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荀子的“性恶论”(1 / 1)

人文九课 何香久 2511 字 6个月前

荀子理论体系中,最著名的是他的“性恶论”。

关于“人性善”还是“人性恶”,儒家学派历来有两种观点,孟子是“性善”论的代表。他认为,人性从本质上来说是向善的,就好比水总是往低处流,人心向善是人的天性,水性向下是水的天性:“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跃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岂水之性哉?其势则然也。人之可使为不善,其性亦犹是也”(《孟子。告子上》)。为什么人心向善?孟子认为:“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什么叫“不忍人之心”呢?孟子自己解释说:“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人看见一个小孩子要掉到井里去了,都会有害怕和恻隐之心,而主动去救助他。这不是因为存心要和这孩子的父母套近乎,也不是要在乡亲和朋友中博一个好名声,也不是怕不去救孩子而让自己背上恶名。这么做是出于一个人善良的天性。一个人如果没有恻隐之心,没有羞恶之心,没有礼让之心,他就不配做人了。人性的善是这一切的本源。这是他人性本善的理论根基。反映孔、孟思想的蒙学读物《三字经》开篇就写:人之初,性本善。苟不教,性乃迁。人的本性,最原初的、没有污染的本性都是善的,只是如果不施以教化或稍稍放松了教化,他的性情就可能改变。

荀子的观点正好相反,他主张人性“本恶”。他的一篇著名的专论,就叫《性恶》。这一篇文章以孟子的“性善论”作为靶子,进行了针锋相对的论辩。

这篇文章一开头就说:“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人的天性是恶的,所谓的善是他有所作为的结果,也就是他做善事时他才善。请注意,这里的“伪”,不是“虚假”和“伪饰”的意思,而是“作为”的意思。

荀子说:“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顺是,故争夺生而辞让亡焉;生而有疾恶焉,顺是,故残贼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声色焉,顺是,故**生而礼义文理亡焉。”意思是说:人都是有私欲的,生来就知道好利恶害,好逸恶劳,满足各种心理和生理的需要,压根就不知道仁义道德,压根就不知道辞让忠信,压根就不知道礼义文理。

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是战国时期思想界论争的一个重点命题。除了孟子的性善论,荀子的性恶论,还有告子的一种骑墙理论,即非善非恶论。告子主张人性本来既不善也不恶。他也以水来作比喻,他说:“性,犹湍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人性无分于善不善也,犹水之无分于东西也”(《孟子。告子上》)。告子的意思是:人性好比水渠中的水,让它向东流它就向东流,让它向西流它就向西流。人性的善端,不是生而就有的,是靠后天的教育和社会环境的熏陶而形成的。其实对于这个问题的争论东西方在不同的历史时期都发生过,比如西方基督教的“原罪”说就是主张人性恶的,另外一种观点则认为人一半是天使,另一半是野兽,即人性同时有善与恶的两面,则又是另一种姿态的“骑墙”了。

荀子旗帜鲜明地反对孟子的“性善论”。他的《性恶》篇,直截了当地指出:“孟子曰:‘人之学者,其性善’曰:是不然!”“孟子曰:‘人之性善’,曰:是不然!”

荀子在《荣辱》篇中,更是把这种思想发挥到了极致,他说:“人之生固小人,无师、无法,则惟利之见耳。人之生固小人,又以遇乱世、得乱俗,是以小重小也,以乱得乱也。”人生下来就是“小人”,有唯利是图的天性;人生下来就是“小人”,再加上遭遇乱世,长于乱俗,所以他的心性也就随着乱成一团糟。我们想一想文革的“十年动乱”,是不是这样?隐蔽在国人心灵深处的“恶”全都释放出来了,就如同希腊神话中的潘多拉打开了她的“魔盒”,人与人互相猜忌,互相攻讦、互相践踏、互相杀戮,没有了道义,没有了良知,没有了人性,那种状况被称作“集体无意识”。为什么几亿人成了“无意识”的一个“集体”(多么庞大的一个集体!)?这个问题太值得我们今天的人作深长思了。

荀子认为,无论圣贤、君子、小人、邪恶之人,在生命的欲求这一方面,都是与生俱来的。所谓:“凡人之性者,尧舜与桀跖,其性一也;君子之与小人,其性一也”(《性恶》)。无论是尧、舜这样的圣贤,还是夏桀、盗跖这样的恶棍,无论是君子还是小人,他们的本性、本质、起点都是一样的。圣贤不是一生下来就是圣贤,恶棍也不是一生下来就是恶棍。君子不是一生下来就是君子,小人也不是一生下来就是小人。

