朋友们不幸而言中,和珅果然等到了向纪晓岚施行报复的机会。
纪晓岚在左都御史任上履职不到三个月,就发生了一件大案。
乾隆五十年(1785)四月,某部员外郎海升与妻吴雅氏发生争执,导致其妻身亡。海升报说妻子是自缢而死,步军统领衙门接报,将此案提交刑部处置。死者吴雅氏的弟弟贵宁,认为其姐死因不明,拒不签字具结,事情闹大了。
乾隆皇帝让左都御史纪晓岚会同刑部侍郎景禄、杜玉林带领刑部熟谙办案的员外郎王士棻等前后开棺检验。
在办理这个案件时,纪晓岚的确有些敷衍。因为他同情海升是一个耿介的汉子,而他的妻子吴雅氏又十分刁悍。再加上这个海升是大学士兼军机大臣阿桂的亲戚,审理官员也不愿得罪阿桂,所以不希望把事情闹大。
这个案子让纪晓岚很头痛。
因为案子牵扯到了两位大员——阿桂与和珅。两人都是大学士兼军机大臣,一向面和心不和,明争暗斗。海升是阿桂的亲戚,贵宁的后台是和珅,办案人谁也不敢得罪。
到了验尸现场,打开棺木,景禄让纪晓岚上去验看。看了半天,纪晓岚也没有看出缢痕,心中已明白了几分。但他没有当时表态,他要先听听司员们的意见。
景禄、杜玉林、王士棻等都说脖子上有缢痕,自缢身亡可成定论。纪晓岚也只好任凭司员们察定便是。于是一同签名具奏:“公同检验,伤痕确系缢死。”
对这个结论,贵宁不肯罢休,声言海升是阿桂的亲戚,刑部有意包庇罪犯,讨好阿桂。连步军统领衙门、刑部、都察院一块儿告到了皇上那里。
和珅知道了这件事,立即兴奋起来。前段时间纪晓岚给他题写亭额,被皇帝看出骂他家“个个草包”,他心里一直结着疙瘩,总想找个碴儿治治这个纪晓岚。另一方面,也借此机会整倒他的宿敌阿桂。
和珅虽受皇帝异宠,却始终没能坐上首席军机大臣这把交椅,就是因为阿桂一直是挡在他面前的一堵高墙,是压在他头顶上的一块巨石。阿桂是大学士阿克敦之子,以英勇善战著称,却少有文才。他与和珅同一年进入军机处,当时军机处首席大臣是于敏中。军机大臣排名,和珅排第七位,阿桂排第八位。和珅入直军机处的身份是户部左侍郎,而阿桂的身份却是太子太保、一等诚谋英勇公、协办大学士、吏部尚书。与阿桂相比,和珅的身份就差多了。果然,第二年阿桂的排名就跃到了第三位,而和珅排名第八位,反而向后退了一步。乾隆四十四年(1779)于敏中病死,阿桂顶替于敏中成为首席军机大臣。而且这个阿桂,与纪晓岚有很深的私交,阿桂之父阿克敦,是纪晓岚的座师,乾隆十二年(1747)丁卯顺天乡试,纪晓岚以第一名解元夺魁,那一年的主考官就是刑部尚书阿克敦,副主考是左都御史刘统勋。有了这层关系,纪晓岚与阿桂之间的交情就不用多说了。
如果说阿桂是和珅左眼里的一颗钉子,那么与阿桂交好、又敢于公然戏弄他的纪晓岚,就是他右眼里的一颗钉子。
借海升一案,足可一举拔除眼中之钉,可谓一石二鸟。和珅于是到处煽风点火。
当时阿桂在外视察河工,并不在京,不可能为这么一件事向办案人员有所授意。这一点,乾隆皇帝应该心知肚明。但他最讨厌的是臣僚们之间互相依草附木,决定派人重新勘查。于是具有丰富鞫狱经验的户部侍郎曹文埴被安排复查此案。勘验结论,是缢痕不清。最后乾隆皇帝干脆让和珅和阿桂一起出马,会同刑部堂官和原验、复验堂官,再次开棺检验,这下真相大白。
于是严讯海升,始将殴踢致死、装点自缢实情供出,结果定案为海升殴妻致死。
乾隆皇帝大为震怒,降旨对几位办案和涉案大臣严加处置:“此案原验、复验之堂官,竟因海升系阿桂姻亲,胆敢有意回护,此番而不严加惩儆,又将何以用人?何以行政耶!”阿桂虽不知情,仍受革职留任、罚俸五年处分。刑部右侍郎杜玉林、员外郎王士棻,都是纪晓岚同榜进士。海升案发后,先拟定杜玉林谪戍,由王士棻接任此职。随着责任的追究不断深化,王士棻也牵扯了进去,竟与杜玉林一起发配伊犁。
