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四十一年(1776)六月初一日,文渊阁工程刚刚完毕,乾隆皇帝令制定文渊阁官制职掌及将来阁书管理章程:“文渊阁国朝虽为大学士兼衔,而非执掌,在昔并无其地。兹既崇构鼎新,琅函环列,不可不设官兼掌,以副其实。自宜酌衷宋制,设文渊阁领阁事总其成。其次为直阁事,同司典掌。又其次为校理,分司注册点验。所有阁中书籍,按时检曝,虽责之内府官属,而一切执掌,则领阁事以下各任之,于内阁翰詹衙门内兼用。其每衔应设几员,及以何官兼充,着大学士会同吏部、翰林院定仪,列名具奏,候朕简定,令各分职系衔,将来即为定额,用垂久远[3]。”大学士舒赫德召集吏部及翰林院官员,商定文渊阁置领阁事二员,以大学士、协办大学士、翰林院掌院学士兼充,总司典掌。置文渊阁直阁士六员,以由科甲出身之内阁学士、少詹事、读讲学士等官兼充,同事典守厘辑之事。置文渊阁校理十六员,以由内班出身之满汉庶子、侍读、侍讲、洗马、中允、赞善、修撰、编修,检讨,及由科甲出身之内阁侍读等官兼充,分司注册总验之事。
纪晓岚当年正月擢侍读学士,二月调侍讲学士,文渊阁落成后又任文渊阁直阁事,日讲起居注官,十二月又授京察一等。
纪晓岚的官职一年内四次擢迁,看出乾隆皇帝确实对他恩宠有加。
民间因此曾有乾隆赐纪晓岚侍姬之说,虽未可信,但这一年,纪晓岚确实纳了一妾。
这女子姓沈,祖先是长洲人,后来流落到河间府,她的父亲就把家安在那里了。她父母生下两个女儿,沈氏行二。这女子只有十六七岁,长相很漂亮,头脑灵活,极为聪敏,待人接物大方,一点也不像小家小户的女子。重要的是,她还识字,从小受父亲教诲,五经四书读得烂熟,还写得一手娟秀的小楷。沈氏经常私下对她姐姐说:“我不甘心做种田人的媳妇,而高门大户又肯定不会娶我为正房夫人。将来我也许会成为显贵人家的妾吧。”
沈氏去拜见马夫人,马夫人说:“听说你自愿做妾,妾也是很不容易做的呢。”沈氏恭敬地回答:“只是因为不愿做妾,妾才难做。既然情愿做妾,妾又有什么难做的呢?”马夫人听了这话,对这个女孩子顿时生了几分欢喜。
入洞房时,沈氏给纪晓岚出了一个上联,让其属对,曰:“月上东窗,个个孔明诸格亮。”纪晓岚抓着头皮,半天没对上来。沈氏笑说:“今日难倒纪才子了。”
纪晓岚喜欢沈氏的聪慧,为她取了个名字,叫明玕。纪晓岚喜欢明玕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明玕长得有几分像他前些年喜欢过的文鸾。
文鸾郁郁病死后,纪晓岚当时并不知究竟,过了几年才影影绰绰听到一些,也如雁过长空,影沉秋水。后来偶尔梦见文鸾,他想起自己写过一首题秋海棠的诗:“憔悴幽花剧可怜,斜阳院落晚秋天。词人老大风情减,犹对残红一怅然。”这首诗就是写给文鸾的。
如今灯下看明玕,怎么看怎么像文鸾。那眼睛,那微微翘起的鼻子,还有那笑时不胜娇羞的样子。纪晓岚对明玕讲了文鸾的故事,明玕听得泪眼婆娑。纪晓岚没想到,明玕到河间省父母回来,居然带回一篮子连枝带叶的“枣码”。她说,这是她到三叔家枣园里采摘的,那片园子里的枣最好。
纪晓岚从上面摘了一颗,咬在嘴里,酥脆甘甜,家乡枣林里的风扑面而来。明玕见纪晓岚发呆,给他端了一瓯茶,问:“老爷,你想老家了。”纪晓岚一笑,点点头,铺开案上的纸,说:“早年我写过《食枣杂咏》,有六首诗,我写给你看。”
