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1 / 1)

霜降至,秋草白。

深秋的乌鲁木齐,呈现出它别样的华美。山上的树林,一片金红,又一片金黄,天蓝得更加透亮,云白得更加沉静。天山下的草场,野牛如风,野马如电,野驼如云,山上的白狼、苍豹、绛毛熊也时时大模大样地走到草场上来。它们身体肥硕,神情怡然,有人甚至在乌鲁木齐以南的他奔拖罗海卡伦看见过老虎的踪迹。

最后一场秋雨之后,仿佛所有的幼兽都进入了成年。

乌鲁木齐的野牛很多,比普通的牛要高大得多,成百上千聚集成群,十分壮观。牛角锋利如同长矛。野牛群行动时,强壮的公牛在前边领头,瘦弱年幼的跟在后边。戍卒们不敢打野牛,如果在前边向牛群射击,野牛们就会狂奔冲撞,连枪炮也难以抵挡。所以连身经百战的强健兵卒也对它们退避三舍。假如在牛群后边射击,牛群则绝不回头。纪晓岚看到牛群中有一头个头最大的,牛群都跟着它或行或止。兵士们告诉他,这是牛王,曾经有一头为首的野牛,因失足掉下深渊,所有的野牛都跟着跳了下去,重重叠叠地摔死在一起。

乌鲁木齐还有大群的野骡和野马,它们成群在黄昏的戈壁滩上驰骋,十分壮观。这些野骡野马不像野牛那样凶猛暴躁,见到人就逃跑,它们的样子几乎和家养的骡马一样,给它们戴上鞍子或拴上缰绳,它们就趴在地上不起来了。也时常会在野马群里看见背上驮着鞍子的野马或野骡,甚至有打着铁掌的骡马,有人说那是山神的坐骑。巴彦弼将军说:“瞎说,那本来是家养的骡马,在山里放养,让野马群裹挟进来,时间一久就和野骡野马结为一群,变成了野骡野马。”

野骡肉肥美酥嫩,让以肉为主食的纪晓岚大快朵颐。

还有大群的野羊,就是《汉书·西域传》中的羱羊。野羊是最机敏的动物,它们成群结队在草场上吃草时,如果天上投下一只老鹰的影子,或者风远远旋转来一团飞蓬,它们就会立即群起狂奔,一瞬间消失在白云深处。纪晓岚也吃过野羊肉,感觉与普通的羊肉味道差不多。

最凶猛的是野猪。野猪毛皮非常坚硬,刀枪箭矢都不能穿透它。它们的獠牙比快刀还锋利,能轻而易举地刺穿马腿。吉木萨山中有只老猪,身形巨大,像一头牛,谁也不敢靠近它。这头大猪经常率领几百个同类,夜里出来糟蹋庄稼。参领额尔赫图带着七条猎狗进山打猎,冷不防同这只野猪相遇,七条猎狗都是猛犬,十分骁勇,围住大野猪,横拖竖咬,大野猪从容与七条猛犬相搏,只一会儿工夫,猛犬全被咬死。大野猪鬃毛直立,猛追额尔赫图参领,额尔赫图驱马狂奔,才捡了一条性命。纪晓岚打算先竖立一道木栅栏,把大炮埋伏在里面,等大野猪来时射杀它。印房乌鲁木齐说:“这个主意不行。万一打不准,野猪会用它的獠牙摧枯拉朽一样拔掉栅栏,它一冲进来人就危险了。”纪晓岚只好罢休。

草场上的野骆驼更多,大群大群的野骆驼,似乎比在蒲类草原上看到的更高大,更威猛。最明显的特点,是这里的野骆驼只有一座驼峰。纪晓岚问这里的野驼为什么都是单峰的,可谁也不能给他解惑。有一次,额尔赫图参领请纪晓岚吃烤野骆驼,纪晓岚平生第一次品尝野驼肉,原以为腥膻难以下咽,没想到试着夹一块在嘴里,虽比牛肉更粗糙,但味道却十分肥美。