不但从感官官能上,人的眼、耳、口、鼻、舌、身、体肤,其功能是一样的,甚至在智能和理性要求上人也是一样的:“材性知能,君子、小人一也。好荣恶辱、好利恶害,是君子、小人同也”(《荣辱》)。这里,荀子提出了一个很发人深思的问题,就是“天性平等”问题。大家都是人生父母养的,基本的天性全都一样,谁也别故意充大爷或者装孙子。

如果用现代遗传学的观点还分析荀子的“天性平等”观,可能会认为这个观点有些幼稚。人作为生命的个体,其差异是永远存在的。但是我们也要注意,荀子是站在“类”意识的角度来谈“天性平等”的,他指得是一般意义的感性欲求和一般意义的天资和人生追求。人类的许多问题就出在这个“天性平等”上,因为等级和阶级的分野给人们带来了越来越多的困惑。统治者认为自己“受命于天”,而老百姓却是天生的“贱民”。乃至于文革时期极左思潮影响下的“血统论”,“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也是论证人在天性上存在着不平等。从这个角度上看问题,荀子的“天性平等论”实在是对中国乃至世界思想史的一大贡献。所以我要说荀子是一个伟大的哲学家。

荀子进一步认为,人的生命乃是出于天的,人的性也理所当然出于天,所谓“天性”是也。“凡性也,天之就也,不可学,不可事”(《性恶》)。荀子认为:“今人之性,饥而欲饱,寒而欲暖,劳而欲休,此人之情性也。今人饥,见长者而不敢先食者,将有所让也。劳而不敢求息者,将有所代也。夫子之让乎父,弟之让乎兄,子之代乎父,弟之代乎兄,此二行者,皆反于性而悖于情也。然而孝子之道,礼义之文理也。故顺性情则不辞让矣,辞让则悖于情性矣。用此观之,则人之性恶明矣,其善者伪也。”按照人的本能、本性来说,饿了就想吃顿饱饭,冷了就想暖和一些,干活累了就想休息,这是人生而俱有的感性欲求。现在我们饿了,可是有长者在我们不敢先吃,我们干活累了,不敢在长辈还没有休息时休息。这些实际上都是反于性而又悖于情的。但这里边就出现了不可调和的矛盾:如顺人之性则会为恶,你饿了,不管有哪个长者在场,旁若无人,坐下就吃;你累了,不管哪位长孝在场,倒下头就顺,你倒是顺乎了自己的天性,可这些全是不该做的呀。但你如果不这样做了,又会违悖自己的性情。这不是玩概念,玩逻辑,玩急转弯儿,而是玩真格的,这对矛盾,怎么去解?

这里有一点是应该值得我们注意的,就是荀子的“性恶论”和孟子的“性善论”,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对人的本来原欲的承认。荀子讲:“目好色,耳好声,口好味,骨体肤理好愉佚,是皆生于人之情性者也。感而自然,不待事而后生之者也”(《性恶》)。眼睛喜欢看到美丽的东西,耳朵喜欢听到曼妙的音乐,嘴巴喜欢吃到可口的食物,身体喜欢安逸舒适,这是人们性情中固有的,是不须要学而知之的。

孟子说:“天下之士悦之,人之所欲也,而不足以解忧:好色,人之所欲,妻帝之二女,而不足以解忧;富,人之所欲,富有天下,而不足以解忧;贵,人之所欲,贵为天子,而不足以解忧。人悦之,好色,富贵,无足以解忧者。”好色,既使娶了天帝的两个女儿,也不会完全满足;富贵,既使富有天下、贵为天子,也不会满足。真正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孟子认为这些都是人所固有的本性,也是人所共同具有的普遍的人性。

现在我们作进一步分析,荀子讲性恶,一直讲到了源头,讲到了人的本能,人的本性,人的原欲,人的感官官能和感性欲求。那么,接下来的问题是:既然人-----不论圣贤还是恶棍,不论君子还是小人,大家在本性、本能、原欲、感官官能方面都是平等的,那么,为什么又会有君子小人和高低贵贱的区别?

