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天气渐暖,冰雪融化,蒲类草原变成了沼泽,道路十分泥泞,他们只好白天在驿馆住下来,等夜深地冻再赶路。纪晓岚在戍所时,由于忙于军务,也为杜绝请托,很少写诗,此时驿馆孤居,昼长多暇,那写诗的兴致又被勾起来了。
纪晓岚的诗名,被他的文名所湮没,实际上对自己的诗才,他从来就有一种坚定的自信,颇以“纪家诗”自诩。乃追述风土,兼叙旧游,把两年来在乌鲁木齐的感受赋之以诗,从巴里坤至哈密,得诗一百六十首,命曰《乌鲁木齐杂诗》。其中风土二十三首,典制十首,民俗三十八首,物产六十七首,游览十七首,神异五首。
这一组杂诗,多角度地对十八世纪的新疆进行了描绘,留下了一幅西域风情长卷。诗人之取材,凡乌鲁木齐的山川草木、风土人情,及各族人民开发边疆的壮举,尽上笔端。
如记乌鲁木齐之繁盛:
万家烟火暖云蒸,销尽天山太古冰。
腊雪清晨题牍背,红丝砚水不曾凝。
自注:“向来气候极寒,数载以来渐同内地,人气盛也。”
纪晓岚到新疆时,距清军首次进驻乌鲁木齐只过了九年时光,而温福奏请将迪化移于新城,则不过是三年前的事,但却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由于人烟兴盛,以至于气候也变暖了。纪晓岚不由感慨系之。
如记当时屯垦之盛:
秋禾春麦陇相连,绿到晶河路几千。
三十四屯如绣错,何劳转粟上青天。
自注:“中营七屯,左营六屯,右营八屯,吉木萨五屯,玛纳斯四屯,库尔喀拉乌素二屯,晶河二屯,共屯兵五千七百人。一兵所获,多者逾十八石,少者亦十三四石之上。”
晶河即现新疆精河县。当时有屯田四千多亩,屯兵一百六十八名,遣犯几十名,屯田所获颇丰,实现了军粮自给自足,不再由内地转运。
如记当时差兵践更之屯垦政策:
烽燧全消大漠清,弓刀闲挂只春耕。
瓜期五载如弹指,谁怯轮台万里行。
自注:“携家之兵,谓之眷兵。眷兵需粮较多,又三营耕而四营食,恐粮不足,更于内地调兵屯种以济之,谓之差兵。每五年践更,盐菜糇粮皆加给,而内地之粮家属支请如故,故多乐往。”
乾隆二十年(1755),清朝统一新疆之后,采取了“边防与屯政相维[2]”的政策,以北路为布防重点,伊犁、乌鲁木齐等地是驻防与屯垦的重点地区,征调全国各地军队来屯垦戍边,而且主要是八旗驻防兵,携眷兵永驻。这首诗所记,为眷兵制至差兵制之践更。差兵是换防兵,定期换防屯垦戍边,流动性强,不带家眷。差兵制成为眷兵制的一种有效补充,既解决了眷兵制“三营耕而四营食”的弊端,对于安定军心也有极大的作用。纪晓岚的记载与新疆屯垦历史可以互证。
如记博克达山峰下的天山天池:
乱山倒影碧沉沉,十里龙湫万丈深。
一自沈牛答云雨,飞流不断到如今。
自注:“博克达山有龙湫,周环十余里,深不可测。万峰拱抱如莲瓣。初苦田水不足,遣使祀以太牢,水即坌溢。”
博克达山,今称博格达峰,是天山山脉最高峰。文士、官员因为山路陡峭,少有登临者。纪晓岚身临其境时,尚无“天池”之名,故以“龙湫”称之。自宋迄清乾隆时,史志中曾有冰池、龙潭、龙湫之称,然少有详尽描述。纪晓岚的这首诗及注文,是对天池景物最早的描写。
如记乌鲁木齐一带设立卡伦的状况:
戍楼四面列高峰,半扼荒途半扼冲。
惟有山南风雪后,许教移帐度残冬。
自注:“卡伦四处,以诘逋逃。一曰红山嘴,一曰吉木萨,皆据要冲。一曰他奔拖罗海,一曰伊拉里克,皆僻径也。其伊拉里克卡伦,十月后即风狂雪阻,人不能行,戍卒亦难屯驻,许其移至红山嘴,以度残冬。”
“卡伦”,或称“客仑”“卡路”“喀龙”,满语中是“更番候望之所”,即“哨所”之意。清代统一新疆后,于各交通要塞设立军台、营塘以及卡伦。红山嘴当时在迪化城南,乾隆三十一年(1766),即纪晓岚流放西域两年前,乌鲁木齐办事大臣温福将原设于呼鲁素台的卡伦移至红山嘴。吉木萨卡伦,是乾隆二十六年(1761)办事大臣安泰所设。他奔拖罗海,蒙语“五个山头”之意,在乌鲁木齐以南南山一带;伊拉里克,在今托克逊县伊拉里克乡以西。这两个卡伦设于纪晓岚流放后的第二年,即乾隆三十四年(1769)。这两个卡伦地处荒僻,天气寒冷之后,戍卒被准许移到离迪化城较近的红山嘴卡伦过冬。
