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四十一年(1776)三月,朝廷取得了平定两“金川”的大捷。
大金川,为四川金川土司莎罗奔兄之孙索诺木的地盘。小金川,是土司泽旺之子僧格桑的领地,两金川联合抗清,在周边地区攻城略地,大有野火燎原之势。大小两金川,地不逾千里,人不满万户,而朝廷用兵五年,费帑至七千万两,官兵七八万人,役夫无算,这一场艰苦卓绝的对抗消耗了清政府的元气。其原因,除了当地凭据山水之险,气候又变化异常之外,也显见盛世清廷所拥之重兵,乃世界上最庞大的“玩具兵团”。
因胜利来之不易,故乾隆皇帝十分看重平定两金川的胜利,让内廷翰林诗赋以庆,作此类文字,纪晓岚是高手,自然当仁不让,遂撰《平定两金川雅》《平定两金川颂》,歌颂乾隆皇帝的武功与圣明。其《平定两金川雅》之序略谓:“惟我皇上命将出师,皆睿谟独运,策形势于万里之远,操赏罚于九天之上,指示驾驭,赴机若神。臣章句陋儒,虽不足测高深万一,而叨荷恩遇,出入禁闼,仰见军兴以来,皇上宵衣批牍,旰食披图;或羽书夜至,亦中宵宜授机宜,圣虑勤劳,越五年如一日。知经纬万端,悉由乾斯。建牙秉钺之臣,特禀成命效驱策耳。此尤千古帝王所未有也。然恭读御制《大学纪功碑》一文,委曲详明,方谆谆于兵非得已,绝不以武功耀万世。则圣人之情,与天契合,风霆雨露,因物而施。纤毫无心于其间,益非区区管蠡所能窥见矣。……今圣天子驱驭虎貔,剪除狼虺,通亘古不通之险,其事越平淮万万。臣忝珥笔,其可不作为文章以歌咏休明。顾学殖荒落,词不副意,不敢自为撰著,谨仿晋傅成集句为诗之例,裒辑唐人旧文,排比伦次,为雅诗十二章,以赓扬盛烈,昭示来兹。”
乾隆皇帝读了《雅》《颂》,击节赞赏。
与此同时,清除违碍书籍的工作,也在大力推进。对四库馆清理出来的违碍书籍,乾隆皇帝要一一过目,对地方查禁的图书,也要求一律缴到朝廷的军机处。之前,各省查禁的书是在地方上销毁的。乾隆四十年(1775)九月,贵州巡抚韦谦恒上了一道折子,建议各省查禁之书应就地自行销毁,被乾隆大骂了一通,说你这小子怎么这样不懂事理?如此糊涂!幸亏贵州人老实,不开化,对查禁之书不见得有潜流传播之事,这事如发生在江浙一带,一听说哪本书被查禁了,必定以为新奇,妄行偷看,甚至私自抄存,辗转传写,这本书本来是禁书,反而传播得更快更广了,这成何体统!
