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良“将军爱好书画,收藏甚富,尤精鉴赏,厥品极少”。这是他的盟弟周大文所记。
但是,被画坛宗师徐悲鸿先生誉为“五百年来第一人”的张大千,无意之中却骗过了张学良将军鉴赏书画的慧眼,二人由此相交,并成为终生不渝的挚友。
中原大战结束之后,张学良将军入主北平,成为江北半壁河山的最高主宰者。一天,他逛琉璃厂时,购得几幅大画家“石涛山水”,兴意极浓地返回官邸,并请好友前来欣赏。其中一友告之:近来出了一位张大千,临摹石涛山水可以乱真,连大画家黄宾虹都曾上当受骗,惊呼张大千是当今画坛奇才。副司令所购这几幅“石涛山水”,会不会是出自张大千之手的腆品呢?
对此,张学良将军十分扫兴。后经名人鉴定:果真是张大千的度品。
张学良将军久知张大千的为人:“盖以三代两汉魏晋隋唐两宋元明之奇,大千浸**其中,放浪形骸,纵情挥霍,不尽世俗所谓金钱而已,虽其夭才与其健康,亦挥霍之。”(徐悲鸿语)他历经深思,决定利用一次大型宴会之机,给张大千发去一张特制的请柬:务请在临赏光。
张大千从不惧怕登临权贵之门,但他今天却捧着这张特制的请柬犯了难,几经权衡,才决定硬着头皮赴宴,会一会这位大上自己赝品之当的少帅!
宴会开始了,令张大千惊诧的是,这位少帅并无怒色。相反,宴会进行到中间的时候,他指着张大千向宾朋好友介绍道:
“这位就是仿石涛画的专家,鼎鼎大名的张大千先生。”
少帅果然不同凡响。从此张学良和张大千始有交往。
就在这次宴会不久,张大千怀着“探宝”的心情又一次光顾琉璃厂,一位古玩商取出一幅构图新颖、色泽明丽的藏画,请张大千鉴赏。他仔细研究了这幅古画的风格、用笔、着色之后,暗自惊喜地说:
“这是新罗山人华岩精品!”
华岩为清朝初叶著名画家,深受石涛大师绘画作品的影响,并对清朝中期的画派曾产生过影响。而张大千尤喜华岩的画风。
张大千双手紧紧捧住这幅华岩的精品,生怕被其他行家里手抢去似的。问道:
“请问开价多少?”
“银洋五百元。”
“我看,三百银洋即可成交。”
“好!货卖行家,三百银洋就卖给你张大千先生。”
张大千喜不自禁,放下这幅华岩的精品,一掏口袋,方知未带这样多的钱,他急忙又说:
“请把这幅画收好,我三日以后必带钱来取画。”
“行!”古玩商接过这幅华岩的精品,又放进保险柜中。
张大千唯恐有变,再三叮嘱之后,方依依不舍地告别了琉璃厂。
三天过后,张大千兴致勃勃地来到琉璃厂,将凑足的三百银洋往案几上一放,大声说:
“掌柜的!一手交钱,一手交画。”
掌柜的闻听面带难色,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对不起!那幅华岩的古画已经出手了。”
张大千视名画为国宝,不惜倾万贯家财而购之。因此,他听后勃然大怒,高声责道:
“诚招回头客,信取八方人,这两句经商的至理名言你懂不懂?”
“懂!懂……”
“那你为什么失信于我?”
“请大千先生息怒,我有难言之苦啊!”接着,这位古玩商道出了其中的原委:
就在张大千离去不久,张学良赶到了琉璃厂这家古玩字画门市部,问及有何名贵的书画珍品。这位古玩商人又将华岩的那幅珍品取出,开价要了五百银洋。没想到张学良连价都没还,当即命随侍取出五百银元往案几上一放,干脆地说:
“请数钱吧!”
到这时,古玩商人复又想起张大千来,但是当他看到白花花的五百银元的时候,又喜不自禁地暗自说:“多赚了二百银元!”
可是今天,这位古玩商又换做另一副模样,话中有音地对张大千说:
“他是当今北平的皇上,把五百银元往我桌上一甩,我敢不卖给他?”
不久,张学良因热河抗战败北,代蒋受过下野,旋即南下上海,西赴欧洲,回国后驻节武昌,自然和张大千失去了谋面的机缘。1935年10月,张学良调任西安,任西北“剿总”副司令之职,才得以和张大千劫后重逢。
重阳节到了,时至壮年的张大千游西岳华山,登太华峰写生。时任西安绥靖公署主任、十七路军总指挥的杨虎城将军,闻讯亲迎张大千去西安小住。这消息自然瞒不过张学良,他急忙赶到杨公馆看望久违的张大千,他紧紧抓住张大千的双手开玩笑地说:
“大驾光临西安,不到我的公馆住住,休想离去。”
张大千也很想去张公馆叙旧,遗憾的是他今晚必须启程回北平,明晚是老友余叔岩的告别演出。且又是看家的拿手戏《打棍出箱》。因此他为难地说:
“告别演出不参加不好,好在来日方长,我再去张公馆叨扰。”
“没关系,”张学良大包大揽地说,“立即把火车票退掉,搬到我的公馆小住一夜,明天我用专机送你回北平,保你误不了看余老板的告别演出。”
张大千是位重情义的艺术大师,他一听张学良这盛情难却的话语,当晚就由杨公馆搬进了张公馆。他们二人叙旧的同时,张大千又执笔为张学良画了一幅华山山水,并深得张学良的喜爱。可惜的是,张大千在烘烤这幅山水图的时候,因回头和张学良说笑忘情,致使这幅佳作被火舌卷了,且殃及黑髯。张学良心疼不已,有些感伤地说:
“我的背运还没走完,连享用这样绝美的山水图的福份都没有!”
