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四十六年(1781)二月十六日,《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二百卷初稿完成,这是一项旷古文献工程。呈进御览,乾隆龙颜大阅,谕:“《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已办竣,呈览,颇为详核。所有总纂官纪昀、陆锡熊,著交部从优议叙[3]。”
《总目》共收书三千四百六十一种,七万九千三百零九卷,加上存目六千七百九十三种,九万三千五百五十一卷,共收书一万零二百五十四种,十七万二千八百六十卷,是中国古代规模最为弘大、体制最为完善、编制最为出色的目录学巨著。
编纂《总目》的缘起,要上溯到《四库》开馆之前。乾隆三十七年(1772),皇帝发布第一道中外搜访遗书诏令,命令各省督抚着力购访古今著作,以彰“稽古右文”之盛,并特别指出:“各省搜辑之书,卷帙必多,若不加之鉴别,悉行呈送,烦复皆所不免。着该督抚等先将各书叙列目录,注系某朝某人所著,书中要旨何在,简明开载,具折奏闻。候会齐后,令廷臣检核[4]。”这是《四库总目》编纂的最初缘起,同时也大体上提出了编纂框架和基本原则。
同年十一月,安徽学政朱筠借乾隆皇帝下诏访求遗书之机,提出了开馆校书的奏折,其中第四条提出编纂目录的构想:“著录校雠,当并重也。前代校书之官,如汉之白虎观、天禄阁,集诸儒较论异同及杀青;唐宋集贤校理,官选其人,以是刘向、刘知几、曾巩等,并著专门之业。列代若《七略》《集贤书目》《崇文总目》,其书具有师法。臣请皇上诏下儒臣,分任校书之选,或依《七略》,或准四部,每一书上,必校其得失,撮举大旨,叙于本书卷首,并以进呈,恭俟乙夜之披览。臣伏察武英殿原设总裁、纂修、校对诸员,即择其尤专长者,俾充是选,则日有课,月有程,而著录集事矣[5]。”
这个奏章经大学士刘统勋等多次廷议,终于达成一致意见,在对关于总目录编纂方面,提出如下意见:“查古人校定书籍,必缀以篇题,诠释大意。《汉书·艺文志》所称‘条其篇目,撮其旨意’者,所以伦次得失,使读者一览了然,实为校雠良法。但现今书籍,较之古昔日更繁多,况经钦奉明诏、访求著录者,自必更加精博,若如该学政所奏,每一书上必撮举大旨,叙于卷首,恐群书浩如渊海,难以一一概加题识。查宋王尧臣等《崇文书目》、晁公武《读书志》,皆就所有之书,编次目录,另为一部,体裁最为简当,应即仿其例。俟各省所采书籍全行进呈时,请敕令廷臣详细校订,依经、史、子、集四部名目,分类汇列,另编目录一书,具载部分卷数、撰人姓名,垂示永久,用诏策府大成,自帙唐宋而更上矣[6]。”
这个意见得到了乾隆皇帝的赞同,当日下旨谕示:“应俟移取各省购书全到时,即令承办各员将书中要旨隐括,总叙崖略,粘贴开卷副页右方,用便观览[7]。”当时大学士和皇帝的初衷,是为阅读查询之便,编一部简明目录,而没有明确意识要编纂出一部卷帙庞大的解题目录来。
《四库总目》的成书,大体上经历了三种形态:
第一是各省送书时报呈的简单提要,除江浙较为简略地概述了本书著者、卷数、特点之外,其他省仅注明作者、卷数(或册数)而已。
第二是馆臣撰写的提要。前期,《四库全书》馆中“校勘《永乐大典》纂修分校官”和“校办各省送到遗书纂修官”分别负责辑佚和校阅各自分管的书籍内容,编写提要,叙列作者爵里,记述版本源流,撮举典籍要旨,考订文字,并提出应刻、应抄、应存的建议。在编写提要初期,由于没有统一的编写标准和总负责人,原有的提要及后来新编写的提要繁简不一、条理纷繁,问题多多。