从此以后,各省查禁的图书,一概全部封箱,防止扩散,委派专员押送至京,直交军机处。军机处收到后,除了那些在运输途中经雨水沾湿成块难以翻阅的图书,直接奏明销毁,其他都要认真审阅,签上意见,奏请销毁。或转交四库馆,让馆臣们协助把关,凡有违碍书籍,一定要经乾隆皇帝“亲行检阅”,才可进行下一步处置。
这个谕令是直接下给四库馆的,纪晓岚和诸馆臣随即对拟录和未录之书进行了认真的排查,整个选书过程,是过了筛子又过细罗。
对修书的工作进度,乾隆也催得很紧。乾隆四十二年(1777)三月,总裁舒赫德奏报当时未办竣之书目十余种,要求各派总裁分头督办。乾隆皇帝准之,谕军机大臣明确各书办理期限,以便按卯进呈。过了期限完不成,即由核处查参。因此很多人受了处分,被记过。
那些日子纪晓岚简直觉得自己好像烤在油锅上一样。所有纂修环节中出现的错误,作为总纂,他都难辞其咎。
军机处将对纪晓岚的处分呈报给了乾隆皇帝,但乾隆皇帝却对纪晓岚以特旨开恩。乾隆皇帝对军机大臣们说:“作为总纂,纪晓岚所办书籍多于常人,出错在所难免,以后详慎办理就是了。”
纪晓岚和诸总纂、总校、总阅不敢有一丝懈怠,到了七月底,第二份《四库全书荟要》已缮成三千二百余册。
而禁书的谕旨也一道紧似一道。从乾隆四十年(1775)开始,正月,令两江总督高晋把应毁书籍并书板一并解京销毁,三月,又下令销毁陆显仁《格物广义》,五月十八日,下令查改《明史》《纲目三编》,闰十月十七日,查禁释澹归著《遍行堂集》、陈建著《皇明实纪》、江宁清笑生著《喜逢春传奇》,闰十月十九日,重申查禁澹归、陈建著述,连澹归所住的丹霞寺僧人也受到了牵累。闰十月二十三日,禁毁僧人函可(千山和尚)诗集,下令追查他在沈阳的传人及碑刻。四十一年(1776)十二月,颁谕销毁沈德潜《国朝诗别裁集》板片,十二月十三日,对禁书尽职的江西巡抚海成给以嘉奖,同时严词斥责“不实力查办”的江浙督抚高晋、三宝、杨魁等人。每场文字狱案,都会在四库馆内引起一场集体恐慌。乾隆皇帝特别希望四库馆担当起禁书“眼线”,对四库馆盯得也就比较紧。
纪晓岚熟知这个江西巡抚海成,他是锻炼文字狱的干将,整起手无寸铁的文人来一点也不手软。他之所以得到乾隆皇帝嘉奖,是因为他搜买呈送的禁毁书目前后共有八千余部之多,远远超过各省,也远远超过了四库馆。这些封疆大吏,此时已将国计民生大事悉数置之度外,挖空心思查缴禁书,不择手段地深文周纳,或因之升官,或因之获罪,全凭在查缴禁书中的表现和运气,其结局往往让人啼笑皆非。
有意思的是,对江西巡抚海成的嘉奖令还没送达他手里,乾隆四十二年(1777)十月,江西举人王锡侯的《字贯》案就爆发了。
王锡侯,字韩伯,是江西新昌县举人,当年六十五岁,自三十八岁中举后,连续九次会试落第。身名蹭蹬,生计不继,他看到《康熙字典》这本书有不好用的地方,就想在这本书的基础上再加工一下,于是对字典进行了删改,另刻了一本《字贯》。
《康熙字典》是康熙年间由文华殿大学士张玉书等人奉诏而编的,共四十二卷,依据《字汇》《正字通》加以增订而成,载古文以溯其字源,共收录了四万七千零三十五个字。这本书于康熙五十年(1711)印行,全书的音切、释义,杂糅罗列,疏漏很多,后世学者指出其讹错竟达两千五百八十八处。
王锡侯编《字贯》,本意是依照《康熙字典》的分部方法,列其总字,注明类别、音切、释义,又参照《尔雅》的体例,凡天、地、人、物四类,下分四十部,每部配以千字文。为什么称《字贯》?按照王锡侯的解释,一个个字犹如一枚枚铜钱,需要一根绳子把它们穿起来。对于一种工具书,不断进行加工修订,使之更加科学化,这本身应该是一件好事。
但是王锡侯被他的一个同乡王泷南举发了。
这个王泷南,原本就是一个横行乡里、无恶不作的“光棍”。他和王锡侯是本族,也是仇家,时常寻隙构衅陷害。他告发王锡侯的罪名,是妄改《康熙字典》。
或许出于失察,海成对这事却没怎么重视。接到举报,海成给朝廷上了个折子,请求先革了王锡侯的功名,然后查办。乾隆皇帝亲阅进到之书,翻了一下,以为不过寻常狂诞之徒妄行著书立说,拟批大学士九卿审看。及阅书前《凡例》,竟有一篇将康熙、雍正、乾隆三帝名字玄烨、胤禛、弘历照原字书写。
其实王锡侯意在提醒读者,写文章时遇到这六个字,一定不能写全,或者少写一笔,或者改用他字,否则就是犯讳。这原本是一片好心,但皇帝之名岂可以直呼?!乾隆皇帝大为震怒,于十月二十一日寄谕海成,速将王锡侯解京严审,并搜查其家及流传各省书板。谕旨申斥海成对这样大逆不道的行为竟然无动于衷,“岂有原书竟未寓目,率凭庸陋幕友随意粘签,不复亲自检阅之理?况此篇乃书前第一页,开卷即见,海成岂双眼无珠,茫然不见耶?抑见之而毫不为异,视为漠然耶?所谓人臣尊君敬上之心安在?而于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之义又安在?国家简任督抚,厚给廉俸,岂专令其养尊处优,一切委之劣幕,并此等大案亦漫不经意,朝廷又安籍此辈尸位持禄之人乎!海成实属天良丧尽,负朕委任之恩,着传旨严行申饬[4]!”
