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良将军早年和他的父亲张作霖有过许多矛盾，但在“反共讨赤”方面却是一致的。1927年4月6日，他赞成其父的政见，赶在蒋介石发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之前，指派军警冲进苏联大使馆，逮捕了革命先驱李大钊等人，并秘密绞杀。

但是，本章所记的并非是这一时期处死的共产党人，而是在他下野西游归来，出任豫鄂皖“剿匪’，副司令期间，违愿地处死了一个先行脱党，后又回到党的怀抱里的共产党人―潘文郁。

潘文郁原名东周，字文郁，湖南人。他早年留学苏联，入莫斯科中山大学读书。奉调回国以后，曾任过中共北平市委宣传部长。1928年，因北平市委遭敌人破获而被捕，后自首释放，赋闲在家，精神十分消沉。

这时，曾两度出任中共北平市委书记的李渤海也因被捕自首，受到张学良将军的器重，在负责东北情报工作的同时，以黎天才的笔名主持《北方公论》的笔政。由于他和潘文郁相交素笃，资助精神消沉的潘文郁翻译《资本论》，并相继出版五册。“九一八”事变爆发之后，黎天才又把《北方公论》交给潘文郁负责。这时的张学良因不战而丢失东三省，被国人骂为“不抵抗将军”。潘文郁除去旗帜鲜明地宣传救亡抗日，还公开撰文责蒋、为张不平，因而深得张学良将军的青睐。

时任豫鄂皖“剿匪”副司令的张学良将军，很快又走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为了解疑共产党为何剿而不灭，非常想了解其信仰和主张。这样，他就把时任少将机要处长的黎天才调来武昌，又经黎的荐贤，潘文郁在机要处任中校机要秘书。从此，张学良将军在黎、潘等人的帮助下，开始读马克思的《资本论》、列宁的《左派幼稚病》、布哈林的《共产主义ABC》等著作。为了确保读懂马列主义的经典之作，原机要秘书郭维诚曾对笔者说：“那时，张学良将军读书是用功的，只有赵一荻小姐作陪，且不会客，有时一读就是一天。每逢这时，他就对我说：小伙子！我读书了，任何客人来访都不要通察。”他的一位日本朋友曾做了如下的评论：

“正在勤奋攻读马克思的《资本论》，谈吐文雅，因打网球而晒黑了皮肤的贵公子。”

正当张学良将军读得有滋有味的时候，突然祸起萧墙，他收到了蒋介石的密电，大意谓：

据驻平宪兵三团、河北省党部、北平市党部密报称：共党河北省委破获后，发现豫鄂皖三省总部机要秘书潘文郁与共匪勾结，证据确凿，潘在黎天才掩护之下进行匪谍阴谋已久，着即一并押解来京。

张学良将军见电愕然：黎天才、潘文郁原来是共产党，后来都自首了，他们又是怎样变成共产党的呢？他百思不解，当即找来黎天才，严肃地问：

“你脱离共产党以后，又加入过共产党吗？”

黎天才敏感地意识到发生了问题，断然答道：

“没有！”

张学良微微地点了点头，又问：

“潘文郁后来又加入过共产党吗？”

“不清楚。”

“他有什么把柄落在那些人的手里吗？”

黎天才清楚张学良将军说的“那些人”，是指蒋介石的特务机构。他沉吟片时，答道：

“可能有，但要问问。”

黎天才为什么怀疑潘文郁可能有把柄落到特务的手里呢？这是有前因的：

黎天才自首之后，依然襄赞张学良将军救亡抗日，且和蒋介石集团有矛盾，在社会上还有一定的影响。中共北方局经过缤密的研究，决定由北方局特科出面，派吴成方说服黎天才为党工作，以赎前想。黎同意了。未过儿天，吴成方又要黎把潘文郁推荐给张学良将军，目的是争取张救亡抗日，并负收集一些情报。黎天才有碍于党在白区工作的禁忌，从未问过潘文郁是否重新入党的事。但作为曾任过两次北平市委书记的他，仍能猜到潘文郁的政治身份。

潘文郁的确又重新入了党，介绍人是吴成方，他的组织关系隶属中共北方局特科。

张学良将军十分器重潘文郁的才识，也夸奖黎天才具有社会主义者的组织才能。他仔细研究了蒋介石的密电，以自己和蒋的特殊关系，认为仍有回旋的余地。他最怕的是特务们碎然绑架潘、黎二人，引出许多政治上的麻烦。为此，他当即给黎天才派了四个卫兵，又发了两支手枪。接着又问：