第三就是总纂完成最后的修改审订。纪晓岚和陆锡熊到任后,在纂修官编写各篇提要的基础上,笔削考校,或增删,或分合,字斟句酌,再三润饰,有很多需要重新撰写。原本体例不一、行文详略悬殊、表达观点亦各异的提要稿,经二人特别是纪晓岚笔削考核、一手删定后,体例整齐,灿然可观。
纪晓岚对《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的贡献,首先是主持了《总目》的分类,他自己说:“余校录《四库全书》,子部凡分十四家,儒家第一,兵家第二,法家第三,所谓礼、乐、兵、刑,国之大柄也,农家、医家,旧史多退之于末简,余独以农家居四,而其五为医家;农者民命之所关,故升诸他艺术之上也[8]。”《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总结了自汉刘向父子、班固以来历代分类目录的得失利弊,进一步充实了分类体系。其所采用的分类法,实为中国四部分类法之集大成,所收书籍按经、史、子、集四部分类法编排,于部下分类,类下再分子目,共分四部四十四类六十六子目,其中经部十类、史部十五类、子部十四类、集部五类。有些类下又析出若干小类,同一类书籍以时代先后为序。如《经部》分为“易”“书”“诗”“礼”“春秋”“孝经”“五经总义”“四书”“乐”“小学”十类。其中“礼”又下分为“周礼”“仪礼”“礼记”“三礼总义”“通礼”“杂礼书”六子目;“小学”分为“训诂”“字书”“韵书”三子目。《史部》分为“正史”“编年(附起居注)”“纪事本末”“别史”“杂史”“诏令奏议”“传记”“史钞”“载记”“时令”“地理”“职官”“政书”“目录”“史评”十五类。其中“诏令奏议”又分“诏令”“奏议”二子目;“传记”分“圣贤”“名人”“总录”“杂录”“别录”五子目;“地理”分“宫殿疏”“总志”“都会郡志”“河渠”“边防”“山川”“古迹”“杂记”“游记”“外纪”十子目;“职官”分“官制”“官缄”二子目;“政书”分“通制”“典礼”“邦计”“军政”“法令”“考工”六子目;“目录”分“经籍”“金石”二子目。《子部》分为“儒家”“兵家”“法家”“农家”“医家”“天文算法”“术数”“艺术”“谱录”“杂家”“类书”“小说”“释家”“道家”十四类。其中“天文算法”又分“推步”“算书”二子目;“术数”类又分“数学”“占候”“相宅相墓”“占卜”“命书相书”“阴阳五行”“杂技术”七子目;“艺术”类又分“书画”“琴谱”“篆刻”“杂技”四子目;“谱录”类则分“器物”“食谱”“草木虫鱼鸟兽”三子目;“杂家”类分“杂学”“杂考”“杂说”“杂品”“杂纂”“杂编”六子目;“小说”类分“杂事”“异闻”“琐语”三子目;余不分子目。《集部》分为“别集”“总集”“诗文评”“词曲”四类。其中“别集”分“汉至五代”“北宋建隆至靖康”“南宋建炎至德佑”“金元”“明洪武至崇祯”“清初至乾隆”六子目,系编年分目;“词曲”类又分“词集”“词选”“词话”“词谱词韵”“南北曲”五子目;余不分子目。
这样的分类体系严密完善,将上万种书籍组织成一个有机整体,脉络清晰,源流井然。形成了一种既能反映书籍版本、内容、文字、著作事迹,又能表达作者政治理念和学术思想的全新的提要形式。可以说,《四库提要》集中国古典目录学方法之大成,又成功开创了目录学的新领域。
乾隆皇帝于四十六年(1781)二月二十五日颁谕,《四库全书》各部著录次第由此确定:“谕:昨据《四库全书》总裁奏进《总目》,请于经、史、子、集各部,冠以圣义、圣谟等六门,……于编排体例,实属未协。……俱者各按撰述人代先后,依次编纂。至我朝钦定各书,仍各按门目,分冠本朝著录诸家之上[9]。”
从乾隆四十四年(1779)翁方纲的一首诗中,可以看出《四库全书总目》的编纂进程及主要特性。
翁方纲此诗,为纪晓岚将钱大昕所撰《曹全碑跋尾》一条著于《总目》而作:
