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茬蒋,犹如江水逝去,春去夏归,又迎来了一个流云飞度的暮秋。奴隶书社的三个小奴隶,在鲁迅先生的资助之下,于3月出版了叶紫的《丰收》,8月出版了萧军的长篇小说《八月的乡村》,现在他们又为萧红的中篇小说《生死场》的出版奔波着、忙碌着……
印刷问题可总算解决了,三个小奴隶的心就像一块石头落了地,感到踏实了。今天吃过早饭以后,萧红在为《生死场》的封面设计苦思冥想,不停地在白纸上勾勾画画。萧军默欲地坐在桌前,构思着新的作品,总之,室内安静得很。萧军大概是累了,又习惯地打开自己的长篇小说《八月的乡村》,看着鲁迅先生作的序,挑着其中的一些段落,小声地念着:
“我们的学者也曾说过:要征服中国,必须征服中国民族的心……但这书却于‘心的征服’有碍……
“但是,不知道是人民进步了,还是时代太近,还未淹没的缘故,我却见过几种说述关于东三省被占的事情的小说,这《八月的乡村》,即是很好的一部,虽然有些近乎短篇的连续,结构和描写人物的手段,也不能比法捷耶夫的《毁灭》,然而严肃,紧张,作者的心血和失去的天空,土地,受难的人民,以至失去的茂草,高粱,姻烟,蚊子,搅成一团,鲜红的在读者眼前展开,显示着中国的一份和全部,现在和未来,死路与活路……”
“不要念了!”萧红生气地抬起头,打断萧军念文章的声音,颇有些情绪地说,“有什么好得意的!先生也给我写了。”
“好,好!我不念了。”萧军又故意地自言自语地说,“瞧,序言二字多么挺拔、有力,出于鲁迅先生的手笔,又是我亲手为它制的版,有多漂亮!”
“没有什么了不起!”萧红也有意气对方,“我给先生写信要了,他准会给我寄来的。到印书的时候,我也要亲自制版,保证比你搞得还漂亮!”
“这我相信,谁叫你专门学过美术呢!”萧军有意败北,随手合上《八月的乡村》,又继续伏案写作。
萧红仍然继续设计《生死场》的封面,有顷,她倏地把手中的笔一掷,拿起一页画稿,走到萧军的旁边,往桌上一放,洋洋自得地说:
“这是我为《生死场》设计的画面,怎么样?”
萧军注目一看,只见一页紫红色的纸,半黑,半红,黑笔把双钩的书名《生死场》勾出。萧军稍经思索,赞叹不已地说:
“好不愧是一位有头脑的、有美术素养的作家。红颜色代表生,黑颜色代表死,不过,从整体上看太呆板了,把书名周围涂黑就可以了。”
萧红沉思有顷,认为萧军说的有道理,同意按照他说的定稿。
随着室外一声“先生!信。”萧红冲到门前,拾起一封刚刚投进来的信,匆忙拆开,取出一纸,展开一看,原来是鲁迅先生亲笔题签的“序言”二字,她异常激动地大声说着:
“我也有了‘序言’了,我也有了先生亲笔题签的‘序言’了!”
萧军夺过信封,信手又抽出一张信纸,双手捧着信纸认真地看着,突然,他放声大笑起来。萧红愕然地看着他笑得开心的样子,她收好鲁迅先生亲笔题签的“序言”,冷不防,从萧军手里夺过信纸,用心地阅看着。当她看到下边这一段涉笔成趣的文字后,脸上也露出了幸福的微笑。
“我不大稀罕亲笔签名制版之类,觉得这有些孩子气,不过悄吟太太既然热心于此,就写了附上,写得太大,制版时可以缩小的。这位太太,到了上海以后,好像体格高了一点,两条辫子也长了一点,然而孩子气不改,真是无可奈何。”
萧红心里美滋滋的,细心地收好信,她一收笑容,严肃地问:
“喂!你想想看,先生为什么不准我们去他家做客呢?”
“为了先生的安全呗!”萧军不假思索地说。
“为什么叶紫就能去呢?”
“这……”
正当萧军无法回答之际,室外突然传来了笑声,随着室门洞开,叶紫两手叉腰走进屋来,做了一个滑稽样,说:
“你们也可以去先生家做客了!”
