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三十九年(1774)九月,纪晓岚被神差鬼使地牵扯进了一桩离奇的文字狱案中。
九月二十日,《四库全书》馆总裁金简迎接乾隆皇帝从热河返京的銮驾,回到家中后,他的二儿子云布向他报告,说十九日下午有不认识的一老一少两个乡民在门首投递字帖两张。这两个人没有留下姓名,只说他们住在东城。金简看帖上,有“神书”“神联”等语,金简读了一下帖上的文字,殊属荒诞不经。
金简很敏感,密派番役头目马上带同接帖家人前去访拿,当天下午就在东四牌楼大街拿获了那个老者,还起获了一个黄布包袱,内有黄纸封套一个,黄纸面杂抄诗文一本。
金简马上审问这个人,供称:本是沧州盐山县城北韩村(现沧州黄骅市城关)回民,名叫王琦,于本月十九日同他的儿子王永宁来京,在镶黄旗满兵六安佐领下护军三德家居住。封内的诗文,是他弟弟王珣所作,家中有“神书”,是《滕王阁序》文,有“神联”一对,俱系仙笔。王珣令其进京投献等语。
听这个人说话,言语杂乱,似类疯癫,又怕封内或有隐藏之事,金简当场打开拆看,里面虽无悖逆字句,但多系鄙俚不经之词。
并传讯护军三德,供称:三德的父亲——原护军马成德,曾向王琦买过鹌鹑,因此相识。本月十九日王琦父子来京留住是实,但并不知道他们到京做什么事情。他儿子王永宁已到孙河那边看我父亲去了。
金简一边派人去孙河查拿王永宁,一边给乾隆皇帝写了件奏章,详细报告了这件事。
乾隆皇帝立即下令将王氏兄弟逮捕入狱。
王珣在供词中说道:我自幼读书,在本县考过童生,在天津考试一次,并未入学。因家中有围屏字一副,是我父亲在的时候请乩仙人所写,上写《滕王阁序》,又有对联一副,也是仙人写的。我闲居家中,并不出门探亲访友,好看书籍,因见这围屏上的字及对联上的字俱是仙人所写,其中有“非无圣主”四字,我家就用不得,自应献于皇上。又因对联上有“世表清华之望”,这“清”字就是大兴大清国的意思。又有“代称孝友之风”,如今皇上是孝友之君,这副对联也应进献皇上。又我自己做了几篇文章叙这神书、神联来历。我按着书理评论,因思古时尧王不应让位于舜,舜不该让位于禹。汤不应伐夏,武王不该伐纣。纣王虽无道,武王只该恪恭神职,自尽名分。所以书内有“就是断头也不该受的”二句。况且孔圣人是周朝人,不敢言明周王之过,所以四书内尚隐约其词,有“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吾尽美矣未尽善也”一节,我如今要明正四书大义,所以自己作了这四本书的。再,四书内有“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二句,我想如今皇上是仁义之君,这“夷狄”二字应当避讳,所以改为“义帝”二字。我自己作的四本书皆系要明尊君大义,欲随仙笔神书、神联进献皇上之前,不过是更正四书之意,以明我王珣之心,并无悖逆谤毁的字句。我王珣本是回教之人,又如此聪明,能明义直言。所以我自想必是颜回转世,但只我一人是颜回,其余我一族皆非颜回之辈。我并不图功名,不求赏赐,但求大人们阅看,可进则进,不可进则还我拿回去罢了,并不敢冒渎,只求恩典,是实。
又供:我祖上有乩仙的字围屏十扇,是乩仙所写,上写《滕王阁序》,是“豫章故郡”起至“接孟氏之芳邻”止,还有“神鬼咸钦”四大字,因有翰林纪昀是献县人,我平素慕他才学,又当日请鸾仙时乩有云:“纪翰林与王珣俱是圣门子弟,纪昀是子贡转世,王珣是颜回转世”之语,我想纪昀如今做了翰林,遂欲将仙书、仙字给他,于三十七年(1772)春间差家人张文礼送与纪翰林。因我备一单帖,纪翰林说我小了他了,不肯收下。张文礼回来告诉于我,因此就搁起来了。去年十二月内有纪翰林家先生赵子建是盐山人,与我交好,他到我家说:纪翰林现在纂书,叫我将这字仍送给他,只要用手本,不可讲价钱,他自然收了。我于三十九年(1774)正月又将仙字并做了一篇文章,仍差张文礼送来,纪翰林说:“这鸾字是四十余年之字体,因何不早送上来?”仍然不收发回来了。因此我因纪翰林总不肯收,我只得各自作文自进罢,遂自己作了书四本。这四本书是从前纪翰林没有见过的,其中俱是申明四书大义的意思。又有对联一副,也是仙笔写的,我也抄录下来,于五月二十五日那天,叫我哥哥王琦于六月初九日送到沧州学政处,也不收下。六月二十日送到韩村外委张老爷处,他转送羊儿庄张千总处,又送到四道口守备处。守备即将书仍叫千总送到盐山县知县陈洪书处会议,仍将书发回还我。我因这书总无人进献,我哥哥王琦说他上过京数次,让他上京找一位大人处投献罢。我遂将书交给他,于九月十四日起身上京来了。我进这书原为皇上是孝友之君,我句句都是尊君明大义的话,皇上必赏我追封先人之意。再,我因纪翰林不收我字,原心里气他,随于文内写出求皇上差纪翰林去取神书、神联上来之意,并无别的情由。
一看便知,这个献书的王珣,原本就是个疯汉。
可是审理案子的人一定要追查出某些线索,又问王珣:“你素日如何认识纪昀,就差人去投书?”
