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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库馆的开馆,应该说揭开了中国文化史上既辉煌而又沉重的一幕。四库馆臣,皆为一时之选,按纪晓岚的说法,“时馆阁英俊毕预是选,咸踔厉风发,挺然有以自见[3]”。集中了一大批一流的学术精英。纪晓岚与彭元瑞,有“南北两才子”之目,邵晋涵、周永年、余集、戴震、杨昌霖皆以才华名世,由于他们不是以翰林身份进入四库馆的,因此被称为“五征君”。

奏请征书校书的安徽学政朱筠,因卷入生员欠考捐贡一案,部议降三级调用,乾隆皇帝格外加恩,授为编修,命在办理《四库全书》处行走。最早倡导编辑儒藏的周永年,被纪晓岚推荐进入四库馆,负责辑录《永乐大典》。经纪晓岚推荐的还有戴震和余集。充任馆臣者都是进士出身,而戴震当时的身份只是个举人,是被破格录用的。

余集(1738—1823),字蓉裳,号秋室,浙江仁和(今杭州市)人。乾隆三十一年(1766)进士,候选知县,与邵晋涵、戴震等五人被荐入翰林院,任《永乐大典》纂修兼分校官。累迁侍读学士。余集多才多艺,他是一位独抒性灵的画家,尤擅仕女画,人称“余美人”。旁涉六书、算术、篆刻之学。

清末张之洞《书目答问》附《国朝著述诸家姓名略》,记四库馆臣中可称为著述家的有二十一人。这二十一人中,纪晓岚、戴震以经学著称,陆锡熊、邵晋涵以史学见长,周永年则以校勘学拔萃,皆为一代宗师。其余名列馆职的学者,如副总裁、江西南昌人彭元瑞擅长史学、校勘学。总阅官中,江苏阳湖人庄存与擅长经学,浙江嘉善人谢墉之擅长小学、校勘学。总目协勘官中,湖北钟祥人李潢之擅长算学,江苏兴化人任大椿擅长经学、小学。校办各省送到遗书纂修官中,安徽桐城人姚鼐擅长经学、理学、古文,直隶大兴人翁方纲擅长经学、金石学,朱筠擅长经学、小学。黄签考证官中,直隶定县人王太岳擅长骈文。天文算学纂修官中,直隶宛平人陈际新擅长算学。而总阅官大兴人朱珪,则是一位骈文大家。

乾隆一朝,学术界大体分为宋学与汉学两派,纪晓岚是汉学家中的代表人物。而四库馆臣中,多为汉学家,几乎成了汉学家的大本营。

《四库全书》的编纂程序,除前期征书之外,主要是校书和辑书。纂修官将各送进本,互为参考校核,提出取舍意见,又将入选书要旨归纳概括,并详考著作人世次爵里,写出初步的提要。

编纂《四库全书》所用的书籍来源,一是各省巡抚、学政的采进之书,称“采进本”;二是《永乐大典》中采辑的佚书,称“永乐大典本”;三是藏书家和大臣献出的个人藏书,称某某藏本;四是宫廷藏书,称“内府本”。清初,内廷各处如懋勤殿、武英殿、摛藻堂、上书房、味腴书屋、昭仁殿、内阁大库、含经堂等处都陈设书籍,以供皇帝随时观览。尤其是武英殿,庋藏更称宏富。这些内廷藏书,平常学者们很难见到。各类书籍把翰林院所有的房屋都堆满了,宝善亭、西斋房、敬一亭成了洋洋书海。

除以上三种外,还有“敕撰本”,即清初至乾隆年间按皇帝的命令编纂的“官书”。包括《四库》开馆前编纂完成的书籍和《四库》编纂过程中按乾隆皇帝的旨意追加编纂的书籍,如顺治时期的《易经通注》,康熙时期的《周易折中》《春秋传说汇纂》《性理精义》,雍正时期到乾隆初年的《执中成宪》《大清会典》《唐宋诗醇》《三礼义疏》等。《四库》开馆前后应乾隆皇帝之命纂修的有《钦定明臣奏议》《钦定历代职官表》《钦定武英殿聚珍版程式》《钦定盛京通志》《钦定河源纪略》等,共有一百四十九种“敕撰本”为《四库全书》所收。