“不要这样丧气,”张大千重新展纸拿笔,“我宁可对不住老友余老板,也要为你再重新画一幅!”
张大千乘兴泼墨挥毫,至半夜时刻画就了这幅有名的《华山山水图》。接着,又挥笔题诗,堪为诗、书、画俱佳的珍品。
张学良大喜过望,旋即和赵一荻小姐设盛宴款待张大千。翌日,他又亲自驾车送张大千去机场,派他的座机送张大千回北平。
士为知己者死。张大千回到北平以后,念念不忘张学良的深情厚意,又画了一幅《黄山九龙瀑图》,寄给张学良。
这是一件不可多得的画中精品,张学良视若至宝,爱不释手。
一年之后,“西安事变”发生了,张学良因此而失去了自由。自然,见张大千的机会也就失去了。就说他心爱的《黄山九龙瀑图》也是很晚才回到身边。睹物思友,不胜伤情。
张大千后来由同乡老友张群的介绍,在重庆当了一段宋美龄的国画先生。据传云,台湾博物馆中还珍藏着张大千和宋美龄师徒合作,并由蒋介石亲笔题签的画轴。
北平和平解放了,寓居香港的张大千先生怀着异样复杂的情感,同时也出于对毛泽东主席的景仰,专意作了一幅《赠润之先生荷花图轴》,托何香凝先生带往北平转呈给毛泽东主席。
然而,张大千先生既没去台湾,也没回大陆,于香港定居两年之后,1952年举家移居阿根廷。从此,他也失去了和张学良相见的机会。
五十年代末期,宋美龄以入室女弟子的身份,邀请业已旅居巴西的恩师张大千回台湾,举办《张大千画展》。这时的张学良已由新竹井上温泉移往台北北投复兴岗。张大千思念老友心切,贸然提出要见“管束”中的张学良。东道主是蒋“总统”的夫人朱美龄,且又多次说过:“我们对不起张汉卿。”时任总统府秘书长的张群又是张大千的同乡故旧,和张学良自1928年易帜迄始即是政坛朋友,因此,他们都愿意促成这次相见。蒋介石权衡利弊,终于做出“准予相见,但不得向外透露此事”的决定。
张学良和张大千阔别二十多年了。一个是漂零海外的艺术巨匠,一个是幽禁宝岛的阶下囚。相见那天,张学良在赵一获的陪同下,早早恭候北投复兴岗离所的门口,老友相见,一时涕零难语。
不久,张大千离台它去,在他候机时,一位中年人匆匆走到他的面前,双手捧着一个硬壳长形的圆筒,恭敬地说道:
“大干先生!这是张将军赠送给您的礼品品,请收下。”
张大千双手接过礼品,紧紧抱在胸前。
“张将军再三让我转告,”来者格外郑重地说道,“请大千先生回到巴西再打开看此礼品。”
张大千先生抱着张学良将军蹭送的礼品登机别台,很快就又降落在日本东京机场,可能是看此礼品的心切吧,他竟然违约开启国形的长筒,取出一幅画轴,双手展开一看,原来是三十年前在北平琉璃厂那幅华岩的精品,他的双手颤抖了,老泪纵横的双眼也模糊了……待心情稍许平静以后,他才拜读了张学良写给他的短笺,大意谓:
大千吾兄台鉴:
三十年前,弟在北平画商处偶见此新罗山人山水,极喜爱,遂强行购去,非是有意夺兄之好,而是爱不释手,不能自禁耳了现三十年过去,此画伴我度过许多岁月,每现此画,弟便不能不念及兄,不能不自责,兄或早已忘却此事,然弟却不能忘记,每每转侧不安。这次蒙兄来台问候,甚是感愧。现趁此机会,将此画呈上,以意明珠归旧主,宝刀须佩壮士炙!请兄笑纳,并望恕罪。
时光流逝,转瞬五载,张大千于1964年5月再次来台,报纸赫然登出“张大千大师回台北观光”的消息,有趣的是,“大师”印成了“大帅”。由于张作霖习称大帅,台湾上下一时传为笑谈。很快,张大千到北投复兴岗访晤张学良,二人相见过后,张学良就朗声笑问:
“大哥,什么时候改了行?现在何地统率三军啊?”
张大千持胸前飘逸的美髯,故做大元帅的样子答说:
“我何止统率三军,还得加一个军,即统率笔墨纸砚的‘新四军’啊!”
张学良又打趣地说:
“新闻界救封时,一字就抵千军哇!”
二人心照不宣地大声笑了起来。
1971年,张大千于美国旧金山昂博物馆筹办四十周年作品回顾展,需向世界各地友人借用他赠送的珍品。令他惊愕不已的是,张学良送来了他三十六年前作的那幅《黄山九龙瀑图》。他睹物思人,作《赠张汉卿学良宗兄》七绝一首:
攀枝嗅蕊许从容,
欲写横斜恐未工。
看到夜深明月蚀,
和香和梦共朦胧。
张大千写罢梅花诗仍不尽意,遂又画了一幅梅花相赠。题跋:“辛亥嘉平月十五日夜二时,环草庵看梅,适逢月蚀,因成小诗,并画寄呈汉卿老宗兄晒正。大千弟爱。”
1976年,张大千决定回台定居,在台北双溪自建耶摩精舍,于1978年举家返台。从此,他和张学良晤面的机会多了起来。
1983年4月2日张大千然长逝,张学良亲自参加治丧委员会,哀然送走了相交半个多世纪的老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