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4年秋末的一天下午,低重的浓云压抑着上海滩,人们感到连气都快喘不出来了。黄浦江翻滚着浑浊的浪涛,海面上停泊着不同型号的轮船,随着浪涛起伏摇摆,船上随风抖动的旗帜,标出了不同的国籍。上海外滩遍地是流民,惨不忍睹。码头工人的背上压着各种货箱,艰难地走在“过三跳”上,行乞讨要的老人、孩子跪在地上,伸着手……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马路上走来了两位落魄的逃难者:女的清瘦、俊俏,穿着难以御寒、褪了色的旗袍,两条不长的辫子垂在胸前,圆圆的脸上一对大而有神的眼睛,她就是萧红。男的体格强健,神情刚毅,蓬松着头发,两手插在破旧的西服裤口袋里,傲岸不逊地向前走着,他就是以三郎自称的萧军。这一对初入冒险家乐园的年轻夫妇,留心地观察着外滩,似乎每个流民的呻吟,都在他们的心灵中激起很大的反响。
萧军和萧红走到码头的铁栅栏跟前,扶栏远眺,思绪万千,眼睛都喷射出愤意而怅然的目光。俄顷,萧军微微地侧过身来,低沉地说:
“红!还记得我们从东北逃到青岛,当天写的那首《归来了,的诗吗?”
“记得!”萧红沉思片刻,隐痛未消地说:“咳!昔日在青岛唱的那首歌,今天在上海还同样地唱着。”
萧军同感地点了点头。当他看见一位洋人掩鼻擦身而过的时候,优郁地说:
“红你对着这茫茫的大海,再放声朗诵一遍好吗?”
“好吧!让我们心中那无处申诉的愤怨,随着这首诗歌飞向远方吧。”
萧红说罢稍许沉思,很快进入了角色,声音微弱,轻轻地颇抖着,富有节奏地朗诵着诗歌《归来了》:
归来了,
这是我的祖国,我的母亲,
在那里:
有鞭挞,有辗轧,
有无限的屠杀!
这里也是一样?
我的祖国,我的母亲!
在那里:
有罪恶,有不平,
有盈街的乞丐,
有漫天的哭声!
这里也是一样?
我的祖国,我的母亲!
这美丽的都市,
有,人做马,
有,人拖人,
这就是合理的社会吗?
我的祖国,我的母亲!
萧红嘎噎地朗诵着,很快就被凄楚的哭声所替代。萧军可没有这么多的泪水,他侧首看了看揩拭泪迹的萧红,温情地说:
“红!如此地浪费感情是没有用的。该回去啦,说不定先生又给我们回信了。”
这话真灵,萧红立刻结束了泣咽,无限感慨地说:
“在这国将不保的天日里,在这座冒险家的大乐园中,也只有我们心中所崇敬的先生,才能慰藉你、我这两颗漂泊的灵魂!”
萧红和萧军的临时住处在拉都路,住的是光线昏暗、潮湿的亭子间。萧红满怀希望地打开门锁,扑进室内,匆忙打开电灯,低头在地上找寻着,很快又失望地叹了口气:“咳先生没有信来。”说罢,就倒在了那张铺陈简单、吱吱作响的木**。
萧军的情绪没有这么大的波动,为了宽慰萧红,他从破旧的木桌上拿起几封信,挨着萧红坐在床边,乐观地说:
“红!起来,咱们一块儿再读读先生的来信吧!”
萧红闻声倏然起身,从萧军的手中拿过一封信来,双手恭恭敬敬地展开信纸,挑了信中的一段,富有表情地念着:
“……不必问现在要什么,只要问自己能做什么。现在需要的是斗争的文学,如果作者是一个斗争者,那么,无论他写什么,写出来的东西一定是斗争的。就是写咖啡馆跳舞场罢,少爷们和革命者的作品,也决不会一样。”
萧军听后啃叹不已,插话说:
“先生说得是何等的透彻啊!我们应当向先生那样,首先做一名斗争者。”
“请先别发议论好不好?听我接着往下读!”萧红边说边瞪了萧军一眼,又继续念信:“二,我可以看一看的,但恐怕没工夫和本领来批评。稿可寄上海北四川路底内山书店转周豫才收。最好是挂号,以免遗失。”
萧红念到这儿停止了,抬起头,望着陷入凝思的萧军,激动地说:
“先生是多么谦虚啊!我写的那部中篇小说《生死场》算什么?可是先生却说恐怕没工夫和本领来批评。”
萧军本来就是一位爱发议论的热血青年,萧红这么一说,他旋即又打开了话匣子:
“对此,我也有很多的感触啊!先生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伟人呢?他的文章写得那么好,敌人十分地怕他,可是对你、我这样两个素不相识、没见过一面的亡命青年,却给予了这么大的关怀,这么多的温暖。”
“我也经常这样想,不止一次在梦中梦见与先生会面,聆听先生的教诲……”
萧军一听又来了兴头,追问萧红在梦中见到的先生是啥模样的。萧红是一位富于幻想,很有些罗曼蒂克的女性。首先,她绘声绘色地讲了鲁迅先生赫赫伟大的形象,接着,她又说了急切见到先生的心情;最后,她又有些困惑地说:
“三郎!先生为什么在信上说:‘见面的事,我以为可以从缓,因为布置约会的种种事,颇为麻烦,待到有必要时再说罢。’你看,这其中有什么文章没有?”