如记流人中之能工巧匠:
戍屯处处聚流人,百艺争妍各自陈。
携得洋钟才似栗,也能检点九层轮。
自注:“流人既多,百工略备。修理钟表至为巧技,有方正者能为之。”
流放到西域的人,来自全国各地,其中自不乏能工巧匠。你看那么小的洋钟,都能熟稔地拆解检修,技艺之精,可见一斑。从这一点上说,戍屯也是个各类人才聚集的地方。
如记乌鲁木齐之繁华令商民陶然忘归:
到处歌楼到处花,寒垣此地擅繁华。
军邮岁岁飞官牒,只为游人不忆家。
自注:“商民流寓,往往不归。询之,则曰:‘此地红花。’‘红花’者,土语繁华也。其父母乏养者,或呈请内地,移牒拘归,乃官为解送,岁恒不一人。”
当时的边城乌鲁木齐,屯垦带来了商品经济的繁荣,成为锦绣繁华地,温柔富贵乡,以至于各地的客商乐不思归。他们留在家乡的父母无人赡养,只好动用官府,将其押送回原籍,这样的事年年都会发生。
商户由内地到新疆经商,不但从事商品经营,甚至进而可以认垦经营土地。认垦多者达数百亩至数千亩,在获经商之利的同时,又可以出租土地获利。如乾隆四十三年(1778),“搬眷到屯商户一千一百三十六户内,迪化州五百五十九户、阜康县一百七十三户、吉木萨二百八十七户、昌吉县六十五户、玛纳斯三十三户、呼图壁一十九户[3]。”其中“玛纳斯商户八十二户,种地六千八百三十六亩,收租金六百八十三两[4]”。这些商户,每户种地平均八十亩以上。
如记屯田轮种之现象:
界画棋枰绿几层,一年一度换新塍。
风流都似林和靖,担粪从来谢不能。
自注:“塞外之田,更番换种,以息地力,从无粪田之说。”
西域人耕种方式很独特,地里从来就不施肥。由于地多,地力乏了就换一块再种,种地的人都像那位“梅妻鹤子”的林和靖先生一样洒脱。
如记玛纳斯河以西不许女性进入:
生愁蜂蝶闹芳丛,但许桃花种水东。
只有毡车轻陌上,脂粉香气偶春风。
自注:“库尔喀拉乌素三屯兵丁、遣犯皆孤身,恐狂且佚。女或酿事端,自玛纳斯河以西,不许存一妇女。”
库尔喀拉乌素,即今新疆乌苏市,在玛纳斯河以西。乾隆时,此地有屯田三千多亩,屯兵一百八十名,遣犯数十名。这里纯是一个男儿国,戍卒、遣犯都是单身汉。大概怕动摇军心,管理者采取了一个男女分开的政策,玛纳斯河以西,不准一个女人进入。当时规定单身戍卒终身为役,这些单身汉们将一生再无出头之日,所以这项政策显然弊端多多。
如记玛纳斯南山一带金矿禁游民私采:
夜深宝气满山头,玛纳斯南半紫镠。
两载惊心驰羽檄,春冰消后似防秋。
自注:“玛纳斯南山一带皆产金,恐游民私采,聚众生衅,雪消以后,防御甚至,近得策断其粮道,乃少弭。”
玛纳斯南山自古以产黄金、碧玉称著。纪晓岚诗中写到“紫镠”,即紫磨金,是成色较高的黄金品类。玛纳斯南山的黄金吸引了四面八方的盗采者,尤其是春冰一化,防范就更加严密,这让官府十分头痛。纪晓岚在印房两年,亲历了为防止盗采黄金所采取的一系列军事行动。羽檄往来,惊心动魄。后来采取了断其粮道的计策,才使盗采者有所收敛。
如记乌鲁木齐炼铁厂:
温泉东畔火荧荧,扑面山风铁气腥。
只怪红炉三度炼,十分才剩一分零。
自注:“铁厂在城北二十里,役兵八十人采炼,然石性绝重,每生铁一百斤,仅炼得熟铁十三斤。”
迪化城北热水泉地方有铁矿,乾隆二十七年(1762),办事大臣旌额理请奏试采,二十九年(1764)十一月出铁。纪晓岚到乌鲁木齐时,铁厂有民匠二名、兵匠十六名、兵丁八十一名,年出铁五万六千多斤。
如记赵地杂技演员马术表演之精彩:
桃花马上舞惊鸾,赵女身轻万目看。
不惜黄金抛作埒,风流且喜见邯郸。
自注:“塞外丰盈,游子鬻技者麇至。畿南马解妇女万里闻风而赴,盖昔所未睹云。”
新疆年景丰足,内地艺人亦趋之如鹜。这首诗写赵地之女马戏艺人的表演令人倾倒,可见当时乌鲁木齐文化生活的丰富多彩。
这些诗,不恃学问,直以性情笃挚,寄怀感兴,被称为清代边塞诗的代表作,也为清乾隆时期的新疆屯垦留下了珍贵的文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