纪晓岚这次又意外地逃过了一劫。
乾隆皇帝在谕旨中指斥:“原派出之纪昀,本系无用腐儒,原不足具数,况伊于刑名事件素非谙悉,且目系短视,于检验时未能详悉阅看,即以刑部堂官所言随同附和,著交部严加议处。”最后结局是不了了之。
乾隆皇帝没处分纪晓岚的理由,一是他本系一介书生,百无一用,且对刑名之事不熟悉;二是因为纪晓岚本来就是近视眼,看不清楚,所以只能对刑部堂官的检验结果随口附和。尽管没被处分,但纪晓岚还是出了好几身冷汗。
杜玉林和王士棻发配伊犁,一年后被恩命诏还,杜玉林死在回京路上,王士棻在嘉庆元年(1796)死于刑部员外郎任上。纪晓岚为他撰写墓志铭,称王士棻:“刑名三四十年,所平反不可以缕数。官刑部时,鞫狱定谳,虽小事必虚公周密[1]。”最后复勘此案的户部侍郎曹文埴,安徽歙县人,出生于盐商之家,乾隆二十五年(1760)进士,海升案后,被擢为户部尚书。和珅加强了对他的拉拢,曹文埴终不依附,告病还乡,离开了朝廷这块是非之地。
这场风波过去,纪晓岚只是受了一场惊吓,并没有受到处分,和珅心里悻悻然,他又耐心地等待下一个机会。他相信,只要他有足够的耐心,就一定会稳操胜券。
这个机会又让和珅等到了。
这次发生的事,竟与他本人有关。
乾隆五十一年(1786)六月,在承德避暑的乾隆皇帝接到了一件奏章,参劾和珅的家人刘全刘秃子“本系车夫,管家务,服用奢侈,器具完美,苟非侵冒主财,克扣欺隐,或借主人名目招摇撞骗,怙恃势营私,焉能如此”。上奏章的人是监察御史曹锡宝。
乾隆皇帝读完奏章,首先觉得这件事不是那么简单,刘全只是一个仆人,但劾奏刘全的目的肯定是想搞倒和珅。继而又想到曹锡宝的奏事肯定有人在幕后指使。
这个幕后的推手是谁?乾隆皇帝第一个想到的人是纪晓岚。
为什么会怀疑纪晓岚?第一,这位曹御史是纪晓岚的部下;第二,去年发生的海升殴妻致死案,和珅是费尽心机要治纪晓岚的罪的,这一点纪晓岚也心知肚明。上个月,刚刚发生了两广总督富勒浑家奴殷士俊案。殷士俊被告发拥有巨额不明来路的资产,经过查实,查出其家现银及出借银钱两万余两,田三百六十多亩,房屋三处,还有他儿子捐监生的部照一张。所以富勒浑被撤职查办。肯定是纪晓岚从富勒浑案子中受到了启发,再加上衔恨于和珅,才唆使曹锡宝上奏。
这位曹锡宝,字鸿书,号剑亭,上海人。乾隆二十二年(1757)进士,但仕途多舛,乾隆四十年(1775)混了个山东督粮道,又因旗丁斗殴发生命案,被降为部员使用,命在《四库全书》处行走。乾隆五十年(1785),曹锡宝六十七岁,与千叟宴,之后特旨授陕西道监察御史。曹锡宝为人耿介,胸襟潇洒。他认为和珅是吏治腐败的罪魁祸首,决心参他一本,于是先从和府管家刘全身上打开缺口。
刘全外号“刘秃子”,是和府的老仆,本是车夫出身。和珅幼年时,多得到他的保护,因此对他甚是倚重。如今和珅权焰熏天,刘全自然为所欲为。他总揽和府一应事务,靠敲诈勒索,渐渐积累起自己的财富。他在兴化寺修起自己的深宅大院,衣服穿戴,远远超出一个仆人的规格。
曹锡宝的奏章写好后,先拿给吴省钦看。吴省钦是江苏南汇人,时任侍郎之职,正二品大员,和曹锡宝是同乡,又是好朋友。曹锡宝本想让他给出出主意,没想到这个吴省钦已经暗中投到了和珅门下,闻曹锡宝参劾和珅家人刘全,先是吓了一跳,马上又觉得这真是一个进身的良机。他虚与委蛇,打发走了曹锡宝,当即派心腹骑了匹快马,飞奔热河,密报正陪着皇上在承德避暑的和珅。
