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读翰林纪晓岚在京城时,过的虽算不上是养尊处优、锦衣玉食的日子,但却也能随心所欲。只是他的食性与常人大有不同,最让人不解的是,纪晓岚一生不食谷,面食或偶尔吃一点,米是从不上口的。平日猪肉一大盘,熬茶一壶,来了客人,对着一桌子菜他也只是举举筷子。可是这西行路上,平日的食性就变成了奢望。在关内时还能勉强吃到肉食,老仆咸宁尽心尽力挖空心思地打理他的饮馔。出了关就没办法了,有时一天只能啃两个干烧饼,有时在火里烧几只蔫巴土豆,就算打发了一顿饭。
那天到了靖边军台,于禄、赵长明从当地集市上买来了几只鸭子,就在院子里架上火烤。他们知道纪晓岚是绝不吃鸭子的,故意在院子里大呼小叫:“好肥好香的鸭子呀,老爷你吃不吃?你不吃?都啥时候了你老人家还端个老爷架势,你不吃俺们可吃了!”气得咸宁破口大骂。
说起来有些奇怪:纪晓岚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以肉当饭,可偏偏不吃鸭肉。虽然“全聚德”的招牌同治三年(1864)才挂出来,然而南城的炉鸭却早已驰名遐迩。纪晓岚住在虎坊桥,天天听着南城炉鸭的叫卖声,炉鸭的香味直接就往鼻子里扑,可他从来就不动心。他自己说:生性不嗜鸭,即使是最好的厨师烧制出来的,也觉得腥秽不堪,难以下咽。很多朋友不理解,他自作《解嘲》诗曰:“灵均滋芳草,乃不及梅树。海棠倾国姿,杜陵不一赋。馨香良所怀,弃取各有故。嗜好关性情,微渺孰能喻。爱憎系所遭,今古宁兹鹜。太息翰墨场,文章异知遇[1]。”屈原(字灵均)在他的骚赋中,歌咏奇花异草,唯独不曾提到梅花;杜甫客居蜀地数年,当地海棠最为称奇艳,可在这位杜陵野老的诗里,却偏偏不见一瓣海棠花的影子。屈原、杜甫这样的大诗人,各有弃取,各有嗜好,纪晓岚认为,这关乎性情,其中微妙是很难说清楚的。
纪晓岚在这首诗里没有说明白他不吃鸭子的原因,可是后来在他的笔记《如是我闻》卷二中记下了一件奇事:雍正末年,有一天夜里,东光县城中人都让犬吠声惊醒了,纷纷出门观看,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见一个人立在屋顶上,长发齐腰,身着丧服,腰系麻带,手里提着一只大布袋,里面若有千百只鹅鸭,叫声灿然。这人从某一家房顶上伫立片刻,又移到另一家房顶。第二天,凡是他停留过的地方,都有两三只鹅鸭从屋檐上扔下来。有的人家就把这鹅鸭宰杀吃掉了,味道跟平常豢养的家禽没有什么两样。后来,凡是吃了鹅鸭的人家,家中都有了丧事。人们这才知道,这是凶煞现身。纪晓岚的岳父马周录家住在东光城里,那天夜里也得到两只鸭子,这一年,他的弟弟甘肃靖卫道同知马庚长死在任上。所以从那时起当地人就认为鸭子是晦气的东西。纪晓岚自己也弄不明白,他一生不吃鸭肉,不知跟这件事有没有联系。
被一场大雪阻在哈密行营根台,已经三天了。
这场大雪仿佛把整个西域变成了混沌未辟、鸿蒙未开的世界。远处近处的山峦、戈壁、大漠笼罩在一片迷离的银白中。
哈密,古称昆莫,汉称伊吾或伊吾卢,唐称伊州,元称哈密力,哈密是明以后的称谓,是通往西域的主要孔道,自古是中原与西域贸易的咽喉之地,其繁华热闹,不输中原。
哈密行营根台在城西,离城里还有十几里路,行营根台左手是一个柴草站,那白雪覆盖的一座座鳞次栉比的“山包”原来是柴草垛,专供这一带驻军所用的柴草。右手是军装制办总局的仓库,附近还有一个大货栈,所以不断有客商来往。客商有来自中原地带的,也有来自西域地区的。自从清军收复了新疆,哈密就成为甘肃、新疆之间最重要的货物中转市场,从嘉峪关经哈密西行的货物,经此地东运至兰州,北运至巴里坤、古城、乌鲁木齐,西运至吐鲁番。纪晓岚站在行营根台的大门口,就看见从这里经过的大队大队的驼商。他们赶着骆驼,骆驼上驮着小山包一样的货架子,来来往往,川流不息。客商们由伊吾路东去河西、宁夏和靖边(今内蒙古境)等地,南经河西走廊进入星星峡,沿天山南麓经烟墩、了墩、十三间房、七角井直到辟展(今鄯善)。还有一些商队则是追着军队走的,军队开到哪里他们就追到哪里。门前过驼队的时候,行营里那个大胡子维吾尔语翻译买买提江就弹着热瓦甫唱着:
哪里来的骆驼客,
哎牙力买!
