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五十年(1785)正月初六,乾清宫内外装点一新,洋溢着一派节日气象。香烟袅袅,中和韶乐在大殿内外回**。这一天,乾隆皇帝在宫中举办千叟宴。
千叟宴始于清圣祖康熙,是为自己的高寿和在位日久举办的大型国宴。参加宴会的都是年满六十五以上的老年人,按年龄大小,分开档次,举行三日。康熙朝的千叟宴办了两次,第一次在康熙五十二年(1713);第二次是康熙六十年(1721),康熙登基正好一个甲子,开创了中国历史上帝王执政时间最长的纪录。汉武帝统治天下时间是五十五年,已经不算短了,但康熙比他还长五年。康熙六十年千叟宴时,乾隆只有十二岁,那个大场面给他留下了难以忘怀的记忆。所以乾隆皇帝在他执政五十年时第三次举办千叟宴,而且规定六十岁以上者就有资格参加。
六十二岁的纪晓岚是第一次被赐千叟宴,并被赐座殿廊下。
乾隆五十年(1785)的千叟宴可谓规模空前,列五十席于殿廊下,二百四十席于丹墀内,一百二十四席于甬道左右,三百八十二席于丹墀外左右,共八百席。参加宴会的有三千六百人。这三千六百人,有内外文武官员,各国使臣,边地土司,出痘之蒙古贝勒、贝子,回部王公及年过七十的耆老士民,八旗兵丁等。朝鲜国也派了年七十一岁的前仪政李徽之和年七十三岁的礼曹判书姜士晃作为正副使出席。以上所有与宴人员名单,都由乾隆皇帝亲批。宴席以品级排列,王、贝勒、贝子、公、一二品大臣等坐于殿廊下,三品以下五品以上官员于丹墀甬道左右,六品以下至众年老之拜唐阿及兵民艺人等于丹墀外左右,均东西向坐。首座为八十岁的裕亲王广禄。
席间,乾隆皇帝命皇子、皇孙、皇曾孙等分别向与宴人员执爵敬酒。其中年过九十的,乾隆皇帝还要召至御座前,亲赐御酒。最年长的居然是一位一百四十一岁的老者。
乾隆皇帝为这位老寿星拟一上联:“花甲重逢,外加三七岁月”,令诸臣属对。这个联句命意甚为巧妙,六十为花甲,花甲重逢为一百二十岁,三七二十一岁,相加正好一百四十一岁。首联一出,众臣搔首拈须而不得,纪晓岚对曰:“古稀双庆,更添一度春秋”。七十岁为古稀之年,古稀双庆,即二度古稀,合为一百四十岁,更添一度春秋,正是一百四十一岁。与上联浑如天成,即情即境,天衣无缝,众人齐赞“妙哉”!
乾隆皇帝遵康熙皇帝成典,御制先韵诗颁赐筵前,命内廷臣工依韵赓和,又遴王公,文武大臣,蒙古、回部藩臣及朝鲜国使臣凡百人,仿柏梁体联句,得诗三千四百二十九首。
纪晓岚把参加千叟宴视为最大的荣耀。他的父亲纪容舒于康熙六十年(1721),曾在京师见过千叟宴的盛况,时时向纪晓岚诵说,没想到自己现在成了千叟宴的座上宾。宴后,颁赏如意、寿杖、缯绮、貂皮、文玩、银牌等物有差。纪晓岚赋诗八首,抒写了自己的感慨。其中一首写道:
十载登天禄,编摩岁屡淹。
涓埃未曾报,雨露久深沾。
轩乐容同听,尧云得近瞻。
当筵看座次,感悚两相间。
(《乙巳正月预千叟宴恭纪八首》)
最后一句,流露出感动而又有些害怕的心情。
其实这种恐惧感时时伴随着纪晓岚。位置越高,这种恐惧感就越重,以至于不经意间一想起某个人、某件事,手里就捏两把冷汗。他的一首《又题秋山独眺图》真实地写出了这种心态:
秋山高不极,盘磴入烟雾。
仄径莓苔滑,猿猱不敢步。
杖策陟巉岩,披榛寻微路。
直上万峰巅,振衣独四顾。
秋风天半来,奋迅号林树。
俯见豺狼蹲,侧闻虎豹怒。
立久心茫茫,悄然生恐惧。
置身岂不高,时有蹉跌虑。
徒倚将何依,凄切悲霜露。
微言如可闻,冀与孙登遇。
登高秋山,看到的不是一片如画风景,而是四伏着险机的深渊危崖,是隐匿的豺狼虎豹窥视的眼睛和张开的血盆大口。
千叟宴后第二天,纪晓岚晋左都御史,成为一品大员。
二月九日,朝廷以《四库全书》既成,集词臣于乾清宫考试,对翰林院进行清理。这次考试结果让乾隆皇帝很不满意,切题者不过一两人,只按其文字优劣,分为四等,不入等的检讨饶庆捷、侍讲索尔敏、侍读学士永德、洗马沐特恩,都受到了革职处分。乾隆皇帝谕示馆臣:“其留馆者,各宜自愧,读正书,励实行[8]。”
不久,第四份《四库全书》送藏于热河避暑山庄文津阁。
文津阁是北四阁中最早建成的,然而《四库全书》尚未校录完成,等了一年又一年,乾隆皇帝心中十分着急。每年驻跸热河,看着空****的藏书楼,心里总不是滋味。以《四库全书》的规模来说,仅字数就接近十亿,缮录、校雠一遍,没有五六年时间是不行的。乾隆四十六年(1781)皇帝所作《题文津阁》诗中,这种焦躁情绪已十分难耐:“钞胥何故偏其滞,董事宁当任彼延。木架香楠此空待,几时得睹贮全编。”
