纫兰进了李家门,就挑起了沉重的生活担子。同时,他像爱护小弟弟一样,从生活到学习给了大钊极大的关怀和照顾。爷爷去世后,大钊在外求学,纫兰便独自支撑起了这个贫寒的家。由此,两人结下深厚的感情。
李大钊的故乡河北省乐亭县大黑佗是这一方数得着的大村庄,住着三千来口人,东西最长的一趟街足有三里多路。天完全黑了,李大钊心情沉重地走在没有行人的冷落街头,望着两边过早关闭的大门,暗自啃叹道:“故乡何时才能消停安全呢?乡亲们什么时候才能做到夜不闭户呢……”
李大钊此次归里的心情是格外复杂的。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回家啦,纫兰怎么样了?儿子葆华已经满了4岁,该到处乱跑乱跳了吧?快满2岁的女儿星华长得结实吗?她该会比比划划地说很多话了吧……当然,他很清楚此次故乡之行不是为了省亲、访友,和妻子儿女逸享所谓天伦之乐,而是说服纫兰在家继续忍辱负重,支撑家门,抚养孩子,同意他去日本留学,寻求救国救民的道路。因此说,他是为了较长时间告别故国亲人,才回乡里和亲人暂时相聚几日的
告别亲人是痛苦的,和长期患难与共的亲人告别则更是痛苦的,假若是带着对亲人有某种负疚之情的告别,那则是更为痛苦。李大钊此次归里,则是属于后者的告别,他东渡日本求学,就意味着把沉重的家庭包袱,继续压在纫兰一人的身上。但是,他没有被眼下的痛苦所俘虏,却感到故乡是那样的亲切。他望着这熟悉的街道、排排的房屋,竟然又回忆起往日和纫兰那美好的生活……
记不得是哪一年的事啦,他只是记得义和团失败之后,洋鬼子和官兵下乡缉拿,捕杀所谓的拳匪。红灯照那年的麦收天以后,夜很深了,棉籽油灯吐着如豆的火舌,照亮了憨头的新房。憨头坐在桌前伴灯苦读,从他的面部表情的变化,完全可以猜出书中是喜还是哀。纫兰为了省油,坐在书桌对面的炕沿上,借得一丝灯光做针线活计。时间不知流逝了多少,纫兰收好手中的针线活,抬起头望了望专心读书的憨头,商量地说:
“不早了,明天再读吧?”
“不!我要把这本书看完才睡。”
“憨头!”
“你怎么又叫我憨头?”憨头很不高兴,操着大人的口吻:“记住:我的学名叫晋年!”
纫兰闻声扑嗤一下笑了。但是,当她抬起头,看见憨头故做大人状的样子,又忍住笑,忙赔不是地说:
“是!是……我记下了。”
憨头似乎觉得这还不够,他出于借懂的少年自负心理,蓦地想到应用其长处来树自己的权威,学着私塾先生提问学生的架子、口气问:
“你懂得替年(大钊的字)的誉字是什么意思吗?”
纫兰听后感到有点莫名其妙,摇了摇头说:
“不知道!我不认得字。”
憨头对这种回答很不满意,接着又一本正经地问:
“你为啥不认得字呢?”
“我没上过学哦”
“你为啥不上学呢?”
“我是个女的,又不考秀才,上学做什么?”
憨头听后有些生气了,把桌上的书一合,站起身来,学着先生的样子背剪着手,缓缓地踱着步子,操着训人的口吻说:
“不考秀才就不要认字啦?这话不对!古人云:识文解理,你不认识字怎么行呢?”
“行啊,行啊!”纫兰看着生气的憨头,笑着说:“只要你能考上秀才,我就打心里高兴。”
“不行!”憨头一步跃到纫兰面前,几乎是大声命令:“我来教你认字。”
纫兰和憨头相处了很长一段时间啦,从没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她不禁地想:“可能是刚才看的那本书上说的吧。”为了不让憨头生气,影响睡觉,就和颜悦色地说:
“我笨,学不会,你快着把这本书念完吧。”
“我不念!”憨头突然耍起小孩儿脾气,把纫兰拉到桌子的对面,强迫她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学着先生那副严肃的样子:“给我老老实实地坐下!来,今天就从我的名字誉年的誉字认起。”他边说边拿起一支毛笔,在砚台里蘸好浓墨,顺手拿过一张写大字用的毛边纸,飞快地写了一个“老”字,然后抬起头,摇头晃脑,很注意抑扬顿挫地说:“这念个老字,也就是老人的老,记住了吗?”纫兰点了点头,又复述了一遍。憨头接着又在“老”字的下边写了个“日”字,遂拿腔拿调地说:“这个字念日,做说字讲。子日学而时习之的‘日’字,它俩合起来就念个‘香’字,做什么讲呢?人过60岁称为誉。爷爷盼着我活过60岁,就给我起了个名字叫曾年,懂了吗?”