“真的?”萧红和萧军异口同声地问。
“真的!”叶紫取出一封信,“嗒,这是老头子亲笔写给你二位的邀请信。”
萧军一个箭步跃到叶紫的跟前,夺过信急忙拆开,大声地念着:
“我想在礼拜三(11月6日)下午5点钟,在书店等候,您们俩先去逛公园之后,然后到书店里来,同到我的寓里吃夜饭。”
萧军读罢舞动着来信,高兴地蹦着、跳着、喊着,不知该如何表达喜悦的心情;然而,多愁善感的萧红却激动地淌下泪来……
鲁迅先生按照约定的时间、路线,把萧红和萧军带到大陆新村九号。善于细致观察生活的萧红,一进弄堂口,注意到满地铺着大方块的水门汀,院子里不怎么嘈杂,从这院子出入的有外国人,也能看到外国小孩在院子里零星地玩着。穿过隔壁挂着一块上面写着“茶”字的木牌,便走进了鲁迅先生家的大门。
鲁迅先生把萧红和萧军引到楼下的客厅里,大家围着一张黑色的、油漆不十分新鲜,但也并不破旧的长桌随便地坐下。在许广平准备夜饭的时候,萧红带着极大的好奇心观寒这间朴素的客厅,发现长桌上没有铺桌布,中心摆着一个绿豆青色的花瓶,花瓶里长着几株大叶子的万年青,除去围着长桌有七八张木椅子、一张藤椅而外,什么也没有了。吃夜饭的时候,萧红问:
“海婴怎么不来吃饭?”
“上幼稚园去啦。”许广平说。
“他若在家啊,这顿夜饭就吃不安静啦,起码红姑娘是这样的。”鲁迅先生笑着说罢,又把海婴顽皮、惹祸的事说了一些,最后,感慨地说:“咳!现在海婴都在专门学打仗,可见世界是一时不会平和的。”
晚宴过后,大家围着长桌喝茶、聊天,攀谈的内容多是关于伪满洲国的。萧红和萧军争相讲述着,鲁迅先生和许广平用心地听着、思索着,有时紧锁双眉,愤意攻心,有时笑得前仰后合,开心之至。时间飞快地流逝着,不知不觉地到了10点,习惯于睡早觉的萧红,困神又开始缠身了,她提议:
“时间不早了,先生应该休息了。”
鲁迅先生听后笑笑,许广平看着有些愕然的萧红和萧军,忙解释说:
“先生的习惯和平常人是不一样的,他上午睡觉,下午和晚上接待客人,或处理一些杂事。午夜之后才开始写作。”
萧军身强力壮,把那张藤椅搬到鲁迅先生的身边,请他躺下休息。可鲁迅先生微笑着摇了摇头,继续坐在木椅子上谈天,时间过了11点,漆黑的长夜飘落下浙渐沥沥的秋雨,打在客厅的玻璃上,生成一股股水柱往下淌,萧红再次提出告辞归去,鲁迅先生起身按下欲要离去的萧红和萧军,精神登砾地说:
“再坐一会儿吧,12点钟以前终归有车子可搭的。”
时针就要指向12点了,鲁迅先生看看玻璃窗上淌普的雨水,请许广平取来了两件雨衣,分别披在萧红和萧军的身上,关心地说:
“穿上吧,外边下雨了。”
萧红和萧军起身告辞,急忙拦住送行的替迅先生,请他不要出门。鲁迅先生执意不从,兴致很浓地说:
“一定要送笼红姑娘,《生死场》出版以后,来我家包饺子吃好吗?”
“好!”萧红高兴地说,“不过,我包的不好,馅调的也不一定合先生的口味。”
“不,不!我自信得很,一定会合我的口味。”鲁迅先生很是开心地说。
鲁迅先生和许广平把萧红、萧军送到大门口,普迅先生指着隔璧写有“茶”字的木牌,关心地叮嘱:
“下次再来,记住这个‘茶’字,‘茶’字旁边的这个九号。”
萧红和萧军同时感激地“嗯”了一声,遂穿着鲁迅先生送的雨衣,走进雨夜之中。
鲁迅先生望着消失在雨夜中的萧红和萧军,露出了欣慰的微笑……
中篇小说《生死场》终于在12月份出版、发行了。萧红满怀着胜利的喜悦,买了外国酸菜和绞肉机纹成的牛肉,赶到鲁迅先生家包饺子答谢恩师,同时,也宴请另外两个小奴隶萧军和叶紫。鲁迅先生坐在桌前赶写文章,一边写一边问:
“萧军和叶紫怎么没来?”
“他们二人上街买酒去了,说是要好好地庆祝一下。”萧红答说。
“是应当好好地庆祝一下!奴隶社一年出了三本书,等于向敌人营垒发射了三顺重型炸弹,成绩显赫。”鲁迅先生歉意地说:“红姑娘,你和广平先到楼下客厅包饺子去吧,我的文章一会儿就写完,待萧军和叶紫赶到以后,我们再一起下楼帮忙,好吗?”