箧中收得万山青,跋尾非徒翰墨灵。
不独研经兼石史,曹全碑已伏茶星。
(翁方纲《东墅复次前韵,有钟怀山院长、卢抱经学士、钱辛楣詹事,且及二君经学,因复次答,兼怀二君》)
诗注:“辛楣迈尤殚心史学,故云尔。昨见晓岚援辛楣《曹全碑跋尾》一条,着于《四库书录》。不特徵定论之公,亦见友朋服善之益也。”翁方纲之诗及注文中传达了如下信息:首先,《总目》是有较为详尽的分工,由馆臣依书籍类目分头起草,而不是以经史子集的顺序编录。如以经史子集次序编录,那么四十四年(1779)正在编写中的仅能到史部提要部分;其次,《总目》著录当代人著述颇多,纪晓岚的甲戌科同年钱大昕、王鸣盛、姜炳章、顾镇、范家相诸人都见于著录。纪晓岚编纂《总目》的这种“服善”精神,诚可敬佩,然少为人所知,翁方纲的诗,可为存证。
纪晓岚对《总目》的贡献之二,是主纂了总叙、类叙和按语。这些文字,集中反映了他的学术观点和思想观点。
纪晓岚对《总目》的贡献之三,是完成了对提要稿的“一手删定”。《总目》凝聚着众多纂修官的智慧,但经纪晓岚“笔削一贯”,成于纪晓岚之手,当世已有定论。如《四库全书》总阅官朱珪所说:“公馆书局,笔削考核,一手删定,为全书《总目》,裒然巨观[10]。”“生入玉关,总持四库,万卷提纲,一手编注[11]。”
纪晓岚的门生阮元、刘权之、陈鹤分别为《纪文达公遗集》撰序,都不约而同地明确肯定了这一点。
阮元序中说:“高宗纯皇帝命辑《四库全书》,公总其成,凡六经传注之得失,诸史记载之异同,子、集之支分派别,罔不抉奥提纲,溯源彻尾,所撰定《总目》提要,多至万余种,考古必求诸是,持论务得其平允[12]。”
刘权之序中说:“乾隆三十七年,朱笥河学士奏闻高宗纯皇帝,敕辑《永乐大典》,并搜罗遗书,特命吾师总撰《四库全书总目》,俱经一手裁定[13]。”
陈鹤序中说:“我师河间纪文达公,以学问文章著声公卿间四十余年,国家大著作非公莫属。其在翰林校理《四库全书》七万余卷。《提要》一书,详述古今学术源流,文章体裁异同分合之故,皆经公论次,方著于录[14]。”
应该注意的是,以上撰序的三位门生中,刘权之是《四库全书》馆的总目协勘官。
江藩《国朝汉学师承记》是一部正统的学术史专著,在“纪昀”一条中指出:“《四库全书提要》《简明目录》皆出公手。大而经、史、子、集,以及医、卜、词曲之类,其评论抉奥阐幽,词明理正,识力在王仲宝、阮孝绪之上。可谓通儒矣。”又说:“公一生精力,萃于《提要》一书。”
时人或后人笔记中,也多有叙及。
昭梿《啸亭杂录·纪晓岚》:“北方之士,罕以博雅见称于世者。惟纪晓岚宗伯无书不读,博览一时,所著《四库全书总目》,总汇三千年间典籍,持论简而明,修词澹而雅,人争服之。”
洪亮吉《江北诗话》:“乾隆中,四库馆开,其编目提要,皆公一手所成,最为瞻博。”
张维屏《听松庐文抄》:“或言文达公博览淹贯,何以不著书?余曰:文达一生精力,具见于《四库全书提要》,又何必更著书。”
陆敬安《冷庐杂识》:“全书总目二百卷,亦公所撰。说者谓公才学绝伦,而著书无多,盖其平生精力,已毕萃于此书矣。”
李元度《纪文达公事略》:“公胸有千秋,故不轻著书。其所欲言,悉于四库书发之。”
纪晓岚去世后,仁宗嘉庆皇帝为之撰写的《御赐碑文》中也强调:“四库之储,编摩出一人之手。”
纪晓岚自己,也直言认可:“余撰《四库全书总目》,力支柱之[15]。”“余癸巳受诏校书,殚十年之力,始勒为总目,进呈乙览[16]。”
参与《总目》提要初稿的纂修官有三百多名,虽然对提要稿的撰写有规定的体例、范式,但行文详略不一,表达的观点内容也因人而异。作为总纂官,对这些尚属草创的提要稿进行修改、增删、润饰乃至考辨,还有大量原稿需要重新撰写,推倒重来,其巨大的劳苦与心血付出,自不待言。将现存的馆臣提要稿同成书后的《四库总目提要》相对照,从评骘意见、篇目内容到风格体例,几乎无一相同之处。
