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1 / 1)

纪晓岚的一位朋友送了一方苍璆砚给他,这方砚杀墨快,但也会损伤笔毫,纪晓岚刻上了“作作有芒,幸不太刚”的砚铭。他翻检出旧日所获一块下岩石砚,又刻上了“刚不露骨,柔足任磨,此为内介而外和”的铭识。这一段日子,他思考最多的就是刚与柔、圆与方的矛盾。他的砚铭和器物铭,出现最多的也是这两组相对的词组。

刚与柔,圆与方,这里边的学问是一生做不完的。纪晓岚虽然把臣术练到了差不多炉火纯青的境地,但还是时不时会因为一件看起来似乎与自己无关的事心惊肉跳。

纪晓岚牢牢地记着他的老师汪由敦评论张廷玉的话,他说:“张先生廷玉主掌枢府二十四年,凡军国大政,皇帝都找他商量。有时候与皇帝促膝密谈,一谈就是大半天。但是究竟他参与筹划了什么军国大事,谁也不能举出一件归在他的名下。他一生为国劳心劳力,却没有留下一个字的记录。”汪由敦是张廷玉的学生,而他这一番评论老师的话却影响了纪晓岚一生。

张廷玉的保身之术就是他的缜密。

他知道,皇帝最防备的,是大臣的私心,雍正皇帝就说:“为臣惟不可好利,亦不可好名。名之与利,虽清浊不同,总是私心。”有很多大臣是因为“好名”而获罪的,张廷玉常说:“万言万当,不如一默。”即使你说了一万句话都没有错,可也不如不说话好。他为官数十年,一直站在灯影里,任何时候都不往灯亮处站,每天退朝回家,都要把一天做过的事、说过的话过滤几遍,看看会不会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他私室中从不留片稿,也从不交结外官,在朝中数十年,没有一字与督抚外吏相酬接。雍正皇帝军国大事多向他咨询,他从来没透露过一点口风。他时刻提醒自己这颗脑袋要随时围绕着皇帝转,什么事都要从皇帝的角度考虑,而且事事不忘推功给皇帝。在雍正皇帝这只猛虎身边,他就像一个踩着鸡蛋顶盘子的杂技高手,不敢有哪怕一眨眼间的失手。所以康熙、雍正、乾隆皇帝都对他赞誉有加。

汪由敦让纪晓岚把张廷玉当作自己的精神导师,其用意纪晓岚自然心领神会。但他也知道,乾隆皇帝毕竟不是雍正皇帝。如果说雍正皇帝是一只老虎,那么乾隆皇帝就是一头狮子。雍正皇帝为人阴鸷多谋,但性格中有天真的一面,时常会感情用事,张廷玉的周密细致正好同他形成了性格上的互补。而乾隆皇帝是个完美主义者,生性多疑,张廷玉的精明和缜密自然会引起他的警觉。不只是对张廷玉,实际上对所有汉族大臣,乾隆皇帝骨子里都有一种不信任感,认为他们心机太重,太会做官,太会做人,居心巧伪,不能让人完全放心。

纪晓岚心里明白,如果他一心效法张廷玉,那肯定会给乾隆皇帝留下一个圆滑世故的印象,那将是非常不妙的。每一次从乾隆皇帝那儿得到恩赏,纪晓岚总会有几天惴惴不安。每一件谢恩折子,都让他搜肠刮肚,绞尽脑汁。

所幸,他性格的另一面成全了他。

纪晓岚深知,他也许一生也学不来张廷玉那种踩着鸡蛋顶盘子的杂技硬功,那太累,太折磨人,实际上谁也做不到睡觉时睁着一只眼。

他是个随时能给自己找乐子的人,也是唯一一个连皇帝的玩笑也敢开的人。他的那一份慧黠似乎与生俱来。

所幸乾隆皇帝始终是对这个富有幽默感的臣子青睐有加。很多民间传说和清人笔记记载了纪晓岚和乾隆皇帝逗乐子的故事。

比如一则故事说:某日,纪晓岚陪乾隆皇帝在圆明园踏青,乾隆皇帝有心要试一试纪晓岚的才学,指着空中白鹤,让纪晓岚即兴赋诗,纪晓岚不假思索,脱口吟出:

万里长空一鹤飞,朱砂为顶雪为衣。

正要往下吟,乾隆皇帝说:“错了!错了!你看那明明是只黑鹤,如何是‘朱砂为顶雪为衣’?”

