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退直回到家里，是纪晓岚最惬意的时候。洗过面，先在老藤架下美美吸上一袋黄烟，老仆咸宁奉上烤好的火肉，这一盘火肉足有两斤多，纪晓岚狼吞虎咽，一会儿风扫残云，吃个精光。然后，老仆咸宁又奉上酽酽的一壶红茶，纪晓岚一边喝着茶，一边和咸宁聊天。

老仆咸宁已七十多岁，在纪府六十多年，是纪晓岚最贴心的知己。虽然是年过古稀，但他身板健朗，又见多识广，阅人无数，世事看得透，家里的事情，处处离不开他。

喝了一杯茶，纪晓岚问起让咸宁给刘墉送砚台的事。咸宁说：“上午就把那方风字砚给刘大人送过去了。刘大人刚从山东回来，心情看起来挺不错。”

纪晓岚问：“刘大人去山东了？”

咸宁说：“刘大人这回去山东，是和钱沣钱大人办山东巡抚国泰的案子去了。刚开始办得不顺。刘大人说又是和珅从中作梗，差点儿弄得无功而返。后来钱沣大人截获了国泰给和珅的一封密信，事情才有了转机。”

说起来，这个国泰是满洲镶白旗人，姓富察氏，四川总督文绶的儿子。文绶雍正十三年（1735）自监生授内阁中书，乾隆时历任陕甘、四川总督，国泰从小生长在富贵之家，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周围的一些子弟见他家里有钱，也都颠倒奉行，争着和他结交。这小子外表憨厚老实，但内心狠毒泼辣。他性情暴戾，脾气坏得出奇，稍有不顺心的事就揪过老婆痛揍一顿，甚至拿刀杀仆人泄愤。他娶过几房老婆，都让他打得死去活来，一听他进门的脚步声都吓得尿裤子。就是这么一个败类，却是和珅的铁杆党羽。

国泰这小子虽然霸道，对和珅倒是宁愿鞍前马后地侍奉，逢年过节时常给和珅送礼。和珅也对他百般庇护，国泰进入官场，一直当到山东巡抚，和珅是第一推手。前不久，监察御史钱沣给乾隆皇帝上了折子，弹劾国泰贪婪无度，乾隆就派刘墉和钱沣去山东办国泰的案子。和珅让阿桂和福康安联名给乾隆皇帝上折子，他自己也向皇上建议，让国泰回京城安排官职。钱沣和刘墉到了山东，地方官不配合，还百般阻挠。要不是钱沣截获了国泰给和珅的密信，这回两个人不但办不了案子，还会惹出更多的麻烦。

咸宁说：“五少爷，你说这和珅真是猜不透。有一个刘全还不够，又弄了一个国泰给他当打手。我听刘大人管家世宽说，和珅的管家刘全又在兴化寺街那边买民宅了，把一大片民宅拆了，盖了好大一处宅院。还有，他坐的车子比二品大员的还要宽大，这哪像是一个下人的作为？简直没王法了！世宽说朝里很多人都盯上了这个刘秃子，说不定啥时候他就得倒霉。”

纪晓岚说：“这么多年我在官场上，看到的事太多了，有时想一想就不寒而栗。只说害民的官让人痛恨，可除了官之外，还有四种恶人。这四种恶人，一是那些贪鄙的小吏，二是衙门里的差役，三是官家的亲属，四是官的奴仆。这四种人，没有官的责任，却有官的权力。当官的或要顾及考核，做坏事毕竟还有所顾忌收敛。而这些人只知道为自己不择手段地谋利，所以做起坏事来就更厉害。他们依草附木，怙威作势，足使人敲髓洒膏，吞声泣血呀。”

咸宁说：“对，我看和珅家那个刘全，就是另一个和珅。不光是刘全，就是和珅家一个看门的，你都惹不起他。下边的官要见和珅，得给他塞银子，要不然连和珅的影子也瞄不上。”

正说着，门上来报，说内务府大臣和珅来了。

咸宁说：“家雀不吃叨念食儿，说着曹操，曹操到了。这小子来干啥？”

因为纪晓岚与和珅平素很少交往，和珅也从没来过家里，纪晓岚感到惊诧。出于礼节，他迎出门来。

三十二岁的和珅已经有些发福，满脸志得意满的神色。寒暄之后，和珅说明来意，他家新辟花园完工，求纪晓岚写个亭额。

和珅权倾朝野，朝廷上就连许多重臣都巴结他。只有纪晓岚、铁保、玉保几个人不买他的账。和珅不是科举正途出身，但是他的门生、弟子较多，这其中还有很多翰林学士，就连他的老师吴省钦也颠倒奉迎，反而拜在他门下，成了他的门生。

和珅在乾隆四十五年（1780）进入《四库全书》馆成为总裁。虽然读了些诗文，但是就编纂《四库全书》这样一个旷古文化工程，和珅的学识还是有不少欠缺。但他始终把握着一个方向，那就是坚持以乾隆的好恶为《四库全书》的工作方针。和珅假借文字狱，利用皇权，一次又一次地铲除了朝中异己。因此，一些耿介正直的馆臣对他的所作所为十分厌恶。

乾隆四十一年（1776）十二月，和珅从正红旗转入正黄旗，乾隆皇帝为表示奖赏，将德胜门内什刹海水畔一块地赐给他，允许他建造宅第。前一段时间又赐给他圆明园附近的淑春园，这是一座享有盛名的园林，何珅对园子进行了改造，并更名为“十笏园”。园子规模盛大，内有房屋一千零三间，游廊楼亭三百五十七间。园内有山有水，还有一个很大的湖泊。

和珅找了很多当时名流，为他新修花园的亭台楼阁题额。他自然想到了学问淹通、名满天下的《四库全书》总纂官纪晓岚。

平日，纪晓岚尽量躲着他。这回和珅找上门来，不好直接辞他，只好说：“和大人错爱了。只是我的字太丑，登不得大雅之堂。”

和珅摇摇手：“纪大人何必过谦。先生学问本优，士林宗仰，请先生赐匾，在下心里也实在恐惶得很呢。”

纪晓岚知无法推辞，只好在书房里铺开纸，说声“献丑了”，略加思忖，写出了“竹苞”两个大字。

和珅乐了，他对《诗经》读得很熟，知道“竹苞”出于《小雅·斯干》“如竹苞矣，如松茂矣”，是赞颂别人华屋落成、家族兴旺之意。连称：“写得好，写得好！纪大人果然才高八斗，谢谢！谢谢！”

回家之后，和珅把这幅字制成镏金大匾，端端正正挂在亭子上了。

和珅的花园落成，百官纷纷前往道贺。大家在园内游观，少不了对一些名人所题的楹联匾额评头论足，对纪晓岚题写的“竹苞”匾额，有人看出其中大有名堂，但谁也不说破。

过了些日子，乾隆皇帝临幸淑春园，和珅带着皇上参观他的花园。乾隆来到亭子下细看纪晓岚题的这匾，越看越觉得有趣，不由哈哈大笑起来。

和珅小心问起缘由，乾隆皇帝反问：“这‘竹苞’二字何解？”

和珅说：“《诗经》中《小雅·斯干》有‘如竹苞矣，如松茂矣’，故人常以‘竹苞松茂’寓颂华屋落成、人丁兴旺之意。”

乾隆皇帝笑道：“你上当了！这‘竹苞’拆开来，不就是‘个个草包’吗？这是纪晓岚骂你家个个都是草包呀。”

和珅恍然大悟，脸一下红到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