“好!”萧红俯身抱起海婴,说,“跟阿姨下楼包饺子去,阿姨给你讲关于核桃的故事。”
海婴高兴地叫着“听红阿姨讲故事去了……”和萧红、许广平走下楼去。
鲁迅先生伏身在铺着一张蓝格子油漆布的写字台前,左手拿着一支香烟,偶尔想起来吸两口,下意识地向着一个方大的白瓷烟灰盒中磕磕烟灰;右手握着一支狼毫,笔走龙蛇地写着、写着,文章终于写完了。他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温茶,靠在木椅上,合上双眼,稍许休息一会儿。
咚咚……
急促上楼梯的响声把鲁迅先牛惊最璐蓦地睁开双眼,只见萧军手里拿着一张报纸,和拎室紫气呼呼地走进来。萧军把报纸往写字台上一摔,异常顶怂地。
“先生!您看看这篇混蛋、卖国的文章吧!”
鲁迅先生欠身一看,是一张《大晚报》,版面上用红笔圈起的标题:《我们要执行自我批判》,作者狄克。鲁迅先生蔑视地笑了笑,从写字台上拿起一张报纸,说:
“嗡!我这儿也有一份。”
萧军忍不住了,叫喊着一定要找这位狄克算账,非要叫他知道拼命三郎萧军不是好惹的。最后,还责备叶紫不同意他找狄克动武。鲁迅先生听后笑了,示意萧军和叶紫落座,劝萧军先消消火气,告诉他上海有一批文人阴险得很,非小心不可,否则是要吃亏的。旋即又转过脸去问叶紫:
“这位狄克是何许人也?”
叶紫伸出一个小手指头,蔑视地告之狄克是左联成员,却又算不上文学家,只能在这种一钱不值的报刊上或四五流的杂志上写点小文章的张春桥。接着又不屑地说:
“我认为和这样的小丑生气太失身份了,写篇文章答辩一下就行了。”
萧军余怒未消,说要写一篇措词强硬的答辩文章。鲁迅先生拿起刚刚写好的文稿,说:
“不必了,我写了一篇,你们先看看。”
叶紫看后认为由主帅亲自挥笔上阵,是杀鸡用牛刀,太抬举这个文坛小丑狄克了。既然这篇文章是对小说《八月的乡村》的,由萧军写篇答辩文字就够了。鲁迅先生则认为自己为《八月的乡村》做了序,向读者推荐了这部书,他这篇文章的用意是清楚的,必须说话。萧军接过鲁迅先生的文章,自言自语地念了文章的标题:《三月的租界》。他看完文章,沉吟有顷,愤愤然地说:
“来而不往非礼也!”
鲁迅先生赞同地点了点头。
叶紫仍然不同意这样做,他认为狄克将随着先生流芳百世的文章,必将遗臭万年,从某种意义说,提高了他的身价。萧军把话题一转,问萧红怎么还没有到?鲁迅先生笑着说:
“她正和广平在楼下包饺子呢,怎么样?咱们三人去帮帮忙吧?”
萧军和叶紫答说:“好!”叶紫指着手中的酒和肉,有点滑稽地说:
“先生!今天可以美美地来个酒足饭饱了。”
鲁迅先生和萧军、叶紫走下楼来,听见萧红在客厅里讲着故事。鲁迅先生匆忙示意止步,三人伫立在客厅门外,偷听着萧红的话声:
“……这两个核桃是我祖父的,他经常对我说:快快长大吧,长大就好了。可是残酷的生活教育了我,使我写下了这样几句诗:
长大是长大了,
而没有好。
可是从祖父那里,
知道了人生除掉了冰冷和僧恶而外,
还有温暖和爱。
所以我就向这温暖和爱的方向,
怀着永久的憧憬和追求……
鲁迅先生心情压抑地推开客厅的门,勉强地微笑着,说自己也来听红姑娘讲述自己的故事。萧红急忙站起身来,用衣袖管擦了擦满脸的泪水,把鲁迅先生、萧军、叶紫推出门去严肃地说:
“我们俩交谈,除了海婴以外,谁也不准听,快上楼等着吃饺子去吧!”
海婴听得出了神,一看萧红中断了讲述故事,也急得帮助萧红推鲁迅先生,威胁地说:
“走,走!不走我就哭。”
鲁迅先生无可奈何地摇起了头,萧红“咚”的一声关了门,回身冲着许广平扑味一下笑了。这时,海婴拿着两个核桃走到近前,瞪着两只稚气的眼睛,哀求萧红讲核桃的故事。萧红徽微地点了点头,遂坐下一边包着饺子,一边悲哀地讲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