和珅得知此事,心里也慌了,他立即想到的也是两广总督富勒浑家奴殷士俊的案子。和珅忙把刘全紧急召到承德,让他迅速拆除购置的豪宅,烧掉超过规制的车舆,把不该穿戴的衣物之类统统销毁,不留任何蛛丝马迹,消灭掉一切证据。
乾隆皇帝接到曹锡宝的奏章,立即召随驾的和珅询问。和珅早就胸有成竹,回奏:“刘全并无秃子之名,本系世仆,有旗档可查。因家人众多,奴才宅子里住不下,所以让他在宅西附近兴化寺街居住,一向派在崇文门税务上照管一切,尚为安分朴实。奴才平时对家人管束甚严,从来没听说过他们中有谁敢在外边招摇滋事。也许是奴才扈从皇上出来时间久了,无人管教,渐有生事之处也说不定。请皇上降旨,派人严查重处。”
这话让乾隆听了心放下一半。其实和珅只担了场虚惊,乾隆皇帝压根儿就不想找他的麻烦。
乾隆皇帝向军机大臣传旨,称曹锡宝“乃徒托诸空言”,“或竟系纪昀因上年海升殴死伊妻吴雅氏一案,和珅前往验出真伤,心怀仇恨,嗾令曹锡宝参奏,以为报复之计乎?此乃朕揣度之言,若不出此,则曹锡宝之奏何由而来?”
谕旨中说:“又据和珅称:家人全儿已到热河,曾面加诘问,伊供:不但从不敢招摇滋事,交接官员,即所谓房屋宽敞,器具完美,容或有之,亦非可以挟以外出之物。我于曹御史名姓素未闻知,彼又何从目睹?等语。虽系一面之词,亦尚近理。曹锡宝身为言官,必不至下交奴仆,其车马衣服,尚可云遇诸路途,至房屋宽敞,器具完美,非身临其地何能知悉乎?至全儿代伊主办理崇文门税务有年,稍有积蓄,盖造房屋数十间居住,亦属事理之常。从前及现在,内外大臣家人中似此者恐亦不少。若无似殷士俊等之有真赃实据,概以车服房舍之故,查拿治罪,则在京大臣之仆,安得人人而禁之!且必人人侧足而立,亦断无此政体。设或全儿在崇文门代伊主经营税课,于额税之外私有加增,若累商民以肥私囊,绵恩签派番役,一经访查无难得实。傥王大臣等严行察访,全儿并无生事疑迹,而曹锡宝徒以无根之言,遽行陈奏,以博建白之名,朕又何能以空言遽入人罪乎?!将此由四百里谕令留京王大臣等,并令纪昀知之。即将查讯情形先由四百里驰奏,不必俟本报之使。钦此。”
纪晓岚接到军机处传送的谕旨,出了一身冷汗。
曹锡宝与纪晓岚友情笃深,又是他的下属,但曹锡宝劾奏刘全之事,他实不知情。谕旨中,乾隆皇帝摆出了一副不偏不倚的面孔,但实际上左袒和珅,这是明眼人不难看出来的。而且更可怕的是,皇帝怀疑纪晓岚是幕后第一推手,似已成定案,如果曹锡宝的指控不能坐实,这一回自己又难逃此劫。
一连几天,纪晓岚如坐针毡,寝食难安。他不敢去找曹锡宝问讯,怕让人知道,加深罪责,又想到和珅也决不会放过这个实施报复的机会,必定要深文周纳。乾隆三十三年(1768)因卢见曾案受牵连,前车未远,至今心有余悸。
乾隆皇帝指示留京王大臣,对此事一定要详细访查询问,务得实在情节。乾隆皇帝说:“这不是我有意为和珅开脱。你们办案的人也不要吓唬这个曹锡宝,务必平心静气,让他说出实情。”乾隆先是命王大臣传询曹锡宝,又命皇孙绵恩、都察院堂官和步军统领衙门司官,带同曹锡宝去实地考察。
到了兴化寺街一看,曹锡宝一下子傻了、呆了,仿佛走进梦里,大脑一片空白。
原先他亲眼所见的刘全那一片高房大屋,居然不复存在!只有平平整整一块空地。
他一次又一次拼命揉搓自己的眼睛,他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明明白白的一片青堂瓦舍,怎么会在几天内从大地上蒸发,片瓦无存?
