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军吏拿来十几张文书,捧着笔砚请纪晓岚签批,说:“凡是客死在这里的人,其灵柩回家乡,照例要给文书,不然死者的灵魂就不能进关。”因为这个文书通行阴曹地府,所以不能用朱笔签发,上面的印也是黑色的,文书上的字迹极其低劣。纪晓岚说:“这不过是里中小吏们变着法子捞钱罢了,应该废掉这个规矩!”
过了许多天,有人向他报告,说墓地里有鬼哭,是因为那些游魂没有文书回不了家乡。纪晓岚又斥责这是胡说八道。这样反复斥责数次。有一回他的同事宋吉禄在印房忽然昏倒,醒来后说梦到他母亲来了。不一会儿,台军呈上一封公文,打开一看,是哈密县报告宋吉禄的母亲千里迢迢来看儿子,死在路上。宋吉禄哭得死去活来,纪晓岚不知如何安慰他是好。
傍晚,他一个人徘徊在墓园,夕阳下,白草凄凄,直接寒云。一眼望不到边的坟墓让他顿生无限凄凉。回到印房,他签发了那些文牒。虽然他知道鬼哭之事荒诞不经,可那么多把性命抛在西域的戍卒,让他的心灵受到了很大的震撼。不是鬼在哭,而是活着的戍卒在哭啊!纪晓岚东归时写了一首诗,专记此事:“白草飕飕接冷云,关山疆界是谁分。幽魂往来随官牒,原鬼昌黎竟未闻[4]。”鬼魂出西域,竟然也须凭官府的文书,如此惊天地而泣鬼神的故事,是写过《原鬼》的韩昌黎闻所未闻的。
乾隆三十五年(1770)冬天,纪晓岚在印房收到了新任肃州道观察吴公发来的两件牒文。一件牒文是关于一位戍卒因其父病重无人赡养,让军屯令其回老家,另一件是其夫游塞外而其妇贫苦无依,移文促之归原籍。纪晓岚让书吏起草相关文书,书吏笑说:“这位吴观察也太琐碎了。”纪晓岚说:“这位吴公,兼辖关内外,位高权重,一病翁、一贫妇失所,皆能自达于官,由此可知,四境之生民疾苦无一不达于官。一病翁、一贫妇失所,而官肯为之移文四千里外,则耳目之下必无废事。这样的官,才真正是有作为的。”
对于这位吴观察,纪晓岚是有过了解而且非常崇敬的,他曾在宁夏执政,政声远播。前不久,纪晓岚同乌鲁木齐千总赵俊往吉木萨尔勘察屯田,这位赵千总是宁夏人,途中纪晓岚问起吴观察的事,赵千总极口赞誉,问起吴观察在宁夏处理过什么大事,赵千总却举不出一个例子。纪晓岚感到很奇怪,赵千总说:“宁夏西界贺兰山,是个重镇,番与汉共处、兵与民共处,回部聚居,又与兵民共处,其错综复杂,不是一般地方可比的。如果出了事再治理,好比一个人病已形成,来如山倒,去如抽丝,那就困难了。平时注意调剂措置,犹如大医治未病之先,虽不见功,而功莫大焉。因为这位吴公在治理宁夏时没有处置过什么大事件,所以更能称得上是一个良吏。”
这件事让纪晓岚感慨万端。说来也是天缘凑巧,后来,纪晓岚接到了恩命赐还的御旨时,这位吴观察正好到巴里坤来勘察屯田,相遇于阔石图岭。纪晓岚和他共宿军台,对床长谈。纪晓岚提起了前事,吴观察只是谦逊地笑笑。
不知不觉,纪晓岚迎来了他到西域后的第二个春节。
西域过年,也大闹社火,从正月初一闹到十五。城南城北,处处歌舞声喧。各种车子——犊车、驴车、马车塞满长街。到了夜间,各屯争放焰火,乌鲁木齐夜空绽放一片璀璨的火树银花。
遣户中人才聚集,闹社火自然会各显神通。扭秧歌、高跷、竹马,无所不有,甚至还有猜灯谜的所在,一片红灯笼挑在高竿上,纪晓岚看了一遍,见那些灯谜大都怪诞荒唐,连他这个翰林院中的学士也猜不出来。
孤木地屯和昌吉头屯都以舞狮著名,两个屯互相比赛,难解难分,把围观的人看得眼睛发直。昌吉头屯的人舞酣之时,狮子嘴里忽然喷出五六尺红笺,大书“天下太平”四个金字,随风飘舞,众人一片喧呼。因其技艺压倒全场,而独占鳌头。
来自山西、陕西、甘肃和内地诸省的遣户,把当地的戏曲带到西域,所以乌鲁木齐社火中的演剧也十分热闹可观。