乾隆五十年(1785)春,礼部侍郎、《四库全书》总校官陆费墀亲自押运,将第四份全书送到避暑山庄,完成插架。乾隆皇帝心中释然,作《文津阁作歌》记之:“四库全书胥告成,如种树以十年计。自渊而溯复生源,兹乃于津睹厥卒[9]。”
据咸丰十年(1860)八月《陈设档》记载,当时文津阁内所藏《四库全书》为一百零三架,六千一百四十四函;《钦定古今图书集成》为十二架,五百七十六函。文津阁库书与北四阁其他三部一样,用开化榜纸,朱丝栏,每半页八行,行二十一字,卷首钤“文津阁宝”印,尾页钤“避暑山庄”,又钤“太上皇帝之宝”朱文小篆印。其装潢与文渊阁库书相同,经部绿色,史部红色,子部蓝色,集部灰色。
文津阁库书入藏后,热河总管大臣派专人经管,并仿文渊阁曝书之例,每年夏天曝书一次。
内廷四阁书全部完成,纪晓岚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接到了长子纪汝佶的死讯。
纪汝佶生性聪慧,读书还不多时,就能作八股文,纪晓岚自然非常器重他,希望他成为可造之才。乾隆三十三年(1768),纪晓岚流放西域时,作为长子的纪汝佶,本该代父亲料理家事,但他厌恶世事,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更无意于科举功名。纪晓岚的门生朱子颖从山东来纪府探望,纪晓岚的夫人马氏忧心忡忡地向朱子颖讲了纪汝佶的事情,朱子颖很是同情,便提出要带汝佶去山东住些日子。马夫人知道朱子颖是纪晓岚的得意门生,纪晓岚发配西域后,对纪府最关切的就是他。因此就同意让汝佶跟上朱子颖去了山东泰安府。
朱子颖学识渊博,又与纪晓岚有非同寻常的师生之谊,纪汝佶跟上他,本应能学问精进。但谁知节外生枝,他在朱子颖那里读到了蒲松龄的《聊斋志异》。时《聊斋志异》为禁书,汝佶得其抄本,爱不释手,也学着写《聊斋志异》式的笔记小说,沉湎其间不能自拔,终致精神抑郁,直至亡故。
老年丧子,纪晓岚的精神受到了重创。他后来在《阅微草堂笔记》中记下了汝佶病危时的两件事。
《滦阳消夏录》卷五记:“明器,古之葬礼也,后世复造纸车纸马,孟云卿古挽歌曰:‘冥冥何所须,尽我生人意。’盖姑以缓恸云尔。然长儿汝佶病革时,其女为焚一纸马,汝佶绝而复苏曰:‘吾魂出门,茫茫然不知所向,遇老仆王连升牵一马来送我归,恨其足跛,颇颠簸不适。’焚马之奴泣然曰:‘是奴罪也。举火时误折其足。’”
《滦阳续录》卷六记:“张浮槎《秋坪新语》载余家二事……其一记余子汝佶临殁事,亦十得六七,惟作西商语索逋事,则野鬼假托以求食。后穷诘其姓名、居址、年月与见闻此事之人,乃词穷而去。汝佶与债家涉讼时,刑部曾细核其积逋数目,具有案牍,亦无此条。”张浮槎是南皮人,与纪家是亲戚,惜其《秋坪新语》已佚,但时人梁章矩《楹联丛话》卷十转述了《秋坪新语》中讲到的这件事:“《秋坪新语》载,纪文达公长子汝佶中乾隆乙酉孝廉,卒时,公甚为之伤神,语客曰:‘今乃知因果之说,或亦有之。’盖孝廉病绝而苏者屡矣。忽一日,闻其声,宛山西人也。问故,曰某来索逋,兹已偿清,仍欠若干,可亟焚楮镪如数,当去。家人辈如言焚之,遂瞑。方环哭间,又苏,张目曰:‘所乘马后足颠蹶,弗良于行,可易一匹,则乘之去矣。’众茫然。公之三女哭告曰:‘诚有之。兄气绝时,所焚马,吾见其后足纸损,或即其故欤?’因别致一具焚之,乃不复苏。”
从少年时就显露出天赋的纪汝佶,虽然因父亲的变故而绝意功名,但在“学而优则仕”封建科举制度下,他对自己的前途和命运,又时时处于难以排解的困惑和迷茫之中,所以才抑郁成疾。按照现代医学的观点,纪汝佶死于抑郁症。科举制造了多少士人的悲剧,纪汝佶只不过是其中一个罢了。可惜,对于这一点,纪晓岚是不会理解的。
[1]见《高宗实录》卷一一六七,乾隆四十七年十月壬辰条。
[2]见《高宗实录》卷一一六八,乾隆四十七年十一月庚子条。
[3]见《御制文》卷五。
[4]见《高宗实录》卷一二一九,乾隆四十九年十一月丁丑条。
[5]见《高宗实录》卷一一六○,乾隆四十七年七月甲辰条。
[6]见《高宗实录》卷一一六九,乾隆四十七年十一月辛酉条。
[7]见翁方纲《复初斋外集》卷十七。
[8]见《高宗实录》卷一二二四,乾隆五十年二月己丑条。
[9]见《御制诗》卷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