王珣供称:“我素日原不认识纪昀,因他在河间,离我家一百余里,向来慕他之名,所以差人将神书送给他,因他两次不收也就罢了,至今并未见过纪昀的面。”
纪晓岚闻知这个案子,心中惶恐。虽然他真的不认识这个乡党,可王珣一直供称这仙书仙字是送给他的,知情不举,也一样难逃其咎。已经发生的文字狱案中,这方面的例子太多了。
王珣献书案,牵扯了很多人,有盐山知县陈洪书、沧州学政许江龄、韩村外委张德仁、羊儿庄千总张成德、盐山县教官诸葛移、盐山韩村外委营兵赵建宗、直隶静海县四道口守备尹延龙、平民张文礼等。乾隆皇帝十月初三日、十六日两次谕示军机处,将盐山知县陈洪书就地解职,并一干人等押送到京审问。
这个案子虽起于民间,但办案人规格很高,由军机大臣于敏中亲自查处,军机处大臣参与审理。尽管盐山知县陈洪书一再供称:“我蒙皇上天恩中了进士,做了知县,地方上凡有一切邪教均当访查严究,况王珣敢有狂诞悖逆之词,我若果然看见能不切齿痛恨重治其罪,岂肯轻易将书发还?但我平素实在不知王珣姓名,王珣的书我实在没有看见。那时我因赴乡查勘荒地,一时疏忽未及查办。”但他的失查之罪是逃不掉了。
十一月初七日,军机大臣于敏中等上奏审拟王珣等罪名折:“查王珣系读书不就,遂捏造乩仙对联字幅希图哄骗银钱,甚至敢于编造悖逆字迹,妄肆诋毁本朝,尤为丧心病狂。情实可恶,应将该犯王珣照造作妖书律拟斩,请旨即行正法,以申国宪。至该犯之兄王琦虽讯无通同造作逆词,但代为进京投递字迹,亦非安分之人,应发往乌鲁木齐给兵丁为奴。盐山县知县陈洪书虽未见王珣书字,但本管地方有此等狂悖之人,平时既毫无觉察,及千总张成德告知其事又不及时查拿,禀详上司严办,殊属溺职。应请将陈洪书照溺职例革职……”
最后的结局是:将疯汉王珣斩立决,其兄王琦发配新疆,给戍边军官为奴,那些地方官员或被撤职,或被打板子,闹得鸡飞狗跳。经过几番查勘,虽然案子涉及了纪晓岚,因纪晓岚并没有参与此事,所幸没受到牵连,但也不免让他出了几身冷汗。
从那时起,他退直回到家中,先嘱咐家人把大门二门关得铁桶一般,严防有什么人找到他府上来“献书”。
同馆臣们到琉璃厂去逛书市,也是换了微服前行。
有一回,纪晓岚和几个朋友到琉璃厂访书,刚出老二酉堂大门,见一个疯汉迎面撞来,手里拿着一册书往他手里塞,口里叫着:“先生,这书你要不要?”
纪晓岚脸色一下变了,他踉跄退后几步,大喊一声,抡起了长杆烟袋。三尺多长的烟袋杆上红铜锅足有小孩拳头那么大,抡起来带着风声,疯汉大概从未见过这样的“兵器”,吃了一吓,把书丢在地上,扭头就跑。
人们捡起疯汉丢在地上的书,原是一册《龙龛手鉴》,纪晓岚转而大喜,这部书是辽时僧人行均所撰,此本为影抄辽刻。《四库全书》选用的采进本是三卷本,原缺一卷,此书却是四卷足本,正是纪晓岚遍索书肆而不得的孤本,没想到竟是如此得来。有这等奇事!
再看那疯汉,已跑得无影无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