“潘文郁有枪没有？”

“有四支手枪。”

“不够！再给潘加发四支手枪。”

张学良将军看着黎天才有些不安的表情，十分镇定地安慰说：

“你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即令他们有潘文郁的证据，怎么还要押你一同晋京？你是我用的人，那么我得一同被押晋京？他这样作法，真叫我这样忠心拥护他的人伤心，他批评我过去用腐败的官僚，今天我用了有才干的人，他又责备我用共产党。天才，你充其量犯了失察的过失，你回去代我安慰潘秘书。过几天要开四中全会，你们跟我一同去南京。你回去把潘秘书叫到你家里住，叫他不要怕。”

黎天才感激地点了点头。

张学良将军说罢仍然放心不下，当即又给潘文郁写了一个便条，要黎天才立刻给潘送去，并再三叮嘱他们二人不要随便出门。

国民党四中全会就要召开了，张学良将军带着黎天才、潘文郁飞赴南京。会议期间，他亲自出马向蒋介石说项，希望蒋能刀下留人。他了解蒋介石的为人，也清楚自己在蒋家王朝的天平上的份量，二人一见面，他就采取以攻为守的策略说：

“黎天才如因用人不当，而与潘文郁同罪的话，我也只有辞职不干了。”

蒋介石淡然一笑，毫不生气，从文卷中取出播文郁送给中共北方局有关豫鄂皖总部的军事情报、图表，往张学良将军的面前一放，不冷不热地说：

“这都是你的机要秘书潘文郁送出去的。不相信的话，还有他们自己的人―一个叫杨青林的可以当面作证。”

张学良将军征住了。

“汉卿，”蒋介石又换作另一副面孔，分外亲热地说，“你的部下，还是交给你吧l”

与此同时，戴笠命令持务强行搜查了黎天才在武昌的家，以及黎在北平的办事处，找不到任何与潘案有关联的线索。因而他向蒋介石报告之后，又匆忙赶来宽慰黎天才：

“蒋孝先把你说的太过火，我是知道的，今天领袖对我说过没有你什么事了。你还要劝劝副司令，不要为这小事不干，太小题大作了。”

黎天才无罪，去了张学良将军一半心病。但是他一想到潘文郁的才华和为人，就又动了侧隐之心。遂又以潘文郁“通匪”有罪，但有才，懂得六国文字等为由，向蒋介石再次求情，力保潘文郁不死。

信奉“宁可错杀三千，绝不放过一个共产党”的蒋介石自然不会“开恩”，并于1935年2月催间潘案如何发落。又过了几天，蒋孝先奉命致电张学良将军，询间潘案处理结果，并声称一周之内来武昌奉命查办潘案。

至此，张学良将军再也无法保全潘文郁的生命了！但是，当他想到潘文郁一旦被蒋孝先带往南京，必定要受酷刑，后果是不堪设想的。他历经痛苦的权衡，遂决定在武昌处决潘文郁。当天，他亲自通知潘文郁：

“我保护不了你了，我不杀你，蒋介石也得杀你。”

对此，潘文郁早有准备，他望着痛苦的张学良将军，镇定地答道：

“副司令，你在这里处置我好了。”

张学良再也忍不住了，转身大步踉跄地走去。即日夜，他又派部属吴裕忠去看望潘文郁，问潘还有什么问题要解决，还有什么话要说。

潘文郁想了想，说了下边这些话：

“请转告副司令：叫他有自信心，他是有前途的，他一定会实现他的抗日目的！”又说：“我死以后，叫我老婆赶紧回到乡下爷爷奶奶那里去。这两个孩子念到高小毕业，有点文化，能写会算，做个工人农民就行了。我老婆和我感情最好，她疼爱我，不过我死了，她还年轻，叫她赶紧嫁人，生活没问题，我就放心了。”

潘文郁是自愿牺牲的，他从容就义，死前还留下遗言给共产党，可惜没有交到。诚如一篇专著所评述的那样：“西安事变时期张学良终于成为新时期联俄联共政策之首先提倡者与首先实行者，潘文郁的工作是立下了功劳的。潘文郁战斗在国民党敌特的心脏里，为第二次国共合作献出了生命，中国人民应当永远怀念他。”

潘文郁牺牲之后，张学良将军十分难过，他当即给了潘文郁的家属一笔数目可观的钱，并送他老婆和孩子回乡下老家去了。翌年夏天，他对刘鼎谈及此事，仍深为内疚地说：

“杀朋友是最难过的，也是最不应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