紧接着,十月二十三日,又下谕申斥海成“实为昧尽天良[5]”。皇帝龙颜一怒,海成之辈吓得魂飞魄散,连忙去王锡侯家抓人,株连九族,搞得鸡飞狗跳,可是来不及给皇帝上第二道奏折,朝廷处分的谕旨已颁发下来:
王锡侯以“大逆罪”,投入刑部大牢,刑部判决照“大逆”律凌迟处死,乾隆皇帝开恩从宽,改为“斩立决”。王锡侯的三个儿子、四个孙子,判斩监候,秋后处决。妻媳及年龄不满十六岁的儿孙,都赏给功臣之家为奴。
更冤枉的是江西巡抚海成,尽管他在禁书运动中最积极,成为全国的榜样,仍免不了为这一时的疏忽丧了身家性命,刑部判为“斩立决”。布政使周克开、按察使冯廷丞,降职为同知,受牵连的还有两江总督高晋,也背了个降一级使用的处分。其他相关人等——卷首题诗的、作序的,全都一体治罪。
纪晓岚感到困惑了。如果按王锡侯序言里写的“《康熙字典》所收四万六千字有奇,学者查此字遗彼字,每每苦于找遍全书,掩卷而茫然”,至多算是“狂妄”,根本够不上“悖逆”。以此定罪,无疑是鸡蛋里挑骨头。至于犯了避讳,其实在所难免。因为五花八门的避讳实在太多,而且乾隆皇帝本人在这个问题上曾态度明朗地表示过宽容,针对雍正时代多有因触避讳而受罚之事,乾隆皇帝刚一即位时就表示:“避名之说,乃文字末节,朕向来不以为然。”何以王锡侯案一下子升级成为钦办重案?