吐鲁番来的骆驼客,
夏力洪巴嗨!
哪里来的骆驼客,
哎牙力买,
塔勒纳沁来的骆驼客,
夏力洪巴嗨!
他唱的时候,大路上的客商就向他挥手。维吾尔族的客商应和着他唱,汉族客商偶尔也会停下来,往他手里塞上几枚普尔(流行于西域地区的小钱)。
哈密行营根台不仅专门配有维吾尔语翻译,还有一些服杂役的维吾尔族百姓,负责管理行营的马匹、牛只和大车。他们不穿军服,男人穿“袷袢”,一种长过膝的袍子,宽袍窄袖,对襟无领,亦无纽扣、衣袋。女人的长袍多为红色和紫色缎料,或对襟,或大襟,袖口、领周、前襟及下摆都饰有三四道花边,中间花边是彩线绣的凤凰、蝴蝶、牡丹、**、莲子之类的图案,前襟、下摆除了花卉,还饰以云头、如意等吉祥纹样,颇有中原风韵。
早晨起来,见绿营兵们站在门外,排成一队,用火铳朝天鸣放,原来今天是大年三十了。
仆人端来一瓦盆煮羊肉,这是以肉为食的纪晓岚一路上受到的最优厚的待遇。一瓦盆热腾腾的羊肉,散发着诱人的香气。这里的羊肉,与内地又有不同,没有多少膻味,肥嫩爽口,虽是白水一煮,连皮带骨,却有一种奇特的异香,入口即化,甚至连骨头也是酥软的。军卒们吃羊肉,都用手抓,这肉就叫“手抓羊肉”。纪晓岚也学着他们的样子,用手抓。他平生从来没有吃过如此肥美的羊肉。于是他大快朵颐,满嘴流油,不仅胃口大开,似乎通身筋骨都在津津微汗中舒展开来。
纪晓岚想着,如果今天在京师,会有怎样的红火热闹。便是在老家——直隶河间府献县崔尔庄,也该是别一番景象。北方乡下的春节,实际上从腊月二十三这天就开始了,“二十三,糖瓜粘”,这天是灶王爷辞灶日,给灶王供糖瓜,让他老人家甜甜嘴巴,“上天言好事,下界报吉祥”。所以腊月二十三又称小年。之后的几天,家家忙着割肉、蒸馒头,三十这一天早早起来,贴春联、放鞭炮。
纪晓岚想家了,想北京虎坊桥的“阅微草堂”,更想直隶献县的崔尔庄。
饱饱吃了一顿手抓羊肉,中午又小睡了一觉,纪晓岚觉得精神大健。他伸了个懒腰,听到骨节在咔吧咔吧作响。这时他听到院坝里一片锣鼓喧腾,原来是行营根台的绿营兵士和维吾尔族杂役们闹社火。
这里的社火竟然也有浓重的中原气息,踩高跷、跑旱船、扭秧歌,绿营兵士们将脸蛋涂得红红的,一个个扭得满头大汗。维吾尔族杂役们有的加入秧歌队里,有的弹唱着“赛乃姆”和哈密“十二木卡姆”,中原与西域,水乳交融,十分有趣。大概受了感染,咸宁他们也加入扭秧歌的队伍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