纪晓岚是近视眼,抬头一看,鹤已经飞走,只有一点灰色的影子,遂转口吟道:

只因觅食归来晚,误入羲之蓄墨池。

说这只鹤本来是白的,只因它寻找食物归来得太晚,看不清归路,误掉进书圣王羲之的蓄墨池,给染成了黑色。逗得乾隆皇帝哈哈大笑。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纪晓岚就凭着他的这一份幽默与智慧,才在朝廷上游刃有余。可是跟皇帝开玩笑,可实在不是好玩的事,最要紧的是须把握好一个分寸感。有一个故事就把这个分寸感体现得恰到好处。

那个故事说:纪晓岚扈从乾隆皇帝巡幸木兰,一次驻跸热河,游大佛寺,见天王殿中,有一大肚弥勒,笑容可掬,乾隆皇帝问:“纪爱卿,你说这佛为何见朕微笑?”

纪晓岚从容对答:“此乃佛见佛笑。”

乾隆皇帝问:“这是什么意思?”

纪晓岚答:“圣上乃文殊菩萨转世,当今之活佛,今朝又来佛殿礼佛,佛见佛,焉有不笑之理?”

乾隆皇帝又围着弥勒像转了一圈:“不对,这个佛我怎么看着对你也是笑眯眯的,这又是为何?”

纪晓岚说:“佛见臣笑,是笑臣不能成佛呀。”

一句话又把乾隆皇帝逗得心花怒放。

纪晓岚就是这么慧心独运,妙语解颐,其机智权变,可以说是行云流水,不见痕迹。他清楚自己在皇帝心目中不过是一个百无一用的书生,而绝非股肱之臣,不能板起一副面孔,更不能装名士派头。

“作作有芒,幸不太刚”,是纪晓岚恪守的做人原则。可以有个性,有圭角锋芒,但是万万不可以过于刚直,得随时记住舌头比牙齿更长久。更重要的,是这种幽默可以成为一件隐身衣,把自己藏起来。

朋友的文酒之会,大家在一起聊天,相诫不谈国事,不谈朝廷上的事,只是谈狐说鬼。这正是纪晓岚平生喜欢的话题,从小时候起,家里一位姓丁的保姆总是给他讲一些狐仙故事,让他很开心。长大后谈狐说怪成了他生活中的一个大爱好,每当夜深人静,缠着家人、朋友姑妄言之,虽不足以增长学识,却也壮大了胆气。别人都畏惧狐、鬼如蛇虺虎豹,纪晓岚却反以为不得交狐友结鬼邻为憾事。

这次朋友聚会上,一位名叫季沧洲的朋友讲了一个故事:

