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初春还是异常清冷的。成年累月不见阳光的亭子间,则更是阴暗潮湿得很。自从鲁迅先生为萧红和萧军拉场子之后,他们夫妇渐渐地跻身于上海文坛,能够靠卖文稿维持最低生活水平了。为了能在文海茫茫的上海早露头角,自然也是为了把艰辛的日子过得好一些,免除鲁迅先生的牵挂,他们夫妇忘记了清冷的春寒,每人伏在一张木桌前不停地写、写……这天上午,亭子间的门被打开了,叶紫像是一阵旋风似地闯了进来,不容分说,上去用力抱住了萧军,又激动、又真诚地说:
“好哥哥!你的《八月的乡村》写得真好。”
“好有什么用?”萧军期待地注视着叶紫:“你有办法把它出版吗?”
“我没有办法广叶紫松开。萧军,把两手一摊,遂又握紧拳头:“不过,老头子有。”
萧军听后一征,茫然地问谁是老头子?叶紫放声大笑起来,然后又做了个鬼脸,有些滑稽地说:
“就是如今文坛的主帅,咱们的先生叹!这些天来,他为了这本书的出版可操尽了心,费尽了力。你们要相信,有老头子做后台,有我这个跑腿的,保证使你不会失望的。”
“谢谢你,我的好兄弟!”萧军紧紧地握住叶紫的双手,声音都有些颇抖了:“你就说吧,还需要我做些什么?”
叶紫沉吟了一会儿,诡秘地说:
“老头子既然看过《八月的乡村》的底稿,你就应该请他写一篇序言!?
“这又为了什么?”萧军有些憨气地说:“我看就不要麻烦先生了吧?”
“傻瓜!阿木林!(上海土话,傻瓜,笨伯之意)”叶紫听后,摇动了一下与身材不相称的大头,那双平常无神,总像睡眠不足的眼睛突然睁得大大的,老于世故地说:“有了老头子的序言,书就好卖,读者是信任鲁迅先生所介绍的书的,这你该懂了吧?”
萧军为难地摇了摇头。熟知萧军个性的萧红,忙擂嘴说:
“叶紫讲得是对的!你不好意思去要,我代你去要,总之,一定要有先生的序言。”
“好,好!就这样办吧。”萧军求之不得,乐呵呵地说,“叶紫,你的文集《丰收》付印了吧?”
“已经印完了,就等着装订了。”
叶紫说罢,沉思有顷,又十分精明地指出为了对付敌人,对付那些有权的大老爷,我们总应该把它打扮得大大方方、堂堂正正的像本“书”,而不能像本“私书”,这样对于读者买起来、带起来、甚至存放起来都方便。至于咱们的发行书局叫什么名字,我已经想出来了。萧红和萧军这两个不懂行情的流亡者认真地听着,遂又憨气地询间发行书局的名字。叶紫俨然以老行家的口气,煞有介事地说:
“容光书局―上海四马路。”
“四马路……”萧军悔然一怔,疑惑地问:“有这么一个容光书局吗?”
“没有!”叶紫信口地答说。
“啊?没有……”萧红沉吟片刻,有些担心,紧张地问:“万一有人查对呢?”
叶紫听后放声地大笑起来,接着又老练地指指:这是骗鬼!管他妈的谁去查呢。不过,出版的日期倒是可以往后推一推,等“狗们”察觉到的时候,咱们的书早就提前卖光了。眼下就缺书社的名字啦,咱们一块儿想想,起它一个不落俗套的名字。思想活跃的萧红首先提出叫“大地书社”,意思是说我们生活在中国的大地上,为了沦亡的―或即将沦亡的大地,著作战斗的文章。叶紫认为这个名字不错,不过和美国作家史沫特莱有涉,她一直自称是大地的女儿,如果使用这个名字,恐怕会有人说我们是拿美元出书的。萧军沉思片刻,干脆否决了“大地书社”这个名字。萧红心里虽然不大高兴,无奈二比一,只好侠快不快地收回自己的意见,继续思索新的名字。过了一会儿,萧军抬起头,非常自负地说:
“我想出来啦,就叫奴隶社吧!”
“我不同意!”萧红坚决地反对说:“我们为什么要贬低自己是奴隶呢?”
“奴隶有什么不好?”萧军昂起头,理直气壮地辩解说:“《国际歌》的第一句唱词,不就是‘起来!饮寒交迫的奴隶’吗?”
萧红例举出奴隶一词,在汉语中是贬意词而加以否定;萧军接着又把农民起义,俗称奴隶造反摆出来加以充实自己的立场。正当他们夫妇争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叶紫像个和事佬似地说:
“不要争了,都听我说,茅盾先生不是说过吗,我们讨论解决不了的间题,或发生分歧的时候,咱们一起来找鲁迅先生做仲裁。怎么样?请老头子为我们裁决,注册吧?”
萧红和萧军一听说让鲁迅先生裁决,注册,都高兴地赞同了。叶紫忽然低下头,在屋里寻觅什么,有顷又失望地抬起头,嚎着牙花子难为情地说:
“咳!近来太馋了,总想吃点荤腥之类的东西。”
“我也很想吃顿肉解解馋!”萧军一听勾起了馋虫,几乎是流出了口水。
“我也想吃点好吃的,不过,倒不一定非要吃肉。”萧红也有同感地说。
三个人越说越馋,最后,都快到了馋瘾难忍的地步,可是每人掏了掏不名一文的口袋,只能相视一笑,继而又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有顷,叶紫突然神秘地说:
“有办法啦,立即写信给老头子,让他请咱们吃一顿,解解馋吧!”
“好!”萧红和萧军赞同地说。
叶紫的提议是全体通过了,但轮到谁执笔写信的时候,三个人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自告奋勇执笔写信。静默了片刻,心计较多的叶紫狡黯地一笑,说:
“萧红!我看得出来,老头子最喜欢你,左一个红姑娘,右一个红姑娘,叫得有多甜?这封信由你来写,我保证先生能请咱们三个无产者美美地吃一顿!”
“哼!到这个时候才想起我来。”萧红说罢,坐在桌前,伏案提笔拱书,刹时草就一信,拿起写好的信纸,说了一句:“认真地听着,看写得怎样。”遂念了起来:
周先生:
我们“全馋”了,他们(叶紫、萧军)要我写信给您,希望您能够“请”我们吃一顿,大馆子太费钱,小一点儿的馆子就可以了,吃得次一点儿,也行……
“行―广萧军和叶紫没等萧红念完信,就一块高喊“行”字,旋即鼓掌赞成。
萧红放下信纸,看着兴奋的叶紫和萧军,拿起笔命令似地说:
“来!都签上名。”
叶紫和萧军听后对视一笑,会意地摇起了头。萧红一看生气地签上自己的名字,瞪了叶紫和萧军一眼,说:
“好!我一个人签名,到吃饭的那一天,看你们二人有没有脸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