“懂了!懂了……”纫兰听后感到是那样的新鲜,对爷爷的良苦用心也就越发地敬重了!由此,又引起了情感上的联想,她突然收起笑颜,格外痴情地小声说:“憨头!我要盼你活过90岁,那又该起个什么名字呢?”
憨头被问住了。他毕竟处于少年阶段,还不懂得纫兰这番问话的真情实意,他出于想在纫兰面前建立权威的稚气想法,感到答不上来就是丢了面子。因此,他先是“这、这……”的想词解释,待实在想不出答案之后,就又怒拍桌子,生气地大声说:
“你!……这是无理取闹!我再说一遍,今后,不许你再叫我憨头
纫兰一看憨头真的动了气,夜静更深的,又怕把爷爷吵醒,忙赔不是地说:
“小声点卜叫你奢年还不行?”
香年胜利了,坚持读完桌上的那本书后,才脱衣钻进纫兰早。已铺好的被窝里,未等纫兰收拾好他学习用的东西,便困得奸然人梦了。
第二天清早,纫兰一睁眼天大亮了,她急忙穿好衣服,用新洗好的脚布裹完脚就溜下炕来,回身看了看甜睡的憨头,暗自说:“让他再睡一会儿吧,昨天晚上看书看得太晚了!”转身欲要去厨房做饭,又怕爷爷来叫憨头起床,责怪自己让他睡徽觉。纫兰犹豫了片刻,遂决定叫憨头起床。俗话说得好:年少觉多。憨头听后哼呀哈地翻了个身,吧嗒吧嗒嘴又熟睡过去了。纫兰真不忍心再叫憨头起床了,可是,她一想到那次罚憨头捣三车粪的事,就又狠了狠心,大声吓唬地说:
“哎!奢年,省年!快起床,爷爷来了!”
奢年闻声倏地坐了起来,猛睁双眼,只见纫兰正在帮他拿衣服,转过头再向窗棍上一看,朝霞已经染红了窗纸,他嗯着嘴,不高兴地说:
“起床就起床叹,干吗骗人!”
纫兰没有解释的习惯,她强忍着笑帮助誉年穿好衣服,俯身又叠好了被子,待她细心地卷着一团该洗的裹脚布时,站在炕下边的奢年却意外生气地说:
“快把这些臭脚布扔了吧!”
纫兰一听怔住了,抬起头看看誓年生气的样子,真不知这气、这话从何而来?有顷,她又想起昨天晚上首年看的那本书,不禁地暗然自问:“这是一本什么书呢?奢年读了以后,怎么老是说些混话呢?”她为了不使晋年继续生气,以大姐姐的口吻说:
“净说些胡话!扔了怎么行?女人家长个大脚多难看!”
“一点也不难看!”誉年一步跨到近前,从纫兰手里夺过卷好的裹脚布,往墙音兄里一扔,火气很是不小地说:“女人出不了,干不了大事业,夭天围着锅台转,都和这些臭裹脚布有关,你明白吗?”
纫兰急忙拾起掷于地上的裹脚布,边经心地收好,边有些震愕地说:
“你这是怎么啦?你说说看,全天下哪有不裹脚的女人呢?”
“有!”香年斩钉截铁地说完,又从桌上拿起昨天晚上看的那本书,往纫兰面前一放,理直气壮地说:“你看看这本书就明白T!”
“我、我不识字啊……”这时,纫兰生平第一次感到识字的用途。为了弄明白晋年中的是哪门子的邪,乞求地问:“这本书写了些什么?”
“是专写太平天国起义的!”
“什么叫太平天国?”
“就是老辈子人说的长毛造反的事!”
“他们的女人真的不裹脚?”
“那还有假的?书上说,天王洪秀全有个妹妹叫洪宣娇,是个大脚板的姑娘,天天带着好多的大脚板的女兵南征北战,那些官兵、洋毛子见了她就怕,有的听了她的名就逃!”
“这是真的?”
“书上写的还能假了?”