高压之下,曹锡宝只得承认所奏非实,又说他参劾刘全的目的是让和中堂防微杜渐:“我与和珅家人全儿向来从不认识,即伊在崇文门管理税务,我并不知道,伊于额税之外有无擅自增加另项情弊亦未有人说过。我因闻全儿住房服用甚是完美,于路过兴化寺街留心察看,见其房屋甚是高大,我想伊系家奴,焉有多资造此华屋?恐有借主人名目招摇撞骗之事,是以具奏。”
对这个交代,乾隆皇帝当然不满意。因为他要弄清楚的是曹锡宝劾奏刘全的真正用意,尤其重要的是抓出幕后操纵的推手。他又谕军机大臣:“曹锡宝既云全儿情弊从未有人说过,又未亲到伊家,何以又称闻全儿住房服用甚是完美?究竟闻之何人?必有着落。非有人说过,则曹锡宝何以知全儿住兴化寺街,而经过时留心察看?况京城内外,大街小巷,房屋甚多,御史又无逐户查访之理,若非中有成见,何以独于全儿住屋如此留意耶?著王大臣令将全儿滋事不法之处究竟闻之何人,据实明言,毋再任其狡饰。”
乾隆皇帝指示办案大臣:去刘全家查访之后,再去阿桂家和其他用事人家住处,看看他们的管家有多少房子。如果阿桂等家人住房不如刘全多,就治刘全以僭越之罪;若阿桂等家管事家人住房有刘全多且大者,则一定要问问这个曹锡宝,为什么偏偏盯住一个刘全不放。
曹锡宝后悔自己没有把事情的后果想周全,以至多嘴招祸,还牵连了纪大人。不管办案人员如何威逼诱供,让他交代出幕后推手,他只一口咬定这事与纪晓岚无关。他所得知刘全的情况既非纪晓岚提供,他上奏更不是受了纪晓岚的唆使。
七月十八日,乾隆皇帝下谕:“我朝纲纪肃清,大臣中亦无揽权藉势、窃弄威逼之人,此所可以自信者。”他认为曹锡宝的胡乱劾奏,虽没有人在背后唆使,但影响却极坏,必然会开启党援党争的先河,这是他最不愿看到的。而且皇帝推测曹锡宝劾奏的动机,是由于今年为乡试之年,曹锡宝上这道奏章是为了引起皇上的注意,“或记其名而出差耳,所见甚鄙。”
此案的结局是,曹锡宝被革职留任。
纪晓岚坐实与这件事无关,没有受到处分。和珅的如意算盘再次落空。
纪晓岚在心惊肉跳中过了几个月,案子结了,他的心却始终没有放下来。他为曹锡宝担忧,更为自己担忧,天知道以后还会不会有什么不测之事发生。
曹锡宝受了革职处分,生性潇洒的他却不以为意,又去寄情于山水。他有一次拿出一幅《绿波花雾图》让纪晓岚题诗,纪晓岚在上面题诗二首:
醉携红袖泛春江,人面桃花照影双。
名士风流真放达,兰舟不著碧纱窗。
洒落襟怀坎凛身,闲情偶付梦游春。
如何乐府传桃叶,只赋罗裙打桨人。
(《三十六亭诗》)
纪晓岚不像曹锡宝那样耿介直白,但他们的心是相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