八月剥枣时,檐瓦晒红皱。
持此奉佳宾,为物苦不厚。
岂知备贽谒,兼可登笾豆。
桂子不可食,馨香徒满袖。
写完这一首,纪晓岚说:“崔尔庄那一带,遍地是枣儿,收的枣比收的粮食还要多,所以人们感觉着拿枣待客有些不恭敬。岂不知这枣正是拜谒尊长最好的礼物,而且还可以作为祭礼祭品。”他又指点着讲给明玕:“这两个字——‘笾’和‘豆’,是两种礼器,古代祭礼上专用的,竹子制的叫笾,木头制的叫豆。还有下边这一句,虽然桂子馨香满袖,但却不能吃。这样说来,还是枣好呀。”
明玕说:“老爷说得对,前些日子长洲来了亲戚,我爹送了他们一些小枣,亲戚们可高兴了。都说长洲那边吃不到这么好的枣,女人家生孩子才能吃上几颗,珍贵得很呢。”
说着话,纪晓岚又写出了第二首:
青虫蚀老槐,槐叶遂憔悴。
枣实朱离离,虫乃生其内。
在外犹可除,在内焉能制。
此物岂不微,弥小弥堪畏。
纪晓岚说:“我平生最恨的就是小人,这枣上生的虫子,就像是小人,别看它小,越小越可怕。”
明玕问:“那什么是君子跟小人的区别呢?”
纪晓岚说:“君子跟小人,当然有很多的区别,最简单的一条是,如果走在路上碰见一块挡路的石头,把它搬开的那个人一定是个君子,而马上想到拿这块石头去砸谁的那个人一定是个小人。”
明玕点点头。
纪晓岚又说:“其实君子与小人,实际上的分别也没有明确的界限。小人不见得一生都是小人,君子也不见得一生都是磊落君子。换一句话说,一个人可以有时候是君子,有时候是小人。只不过那个‘小人’是藏着的,就像虫子钻进枣里一样,在外面看这颗枣儿很光鲜,可里边都让虫子蚀掉了。藏在人身子里的小人,不知什么时候就会不由自主地跑出来。”
明玕说:“老爷你把我说糊涂了。”
纪晓岚叹了口气:“你一个女人,是不应该懂这些的。”
明玕说:“老爷说到小人,明玕倒是有两个字要请教老爷。”
纪晓岚说:“你说,哪两个字?”
明玕就在纸上写了一个“射”字,一个“矮”字。
纪晓岚说:“这两个字你应该是认得的呀。”
明玕一笑:“认是认得,不过我琢磨,古人造这两个字,好像把意思弄颠倒了。”
纪晓岚唔了一声。明玕说:“老爷你看,这‘射’字由‘身’字和‘寸’字组成,身高一寸,应该念‘矮’,不应该念‘射’。这个‘矮’字呢?由‘矢’和‘委’组成,是人弯着腰身拿着一张弓,应该念‘射’。”
纪晓岚哈哈大笑:“好啊明玕,你动脑子了。不过依我看,这两个字还真没造错。先看这个‘射’字,身高一寸,怎么能念射?就是因为这个身高一寸的家伙是个真正的‘小人’,小人杀人不用刀,但可以含沙射影,所以念射是应该的。再看这个‘矮’字,弓着身子拿着弓,随时准备放暗箭,这样的人就是小人,所以只能念矮,不能念射。”
明玕笑道:“老爷这一说,明玕也明白了一些。造字的古人太了不起了,他好像早就把人世间的一些道理悟出来了。”
纪晓岚叹了口气:“人生识字糊涂始啊。”接下来又写了第三首:
东海逢安期,食枣大如瓜。
物类或殊常,闻者以为夸。
岂知玉井莲,乃有十丈花。
鲲鹏谈变化,焉可疑南华。
明玕说:“我明白老爷的意思了。这一首与其说是谈枣,不如说是谈天道物理。物类殊常,鲲鹏变化,自然而然。这是老爷常讲的庄子《南华经》中的真意吗?”
纪晓岚颔首沉吟。过了一会儿又说:“真想回到老家,种上一片枣林,学那仙人安期生,以枣为食,倒也淋漓快意。可惜庄子能逍遥自由,我却是作茧自缚,作茧自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