纪晓岚从家中带来的黄烟快抽完了,他视学福建时喜欢上了闽烟,从此不复用其他。他是个一时一会儿也离不开烟的人。当地人给他送来本地产的北套烟,原来这地方最早时兴过川烟、汉中烟,自从引进了北套烟就很快普及开来。一个重要原因是北套烟可以在当地引种,而且这里的土壤更适合它生长。纪晓岚见过很多人家在房前屋后的菜园子里种上几畦北套烟,肥厚的大叶好似翡翠般晶莹碧绿,劈下的叶烟吊晒后呈深褐色,远远就能闻到一种悠长的清香,抽上一口,这种清香就变成了一种浓厚、清远的意蕴。纪晓岚后来在《乌鲁木齐杂诗》中专门写了这样一首:

露叶翻翻翠色铺,小园多种淡巴菰。

红潮晕颊浓于酒,别调氤氲亦自殊。

“淡巴菰”,是西班牙语tobaco的音译,意为“烟草”,原产南美,当地一则谚语说:“南瓜诞生于大地母亲的肚脐上,大豆诞生于大地母亲的脚面上,烟草诞生于大地母亲的头顶上。”烟草传入中国较晚,大概明万历间始有引种,然而迅速蔓延开来。到了清代,吸烟已成为时尚。上自公卿士大夫,下至舆隶与妇女,无不嗜之。尤其是北京,“嗜淡巴菰者十而八九[1]”,连乾隆皇帝也是“瘾君子”,到了寝馈不离的程度。后来患了肺病,太医诊视后,劝其戒烟,遂下令内侍停止进烟,并告诉大臣们也要戒烟,纪晓岚嗜之已深,独不奉诏,乾隆皇帝也就特许他在翰林院吸烟,所以纪晓岚自述头衔,有“钦赐翰林院吃烟”。乾隆皇帝还赐给他一只自己喜欢的鼻烟壶、一只大烟斗。嗜烟如纪晓岚留名青史者,古来未有。

纪晓岚的这支烟袋,京中绝无第二支,烟锅硕大无朋,能装二两烟,平时从虎坊桥家里点上一袋烟,坐上轿子,可一直抽到圆明园。烟袋嘴是象牙所制,烟袋杆则为枸杞老藤,足有四尺多长。烟袋杆上刻着他手书铭文:“牙首铜锅,赤于常火,可以疗疾,可以作戈。”所以纪晓岚得了个“纪大烟袋”的绰号,也有人因其烟锅殊巨而呼他“纪大锅”。

纪晓岚的大烟袋留下了千秋佳话,时人和后人的许多野史、笔记都拿它来“爆料”。《清稗类钞》载:“河间纪文达公,嗜旱烟,斗最大,能容烟叶一两许。烟草之中,有黄烟者,产于闽,文达亦嗜之。”清人李光庭记:“纪文达公烟筒以里计斗,其大斗自京至海淀,一斗犹未熄也[2]。”姚元之谓:“纪文达又善吃烟,其烟管甚巨,烟锅绝大,可盛烟三四两,盛一次自圆明园至家吸不尽也[3]。”纪晓岚的大烟袋声名甚至远播海外,朝鲜书状官柳得恭《燕台再游录》也说:“余闻纪公嗜烟,烟杯之大,几如小钟,终日不离口,殆过韩慕庐。尤爱东烟,故送到关西香烟。”清末金兆蕃更有《纪大烟斗歌》,令人解颐:

口腹之欲饮食外,通人徇俗物长在。

三薰三沐虬屈蟠,一喷一醒云叆叇。

谁谓枸杞千载根犬形,挺此贞干犹通灵。

怡神调息理呼吸,得者略足扶颓龄。

斑然狸首丽以十六字,阅微老人之所铭。

老人嗜此名于时,口犹有泽手所持。

大斗大斗尔过老人寿,百卌年后吾犹及见之。

吾及见之由陈侯,续铭郑重工雕锼。

吉莫靴焚那有此,水晶管脆其非俦。

吾从陈侯得借之,一斗流连半窗日。

幻人吐火吾未能,群鹤何来集君室。

西域的生活让纪晓岚亢奋,在这里,几乎每天都有让他兴奋的人物和事物出现,只有在雨天、雪天窝在军帐里的时候,才会一个人胡思乱想。不知为什么,这些天想得最多的总是当今皇上。

这一切,真是恍如隔世啊!

不知自己能不能如测字术士说的,两三年内回到京师?而如果真有那一天,能不能再回到皇帝身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