有只狐狸住在某家的藏书楼里几十年了,狐狸替主人整理书籍卷轴,驱虫灭鼠,藏书家也不如它做事缜密。它能和人对话,但始终不见其形。宾客宴集时,有时给它留出一个位置,它出来应酬,词气恬雅,词语委婉,却能一语中的。有一天,监酒人宣布酒令,要求诸位宾客各自说说自己害怕的东西,没有道理的要受罚,不是为自己独怕的也要罚酒。于是有的说怕道学家,有的说怕名士,有的说怕有钱的人,有的说怕官,有的说怕善于阿谀奉承的人,有的说怕过于谦虚的人,有的说怕礼法烦琐的人,有的说怕过于沉默让人看不透的人。最后问狐狸,它说:“我怕狐狸!”大家一起喧笑:“人怕狐狸还差不多,你自己就是狐狸,为什么要怕自己的同类?这没道理,罚酒一大杯。”狐狸说:“天下只有同类才最可怕,瓯、越之民不会和奚、霫之民争地盘,在江湖行船的人,也不会和赶车的人争道路,因为他们不是同类。凡是争财产的,必是同胞兄弟;凡是争宠爱的,必是同夫妻妾;凡是争权的,必是同官之士;凡是争利的,必是同市的商家。势近则互相妨碍,互相妨碍就互相倾轧。再比如,捕捉野鸡的笼子里总要放一只野鸡做引子,捕鹿的人也必定会用鹿来设置陷阱。凡反间内应,必用同类,因为没有同类就不能投其好而入,伺其弱点而攻击。从这一点上讲,我哪能不怕狐狸呢?”听了这番话,很多人都认为这只狐狸讲得有道理。一个客人倒了一杯酒放在狐狸面前,说:“你说得的确不错,不过同类是世上人都害怕的,而并非你自己所怕,还是得罚一杯。”于是大家一笑而散。

这个故事把大家逗得开怀大笑。笑过之后,纪晓岚说:“我认为对狐狸的罚酒应该减半。因为相互妨碍而相互倾轧,这个道理天下人都知道,至于潜伏在肘腋之间,成为心腹大患,假托如水乳交融般的关系,却包藏阴谋和祸心,可能知道的人就不多了。”

大家点头称是。

纪晓岚借着话题又讲了一个狐狸的故事:

有一个人名叫朱子青,他和一只狐狸交情契厚,但是他只能听见狐狸说话的声音,却看不见它的形貌。狐狸也参加他朋友的聚会,词辩滔滔,谁也辩不倒它。有一天,有人提出想见见它的真面目,狐狸说:“你想见我的真身么?真身怎么会让你看见呢?你要见我的幻身么?那么既然我的身形是幻化的,就和不见一样,又何必非见不可呢?”一桌客人的好奇心让它这句话逗上来了,一定坚持要看看它的庐山面目。狐狸就问:“在你们的想象中,我的形体应该是什么样的?”一个人说:“应该是一个长眉毛白头发的老人。”狐狸应声变成了一个老者。又一个人说:“应该是仙风道骨的道士。”狐狸又应声现身为一个道士。又一个人说:“应该头戴星冠,身穿羽衣。”狐狸立马又变成了一个仙人。又一个人说:“相貌应该像儿童。”狐狸又变作一个儿童。又一个人开玩笑说:“庄子说姑射山的神人,风姿绰约好像娴静的处女,你大概应该是那个样子吧?”狐狸又应声变成一个美女。又一个人说:“应声而变,不过都是虚幻的,还是想看看你的真身。”狐狸说:“天下如此之大,谁肯把自己的真面目展示在别人面前?”说完大笑着走了。朱子青说:“这只狐狸自称七百岁,看起来它的阅历真是深不可测啊。”

大家都说:“这个故事好。世人谁把真面目展现在别人面前了?这狐狸也应该算是个‘智狐’了。”

纪晓岚说:“我还有个故事,可以为这个故事做个注脚。”于是又讲了下面的故事:

有个人与狐狸交友,每逢宾朋宴集,必招狐友来同坐,饮食笑语,和人没有什么两样,只是只闻其声不见其形。大家一再坚持要看看它的真身,对狐友说:“咱们面对面坐着,却看不见你的真实面目,怎么能交朋友呢?”狐狸说:“交朋友交的是心,不是貌。现在这年头人心叵测,险于山川,机关陷阱到处都是,所以我才把自己的真形隐蔽起来。诸君不见其心,以貌相交,反而过从甚密,于不见貌者,反而疏远他,这是什么道理?”

纪晓岚的学生赵春涧说:“这个故事又深了一层,人心之险,甚于江湖啊。”

纪晓岚说:“我讲的是故事,至于个中意味,你们自去领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