荀子认为,这其中的差异,在于人们后天受到的教育和社会影响的不同。

荀子说:“若其所以求之之道则异矣。小人也者,疾为诞而欲人者信己也,疾为诈而欲人之亲己也,禽兽之行而欲人之善己也……故君子者,信矣,而亦欲人之信己也;忠矣,而欲人之亲己也;修正治辨矣,而亦欲人之验己也”(《荣辱》)。荀子说的很明白了,君子与小人,虽然他们在天性上是相同的,但是他们在教养中所“求之之道”不同。小人欺骗、虚妄而希望别人相信他,阴谋奸诈而希望别人亲近他,自己不干人事却希望别人善待他。君子呢,他自己奉行信义,才希望别人相信他,他自己行为忠贞,才希望别人亲近他,他自身行为端方,而希望别人时常用端方的标准来衡量他。

君子与小人思想行为的不同,是他们所受到的教育和社会影响不同。荀子讲“求之之道”,“求之”是人的主观选择,“之道”则是客观存在的“道”。当然这个“道”是比较广义的“道”。人走上邪路,成为“小人”,主要不是他骨子里天生就坏,而是因为受到了坏教育,或受到了坏的社会影响。是他的心灵受到了污染。荀子把这种灵魂的污染源称之为“陋”。灵魂一旦被污染,就会走上与圣贤、君子背道而驰的道路。前边荀子讲过的“生固小人”,指得是没有受到教化的“人之初”状态,这个状态,人可以成为君子,也可以成为小人,走哪条路,要靠自己去选择。

接下来我们已经进入了荀子人性论思想的核心。荀子讲人性本恶,要把这种恶导向善,就需要化性起伪。注意,这个“伪”首先仍然是“作为”的意思。荀子把“伪”-----人的作为,定义在“可学而能,可事而成”(《性恶》)这个基本点上,就是人要有所作为。“可学而能”“可事而成”讲得是学习与实践的辩正关系。

“伪”与“性”有什么区别呢?区别在于性是“感而自然,不待事而后生之者也”(《性恶》)。是人的自然本性。而“伪”是心虑而生积习而成的人的作为,同时,它还有一个“引申意”,即指礼义、法度,即道德意识、道德修养与道德实践。这一点也是荀子特别予以强调的。只有附合礼义、法度的学习、思考与行为,才能称为“伪”。如此,才能用“伪”来化“性”而至于善。

荀子指出:“性者,本始材朴也;伪者,文理隆盛也。无性,则伪之无所加;无伪,则性不能自美。性伪合,然后圣人之名一,天下之功于是就也。故曰:天地合而万物生,阴阳接而变化起,性伪合而天下治”(《性恶》)。你看他讲得多透彻。性,是人的原始本质,伪是礼义道德的教化、学习与实践。性本恶,顺性之自然则不能为美善,所以需要“伪”。同时,“伪”也是需要以“性”来做基础的,没有性,则“伪”就没有施展的土壤。性为恶,则“伪”作用于性,可以改造“性”、引领“性”向美善的方向发展。正如天地合谐则万物萌生,阴阳和谐则发生变化,“性”“伪”合和天下才能达到大治。

怎么样来“以伪化性”?荀子开出了一个药方,我把这个药方称为“养心方”。

荀子认为,心是形与神的主宰,人的一切行为都受心的指挥,同时,这个“心”也是最容易被污染、被遮蔽。荀子说:“人心譬如槃水,正错而勿动,则湛浊在下,而清明在上,则足以见须眉,而察理矣。微风过之,湛浊动乎下,清明乱于上,则不可以得大形之正也。心亦如是矣”(《解蔽》)。人心好比一潭静水,在没有风的时候,清明在上,污浊在下,可以用它来当镜子。如果有风吹动,则水底的污浊就会翻动,澄明的水面就会因此而变得污浊,再也不能照映出完整准确的物象。心也是这样。所以要“导之以理,养之以情,物莫之倾,则足以定是非,决嫌疑矣。小物引之,则其正外易,其心内倾,则不足以决庶理矣”(《解蔽》)。心是个很脆弱的东西,又是个很坚强的东西。能不能定是非、决嫌疑,是不是会被物、欲所蔽,就取决于引导与将养了。

我们知道孟子也是讲“养心”的,孟子讲“养心”,注重的是内在的心性功夫,是就心灵的善端而将养。而荀子的养心,则注重外部的移夺造化。主张“解蔽”,即去掉心灵的遮蔽。这些遮蔽包括的范围而广,“欲为蔽,恶为蔽,始为蔽,终为蔽,远为蔽,近为蔽,博为蔽,浅为蔽,古为蔽,今为蔽。凡万物异则莫不相为蔽,此心术之公患也”(《解蔽》)。把这些心灵的遮蔽全排除了,才能使心无旁鹜,惟正道是从,专注于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