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每天都有文字狱的消息传到四库馆,馆臣们人人自危。虽然大家都怀着十万分小心,但还是每天都有人被记过、被罚赔。
纂修官送来贴黄签的签出之书,纪晓岚都要逐字逐句地仔细勘阅,之后在书上盖印章。他案上常用印章有两种,一为处理意见,如“总办处阅定,拟抄录”,或“总办处阅定,拟存目”;另一种即是他的名章。尤其是对馆臣撰写的《总目》提要稿件,他更是一条一条地亲自修改。对分类及排列次序重新条理,对一些条目进行增删。最要紧的是对违碍文字认真改易,不能出一字差错。
这天纂修官送来的签出书目是《嵩山文集》,纪晓岚随手一翻,头就大了。他的眼睛定格在一段文字上:“其在太宗时,女真困于契丹之三栅,控告乞援,亦卑恭甚矣。不谓敢眦睨中国之地于今日也。”纪晓岚冷汗一下子沁满了额头。这么明显的违碍之处,纂修官竟没有发现,如果不幸让皇帝看见,那问题就大了。他立即将这段文字做了修改:“其在太宗时,女真困于契丹之三栅,遣使借兵,亦相好甚矣。不意欲尽取我国之地如今日也。”
又往下翻,这样的违碍处竟比比皆是。居然出现了“彼虽犬羊,亦未必忘父子兄弟之亲也”“援中国之衣冠,复夷狄之态度”的话。“犬羊”“夷狄”甚至“中国”都是禁止在书里出现的违碍词汇,纪晓岚忙改成“彼虽怒我,未必不念我父子兄弟之亲也”“振我国之衣冠,复幽并之旧俗”。
按说,四库馆臣为一时之选,能入馆者大都是学力深湛的学者。而且对违碍字句的清理三令五申,纂修官不应再犯这样低级的错误。纪晓岚很快想到,这部书稿如果不是纂修官的粗心大意,那么肯定是出自馆臣的“助校”之手。
由于催迫日紧,近来四库馆中很多馆臣私募了一些助理帮忙校书,总裁、总纂、总阅以及纂修官、分校官都纷纷到馆外去聘请助理。这些助理也称为“助校”,有的是馆臣的幕府中人,有的是馆臣的亲戚朋友。这些“助校”普遍来自没有入仕的士子,很多是江苏、浙江一带在京师的游幕学者,虽然这份差使算不上四库馆的正式编制,但他们还是把进入四库馆视为进身的终南捷径,梦想有一天可以凭借这个资本得以踏上仕进之路。起码可以借此机会结交朝廷官员,对自己今后再应科举和仕途大有好处。所以四库馆一开,海内士人云集京师,寻求机遇。也有一些人,借助校馆书与馆臣探讨学问,相互切磋,让自己得到精进。这些人一般是学有专长的学者,有些是在某一方面造诣比馆臣要深得多。比如总裁王际华聘请的助校邵廷仕、朱大庭;王杰聘请的助校朱文藻;朱筠、戴震、翁方纲聘请的助校丁杰;翁方纲聘请的助校陆廷枢、卢文弨;周永年聘请的助校桂馥、孔广栻;程晋芳聘请的助校沈叔埏;孙溶聘请的助教洪亮吉等。
纪晓岚自己也请了一位助校。他是湖南人,名柳先义,字青岩,是乾隆二十七年(1762)举人,学问宏博淹通,文章也写得漂亮。他流寓京师,经朋友推荐,纪晓岚将他聘为助校,议定每年年俸是二百两银子。当然这笔钱要纪晓岚自掏腰包,所有聘请助校的馆臣,都是自己花钱。官书私办,亦出于无奈。
这些助校,有为一人助校者,居家助主人校书;也有游走于各家助校者,辗转于各馆臣之间,为多人校雠。助校的工作并非只是校书,还有的要协助馆臣编书,或协助考证、撰写提要等。由于各人所聘助校良莠不齐,当然也难免鱼龙混杂,有滥竽充数的学问散淡之人。这部签出的《嵩山文集》,没准儿就出自一个草率的助校之手。
纪晓岚头上出冷汗,却浑身燠燥,再加上天气炎热,气闷难当,只好把外衣脱去,光着膀子伏案审书,越往下审,心里越没底。这时猛听得有人喊:皇上到了。
纪晓岚吓了一跳,穿衣已来不及,灵机一动,只好钻到桌子底下去,隐身在桌帷里边。
乾隆皇帝看见纪晓岚赤膊钻在桌子底下,心里好笑,问了一些审书的情况,却没有马上离开,坐在一边看起书来,馆臣们谁也不敢打扰。纪晓岚在桌底下,越发闷热难当,身上痱子都起来了,见半天没动静,以为皇上走了,探出身子问:“老头子走了没有?”
乾隆皇帝一笑,掀开桌帷。纪晓岚慌忙跪下:“微臣纪昀,给皇上叩安。”
乾隆皇帝斥道:“大胆纪昀,身为总纂,赤胸袒臂,何以仪众?!”
纪晓岚唯唯:“臣最畏暑热,头目昏昏,不能伏案,故……”
乾隆皇帝摆摆手:“天气炎热,赤膊修书,可恕无罪。不过你得说清楚,你刚才讲‘老头子’,是什么意思?”
纪晓岚穿上衣服,从容对答:“我皇万寿无疆之谓老,顶天立地之谓头。”
乾隆皇帝急问:“那‘子’呢?”
纪晓岚奏对:“《白虎通》曰:‘父天母地,为天之子。’这连起来,是谓‘老头子’。”
乾隆皇帝始解颐,脸上露出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