当然,作为一部重要的官修书,《四库全书总目》集中了馆臣的智慧,为之出力最多的,尚有翁方纲、于敏中、陆锡熊、姚鼐、余集、周永年、刘权之、程晋芳、邵晋涵等。
现存的《翁方纲纂四库提要稿》总计在一千二百条以上,是现存分纂官提要稿保存最多的一家。翁方纲提倡多闻、阙疑、慎言,反对嗜博、嗜琐、嗜异、矜己。对《总目》划分汉学、宋学的观点也多有异议,这些在他的提要原稿中均有体现。
于敏中是四库馆总裁,他多次以书信方式与纪晓岚等讨论《四库全书》的编纂问题,对体例制定、去取标准、立言法则,均提出了有影响力的观点。
纪晓岚之外,陆锡熊对《总目》贡献也比较巨大。“考字画之讹误,卷帙之脱落,与他本之互异,篇第之倒置,蕲其是否不谬于圣人。又博综前代著录诸家议论之不同,以折中于一是。总撰人之生平,撮全书之大概,凡十年书成,论者谓陆君之功为最多[17]。”
姚鼐字姬传,一字梦谷,学者称惜抱先生。安徽桐城人。乾隆二十八年(1763)进士,官刑部郎中,记名御史。是进入四库馆较早的分纂官之一。四库馆是汉学家的大本营,姚鼐起而宗宋儒,尊程、朱而斥陆、王,认为“程朱之学,通天人之本原,发前圣之蕴奥”。因此与纪晓岚在学术上产生了较大分歧。他于乾隆三十九年(1774)离开四库馆,乞养南归,其主要原因就是与总纂纪晓岚意见相左而失和。姚氏后对纪晓岚多有诋毁,胡思敬《跋翁苏斋手纂四库全书提要稿》中说:“乾隆四库馆纂修之役,纪文达实总其成,排斥宋儒,以伸一己之见,同流辈多不然其言,姚姬传诋之尤力。李梅庵藏有惜抱手札数通。其一札与胡雒君云:‘昨始得《四库全书目录》,阅之,议论大不公平。曩在京师,尚不见纪晓岚猖狂如此之甚,观此直无忌惮矣[18]。’”所著《惜抱轩书录》,即为在四库馆中所撰写的提要稿,其中有一些经修改后被《总目》采用。因为他的观点与《总目》不合拍,所以一些条目在采用时其评论部分被删掉或被改写,有些条目则被重拟。
余集字蓉裳,号秋室,浙江钱塘人。乾隆三十一年(1766)进士,博涉多通,于诗古文词曲之外,旁涉算学、篆刻、绘画。《四库》开馆,受裘曰修所荐,入翰林,散馆擢第一,为四库馆纂修官。其所撰提要稿七篇,刊入《秋室学古录》,均为经部诗类。这几条入《总目》后,或增评论,或被删改,或几乎完全重写。
刘权之字德舆,湖南长沙人,乾隆二十五年(1760)进士,三十八年(1773)充《四库全书》馆纂修兼《总目》协勘官,前后在馆五年。刘权之是纪晓岚门生,在《总目》起草与修订中出力较多,聚珍版提要存其四篇提要稿。
程晋芳字鱼门,号蕺园,歙县人。乾隆三十六年(1771)进士,官翰林院编修,为《总目》协勘官。书类方面的提要多出于程晋芳之手,程晋芳是理学家,他的学术观点与《总目》迥异,故提要稿中学术观点很难被保留。
邵晋涵字与桐,一字二云,号南江,浙江余姚人,乾隆三十六年进士,三十九年(1774)任翰林院编修、四库馆纂修官。次年因病离开四库馆。入四库馆时,他是“五征君”之一。其所著《南江书录》,是保存下来的《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稿。他对《总目》的贡献,主要在于史部正史类。
乾隆四十六年(1781)完成的《四库全书总目》只是一个呈送乾隆皇帝审阅的初稿,以后又经过十多年反复修订增删,到武英殿刊刻成书,已是乾隆五十七年(1792)之后的事了。
乾隆皇帝又指示,《四库全书总目》卷帙甚繁,翻阅不易,应别刊《简明目录》,俾学者由书目而寻提要,由提要而得全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