馆臣们心知肚明,这个案子是个大冤案。
而且所有的人全都知道,之所以这个案件震动全国,也全在于它是个大冤案。皇帝的用意再明白不过,像海成这样为禁书建立了卓著功勋的人,尚因为一时疏忽掉了脑袋,看你们谁还敢空言塞责,他宣谕各封疆大吏:“各省地方官当共加感惕,务须时刻留心查察,倘所属内或有不法书籍刊布流传,即行禀报督抚,严加拿治[6]。”
王锡侯一案,将全国禁书运动推向了**。
王锡侯案带来的直接影响,是此例一开,禁忌遂多如牛毛。墓志铭上因常用“皇考”作为亡父尊称,竟被地方官指为悖逆。家祠匾额书“豆登常新”,也被仇家检举违碍,如是种种,人人自危。
各地官员把禁书当成头等大事,纷纷设立书局,广贴告示,恫吓藏书之家,如不交出违碍之书,王锡侯就是样板!浙江巡抚三宝别出心裁,他把全省的教职人员都分派回老家,让他们深入到各亲戚朋友家里,细细访查,而且把缴书的成绩作为将来升官的依据,以缴书数目多少作为补用名次的先后排序。各地官员起而效尤,禁书运动从城市一直波及到偏远乡村的每家每户。
过去禁书,重点在于前朝人著作。王锡侯案一出,查缴范围始扩展到当朝人的著述。乾隆皇帝谕示:“朕令各督抚查办应行销毁书籍,原因书内或有悖理狂谬者,不可存留于世,以除邪说而正人心。是以旧人著作尚且应查,岂有现在刊行者转置不问之理[7]?”由是,从宋元至当代,其间长达八百年之有关著述,均列入查禁之范畴。一时存放禁书的方略馆书满为患,连院子里也堆得山一样,四库馆臣更加人心惶惶。
这天下午,纪晓岚退直回寓,刚转过珠市口大街,突然间,一个人从胡同口冲出来,拦着轿子跪下。纪晓岚正在轿子里看书,听到外边吵嚷,下了轿子。
拦轿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衣裳褴褛,面色憔悴,双手捧着一只木匣,口称:“纪大人,我等您三天了。”
纪晓岚问:“等我?你是谁?”
拦轿人说:“大人二十四年(1759)典试三晋,那时小人是原平廪膳生,我名叫李定。我知道大人,大人却不会知道我。小人曾数次落第,知青云无份,在邻县教读为生。二十年生聚教训,写了这部《面壁录》,知大人现为国修书,不惮跣足数百里来到京师,向大人献上。如蒙大人青目,则三生幸甚。”
纪晓岚让人打开木匣,里面有抄本六卷,信手翻了翻,大惊失色。原来这部《面壁录》是这个自称叫李定的人的一部自著诗文集,其中多忧世感时之作,尤其是随处充满讪谤时政的妄诞悖谬之语,说“处士不应做官,做官就是欺世盗名”;诗中竟然有“梦里哀鸿转清明”的句子,还有将自己家庙妄称“宗庙”等等,不一而足。忙让仆从扭住这个献书的人,把他送到兵部去审问。
当天夜里,纪晓岚说什么也睡不着了。
他后悔这件事做得过于唐突,说不定,他这一送进去,就会酿成一个大案。即使酿不成大案,其结局也是可想而知的。
可是,如果对这件事置之不问,李定也一定会找别人去献书,一旦因此成狱,自己是无论如何也脱不掉干系的。
纪晓岚回想着近年来的一连串文字狱大案,几乎没有一个涉案者能逃显戮,而且还会殃及他的家人和亲族。一个案子,往住牵扯进几条人命,几十条人命,甚至上百条人命。
又转而想到,随着文字狱之兴,全国告讦之风随之炽盛,一些大案往往不是因为涉案者真的写了什么悖谬之文,而是由于小人的告密和办案人深文周纳的罗织。难道自己也成了一个把别人推进火坑的“小人”?可自己最痛恨的就是小人呀!
一个最痛恨小人的小人?!
他又想起自己同侍姬明玕说的关于小人的那番话。
原来藏在自己身体里的那个“小人”跑出来的时候,竟如洪水猛兽,不可阻挡。
他不敢设想下去,仿佛有一团隐蔽的火,在煎熬着他的灵魂。
[1]见《谕著杭州织造寅著亲往宁波询察天一阁房间书架具样呈览》,乾隆三十九年六月二十五日,《纂修四库全书档案》上。
[2]见《日下旧闻考》卷八十一。
[3]见《谕内阁著大学士会同吏部翰林院议定文渊阁官制及赴阁观览章程》,乾隆四十一年六月初三日,《纂修四库全书档案》上。
[4]见《高宗实录》卷一○四三,乾隆四十二年十月癸丑条。
[5]见《高宗实录》卷一○四三,乾隆四十二年十月乙卯条。
[6]见《高宗实录》卷一○四五,乾隆四十二年十一月庚辰条。
[7]见《掌故丛编》第五辑《王锡侯字贯案》,乾隆四十二年十月二十三日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