萧军笑了,沉吟片刻,摇了摇头说:
“我不愿意随便地揣度先生!”
萧红听后很不高兴,说了一句“自称拼命三郎的人,也变得老于世故起来”。遂下了床,坐在桌前,拿起一支铅笔,在一张白纸上用心地画了起来。少顷,草成这样一幅肖像:一位穿着西服革履,戴着博士眼镜,拄着时兴的文明手杖,风度潇洒、调倪的长者。萧红拿着画稿走到萧军的面前,有些孩子气地问:
“猜猜看,这张画像是谁?”
萧军不在意地扫了一眼,微微地摇了摇头。萧红真的生气了,认真地说:
“这就是鲁迅先生啊!”
萧军碎然放声地笑了,萧红惊愕地问:
“你笑什么?”
“我笑自己没有你这样丰富的想象力!”
这时,随着门外“先生,信”的呼叫,从门缝里投进一封信来。萧红捷足先登,从地上拾起,一看笔迹,便高兴地大声喊着:
“先生来信了!鲁迅先生来信了……”
萧军顿时来了精神,一个箭步跃到萧红身边,二人为了争着念信,展开了一场争夺来信的战斗,这间沉闷的鸽子笼似的斗室,充盈着青春、欢乐的气氛。结果,还是像以往一样,萧军妥协,萧红获得胜利。
萧红双手捧着信纸兴奋地读着,惊诧的是,渐渐地冷了下来,最后把信往桌上一放生气地看着屋门。
“红!你又失望了?”萧军小声地问。
萧红依然生气地看着屋门,没有回答。
萧军走到桌前,双手拿起来信,认真地读了一遍,和缓地说:
“你生的什么气呢!先生的信上说得很清楚嘛:‘你们如在上海日子多,我想我们是有看见的机会的。’这就是说,我们会见到先生的!”
“我再给你说一遍,我要现在就见到先生!”萧红随手拿过来信,指着信的抬头,气鼓鼓地说:“你看吧!先生称我为女士,说不定啊,向题就出在‘女士’二字上。我要马上写信向先生扰议,声辩我的身份不是什么女士,而是一个苦命挣扎的逃亡者、亡国奴!同时,还要继续告诉先生,我急于会面的心情。”
萧红激动地坐在桌前,提笔展纸,飞速地写着信。萧军难以阻止,只好在室内茫然地踱着步子。一会儿,萧红拿着一挥而就的信走到萧军身旁,余气未消地说:
“三郎!你看看吧。还想写点什么?”
萧军很快看完了信,皱着眉头沉思片刻,以商量的口吻,说:
“红!这段杭议鲁迅先生的文字,我看,是一定要去掉的。”
“为什么?”萧红睁大了俊俏的眼睛,干脆地说:“不行!一个字也不去。”
萧军劝说萧红同意自己的意见,他认为鲁迅先生称萧红为女士,并非出于恶意。再说,如此轻率地抗议当代最伟大的文紊,无论如何是不合适的。萧红是一位富有反抗精神的强者,她不赞成萧军的意见,火气十足地说:
“当代最伟大的文豪就不能小小地抗议一下啦?先生的为人,果真像他写的文章那样气势磅礴,他就不会记恨我。为了表示我想见到先生的急迫心情,这幅想象中的速写肖像―鲁迅先生,也一并寄去。”
萧红说罢,果真把信和画像一块放进了信封里。萧军看后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地说:
“咳!你还是那么孩子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