遣户中不乏演艺奇才,有个外号叫“鳖羔子”的艺人,平日生活散淡,邋里邋遢,从来不洗脸,但他唱小生却唱得出神入化,成为人们追捧的红角。遣户何奇,能用楚调唱《红绫袴》,让听者陶然忘情。有一位刘木匠,三十多岁,却能唱旦角,装扮起来如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使人莞尔。最是那个演丑角的简大头,相貌丑陋,平常结结巴巴半天说不出一句囫囵话,一旦上了戏台,却像换了个人,随口诙谐,妙语连珠,口若悬河,千变万化不相重复。最拿手的绝活儿,是能半边脸哭半边脸笑,仅这一着,满京城的名丑也没人能超过他。还有说书人孙七,能演说大部头稗官野史,掀髯抵掌,声音笑貌,一一点缀如生,那惟妙惟肖的声口,博得场场喝彩,人们直把他比作诙谐的柳敬亭。这些草根艺人和他们的草根艺术,拓开了纪晓岚的另一个世界。
乌鲁木齐民风奇异,正月十五日箫鼓迎神之会尤为热闹,诸州商贾各立一会,更番赛神。各行各业都有自己敬奉的神明,比如剃头匠敬的是罗祖,每逢赛会,剃头匠们皆赴罗祖祠前,焚香膜拜,四五日不能执业,所以这里的男人正月十五以后的一段日子一般是不剃头的。纪晓岚把这些都记载在他的诗文中。
那一天和印房乌鲁木齐到秀野亭散步,他们看见一个维吾尔年轻人在树林里训练一只猎鹰。鹰是那种逃生不得、毋宁求死的猛禽,而此时,这只鹰已经被挫伤了锐气,它的眼睛昏黄,毛羽蓬乱,在木架上无精打采地站立着,纪晓岚看见,这只鹰的双腿在瑟瑟抖动。
印房乌鲁木齐认识驯鹰的人,他向纪晓岚介绍,这个驯鹰的小伙子名叫阿布力孜,是一个出色的猎手,他驯出的猎鹰每一只都是最棒的。
阿布力孜说,这只鹰在悬木上不吃不喝已经三天了,再继续下去的话就会僵死。
人与鹰的相持是十分残酷的,阿布力孜一手拿着血淋淋的肉条在**鹰,一手晃动着悬木不让鹰得到休眠,折磨着这个桀骜不驯的生灵。他还弹奏热瓦甫,一遍又一遍唱着《色勒利玛》,印房乌鲁木齐就把他唱的歌词翻译出来:
像父亲那样的亲人在哪里?
像母亲那样的恩人在哪里?
在苦难中煎熬的时候,
像母亲那样的神灵在哪里?
直到鹰沉醉在音乐中,最终,接受了鲜美的肉条。阿布力孜说:“今后它将学会在音乐中进食。”
印房乌鲁木齐说:“纪先生您知不知道,这世上活得最长的鸟就是鹰了。”纪晓岚很惊奇:“是吗?”乌鲁木齐说:“是啊。咱们天山的鹰,能活七十多岁呢。”
纪晓岚说:“那可真算得上是老寿星了。”
乌鲁木齐说:“不过活到七十岁可不容易,它得先经历一番生和死的选择。到了它四十岁的时候,它的爪子就老了,不大容易抓得住东西。它的喙也变得又弯又长,翅膀也沉重了,飞起来很吃力。这个时候它只能在死去和新生之间做出一种选择。如果选择活下去,它就得经历一番大痛苦,先是把又长又弯的喙在石头上用力击打,直到完全脱落。等新喙长出来,再用新喙把爪上的又老又硬的指甲一根根拔掉,让它慢慢长出新指甲。最后再把翅膀上的大羽一根根拔出来。这个过程会很漫长,差不多五个月,一百五十天。直到长出新羽毛,它才变成了一只新的鹰,重新翱翔在天山上空。”
这样的话语犹如一声响亮的钟鸣撞击在纪晓岚的心壁上,他的眼睛为之一亮。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在痛苦中脱胎换骨,才有新生。
一次偶然的机会,纪晓岚同副总兵毛功加将军到乌鲁木齐虎峰书院闲走,没料想这座书院的山长竟是他的同年杨逢元。杨逢元是安徽六安人,在广西一个县做知县,因获罪,比纪晓岚晚一年发配乌鲁木齐,老同年在几千里外的西域相逢,又喜又悲。
中午,杨逢元置酒小酌,席间毛老将军向纪晓岚倾述了自己在西域戍守多年的经历,纪晓岚感慨万端,就写了一首诗:“雄心老去渐颓唐,醉卧将军古战场。半夜醒来吹铁笛,满天明月满林霜[5]。”毛将军是个武人,不解诗文,纪晓岚也没留稿,杨逢元却记下了。不但记下了,还把这首诗写到了关帝祠的墙壁上,只是怕给他的老同学招来什么不测,没署名字。正好那天有位道士经过,这首诗就被人们传为“仙笔”。
自从到了新疆,纪晓岚绝口不谈诗文,也不说破此事。在他接到恩命召还的御旨后,将士和戍友举行宴会为他饯行,有人又提起那首仙笔,他这才说破。
[1]见李伯元《南亭笔记》卷五。
[2]见《乡音解颐》卷四。
[3]见《竹叶亭杂记》卷五。
[4]见《乌鲁木齐杂诗》。
[5]见《书赠毛副戎》,《纪文达公遗集》诗卷十《三十六亭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