纪晓岚这段日子因阅书工作量过大,两眼充血。他本来就近视,眼睛一疲劳看什么都是云里雾里,他为此多配了两副眼镜。虽然劳累,但他心里是很兴奋的。能看到汗牛充栋的难见之书,他如同一个乞丐走进了一座黄金山。好在他有经目不忘、博闻强记的过人天资,这个时候真是如鱼得水。

根据编书取舍原则,将所收之书分为著录、存目两大类,著录之书又分应刻、应抄两种。如已确定为著录的四库底本,还须进行一系列加工。《四库全书》所收各类书籍中,各省进呈本数量最大,也最庞杂,整理工作也最繁冗。甄别、校阅、辨伪、考证、撰写提要,每一个程序都要付出超负荷的劳作。

纪晓岚和陆锡熊的工作,大体上有三个步骤:第一,根据各纂修官提出的“应刊刻”“应抄录”“酌存目”“毋庸存目”等意见,检阅原书,决定各书的存录与否。对经过审阅的书籍加盖印章。印章一为署名章,如“臣昀、臣锡熊恭阅”章,一为处理意见章,如“总办处阅定,拟抄录”“总办处阅定,拟存目”。第二,将他们去留取舍的最后意见交乾隆皇帝审批决定。经皇帝阅后决定收录的书,交武英殿缮书处抄写,总纂官则进而对入选的各篇提要逐一进行认真的修订,再三润饰。第三,在完成考核审定提要的工作后,总纂官按照经、史、子、集四部分类体例,统盘筹划,把各书提要排纂成篇,完成《四库全书总目》。

《四库全书》虽属巨献,但选收书籍毕竟有限,与浩如烟海的三千年文献相比,无疑是沧海一粟。况且清以前历代藏书,往往精华与糟粕并存,真伪纠结,珉玉杂陈,优劣不分,既异常丰富,又异常复杂,权衡取舍,颇费斟酌。在对浩博纷繁的历代藏书进行普遍分析的基础上,选出著录、存目之书,又在著录、存目之书逐册逐页一一审查的基础上,将著录、存目之书大致分为三类:第一类是“其上者”,也就是非常好的书,自然悉数编录,而不使其遗漏。第二类是“其次者”,也就是比较好的书,则长短并列,玉疵兼收,以使“瑕瑜之不掩”。实际上对于第二类,在编录的同时,还要“兼匡厥谬”,也就是对那些当时被认为“违碍”的语句进行削删改动,然后编录。第三类,即《四库》所不著录者,对这类书列入“存目”,以备考核。

每日清晨,纪晓岚比馆臣更早入院,在院中吃供应的桌饭。然后埋头工作,累得腰酸背痛脖子发硬,两眼干涩时,就到西斋房门外石头礅子上抽上几口烟。按四库馆的作息规定,午后可以回寓所休息,但往往更多的时候下午不能归寓,以当日校阅某书应考某处,与馆臣对案,各开列出应考证的书目,几个人一起去琉璃厂书肆查访。

《四库》开馆,也繁荣了琉璃厂的旧书业。江浙书商头脑灵活,遍访善本,聚于五柳居、文粹堂等坊间,馆臣每天翻检有应用之书,车载以归,往往要拉一车书回去。回馆里以后再阅一遍,有足资考证者,价钱合适则留买之,价格十分昂贵者,或急写其需查数条,或暂借留几天,或又雇人抄写,所以每天都有很多收获。

对于嗜书如命的纪晓岚来说,去琉璃厂淘书简直就是一件十分开心的事。一来经常可以淘到很有价值的孤本、善本,二来二三好友同去淘书,也可借这个机会放松一下一直紧绷的神经。

这天吃过午饭,纪晓岚约了陆锡熊、彭元瑞、刘墉、戴震等几个朋友去琉璃厂逛书市。

走在路上,突然间陆锡熊问纪晓岚:“刚才饮马四眼井,‘四眼井’以何为对?”

纪晓岚不假思索,马上回答:“即以阁下对之,不正合适吗?”

大家一起会心大笑起来。陆锡熊一字耳山,“四眼井”对“陆耳山”,真是天成绝对。

纪晓岚是个属对的天才,他的才华在这一方面得到了极致的显露。天地万物、古今诗赋,皆能信手拈来,无有不可入对者。而且往往妙语连珠,异趣天成。所以文友们一有机会,都喜欢引逗他属对。这会儿陆锡熊开了个头,把大家兴趣一下子逗起来了。

刘墉笑了:“诸兄就以眼前这招牌为对如何?”

他顺手往路边一指,原是同仁堂大门口的一块招牌,上写着:“自制云贵川广生熟道地药材。”

这下众人为难了,直抓头皮。

纪晓岚说:“这琉璃厂的招牌就是个好对子:‘揭裱唐宋元明古今名人字画。’”

大家笑成一团,都说:“绝妙!绝妙!”

一边说笑着,边就进了书肆。

刘墉还觉得意犹未尽,他指着迎面一家书肆的匾额对纪晓岚说:“这块匾额可对乎?”

纪晓岚一看乐了,那匾额上写的是“老二酉堂”。

老二酉堂,取自酉山藏书之典。辰州有酉山、小酉山,称“二酉山”,据传,山有石穴,内有藏书千卷,是秦始皇焚书坑儒时秦人避居隐读之所。后引申为书肆或藏书楼的代称。

刘墉以为这下把纪晓岚难住了,没想到纪晓岚很快地说:“前门瓮城自有应对。”

刘墉说:“你大概对不上了吧,这是推托,哈哈,终于把你这纪才子难住了。”

纪晓岚指指书摊:“你看这回又进了这么多新书,咱还是先挑书吧。”

刘墉说:“分明是你耍赖。”

挑完了书,刘墉还是不依不饶:“走吧,咱们返回时抄路去前门瓮城,看看那儿有什么可对老二酉堂的。”

几个人果然来到大城门外的月城,纪晓岚手指一个算卦先生的摊子,说:“你们自己看去,对联在上边写着呢!”

大家一看,卦摊前一个卖卜的先生瘦如狼毫,挑出的旗子上有四个大字是“大六壬馆”!

“老二酉”对“大六壬”,果然妙不可言。

水、火、木、金、土称五行,以水为首,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天干中,壬为阳水,癸为阴水。舍阴取阳,故名壬。六壬有七百二十课,总括为六十四种课体,即六十四卦。算卦先生借此为占卜,故其摆卦之所称“大六壬馆”。

众人忍俊不禁,开怀大笑,把旁边一个打铁的汉子笑得莫名其妙。他问刘墉笑什么,刘墉就讲了刚才的事。打铁汉子说:“大人们都是才高八斗,咱这铁匠铺子也求先生给写个对联如何?咱也沾点文气!”

纪晓岚看了一眼他面前的这个铁匠铺,见只有一扇门,就说:“你这铁匠铺子只有一扇门,写不成对联,我给你写个字吧。”就从卦摊上借了笔砚纸张,写了一个“酉”字,指认给铁匠。铁匠不解这个字,纪晓岚说:“这个酉字和你职业相关,你看它立着像个砧子,放倒就像个风箱。”这下轮到铁匠笑得直不起腰来了。

这样轻松开怀的时候毕竟不多。修书工作艰苦非常,馆臣几乎无一日之闲。但是纪晓岚却精神亢奋,一种成就感激励着他。他写下《自题校勘四库全书砚》一诗,表达了自己的豪迈之情:

检校牙签十万余,濡毫滴渴玉蟾蜍。

汗青头白休相笑,曾读人间未见书。

然而,纪晓岚这种亢奋的心情没能保持多久,一种灾难的阴影却深深把他笼罩了。

[1]见《御制诗初集》卷三十六。

[2]见《进呈书籍蒙赐内府初印佩文韵府呈请奏谢折子》,《纪文达公遗集》文卷四《折子》。

[3]见《钦定四库全书告成恭进表》,《纪文达公遗集》文卷六《表露布诏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