正在这时,院子中传来李如珍老人的话声:“纫兰!做早饭吧,誓年还得去小黑佗念书呢。”
纫兰边说:“爷爷!我这就去做。”边慌忙动身走出了厢房。
吃过一早饭以后,李如珍老人不放心地叮嘱孙子,这些天来,外边很是不消停,传说官家的缉私队引着唐山一带的洋鬼子下乡杀义和团、红灯照,下了学就赶快回家。纫兰听后心里更是害怕,她悄悄地把誓年送到大门外,格外不放心地问:
“誉年!爷爷说的事记住了吗?”
誉年有些愤恨地点了点头。
“那……你下了学可别在外边玩,早些回来,免得让……爷爷记挂着。”
替年有些懂事了,他清楚的知道纫兰说的“免得让……”这未出口的话的真意,所以他望着纫兰那惶恐的神色点了点头,转身走去了……
分别时,李大钊吃着妻子包的饺子,心里非常矛盾。
他本意想去求学,可又担心爷爷年迈体弱发生意外,万一谢世而去,这个家可怎么办?同时,他又不能把这种矛盾的心情通过神色、语言流露出来,惹得生病的爷爷再生气。故只好强打着笑颜喝酒、吃饺子,顺着爷爷的话音说。一句话,这顿起身饺子吃得真不是个滋味啊!
纫兰是个宁肯负超载的重荷,也绝不叫苦的贤淑、寡言的妇女。这顿起身饺子对她而言,将意味着长别懂事不久、知道什么是夫妻之情的丈夫;同时,还意味着自己一人支撑李家的门面,侍候很快就会谢世的老祖父……昨天夜里,万籁俱寂,她伴着香年而卧,听着那极为熟悉的均匀的奸声,暗自哭湿了被头。鸡一叫,她又轻轻地穿好衣服走出屋,独自一人在厨房里收拾送行的酒饭。吃过起身饺子以后,誓年该上路了,纫兰她又背着精心收拾好的红布包袱―包着她用感情和着泪水缝制的千针万线,为曾年送行。此时此景,她不知该说些什么,无声地和誉年相伴走在旷野的大道上。省年多次示意她就此止步,她都没有说什么话语,只是眼含泪水、强做笑脸地摇了摇头,继续陪着奢年无声地向前走去……
黄瓜口到了,一叶帆船停靠在滦河岸边的苇丛中,年老的舶公站在船头,悠然四顾,似在寻觅搭船北去的乘客。省年站在长堤旁边的柳树下,从纫兰的手中接过那个红包袱,极力控制着情潮的奔涌,深情地说:
“纫兰!我走了,家里的事……”
“说这些干吗!”纫兰的语调是凄楚、悲凉的,她急忙低下头,恨不得把脸庞藏到自己的怀中,莫让离去的香年看到她一丝一毫的真情。接着她又感情地说:“什么也别说了,你只管放心地去吧!家里的事,我都会料理好的……”
誓年望着垂首不语的纫兰,第一次感到妻子品格的高洁、伟大。尤其是当他想到纫兰像爱护弟弟似地伴他度过了六个春秋,而今又要孤零零地侍候年迈的爷爷过日子时,他那歉意之心、感激之心、恩爱之心……共同化做了泪水,冲开心头的闸门,涌出了泪泉,又无声地落在了滦河的长堤上。他不知是何时走下的堤岸,跳上了小船;他更不知道舶公何时桨点岸边,小船箭出弦似地驶向河道中心,顺风逆水北去……他只想看见长堤上那藏之胸前的头快些昂起,让他再望望那张泪迹斑斑的脸庞……
纫兰终于抬起了头,目送小船逆行远去,看见誉年站在船头向她频频挥手。顷许,感情的泪花完全挡住了她的视野,阵阵的溜河风吹乱了她的发髻……不知何因,她突然想起了家乡的妇女,在送亲人闯关东时唱的一首民歌,她禁不住地小声哼唱起来:
秋风阵阵吹,
流水哗哗响;
小船逆行去,
热泪往下淌;
愿亲人,把心放,
早早顺风回家乡……
誉年离家之后,年轻的纫兰支撑着家庭,天天起五更、睡半夜,辛勤操劳持家。可是,爷爷的身体越来越弱了,终于在两年后的一个下午,病情发展到了弥留之际。纫兰守在炕边,看着昏倒在炕上人事不省的爷爷,失却了主心骨,只是小声地吸泣着。站在一边的二婶,急忙俯下身,在李如珍老人的右腕上寻找着虚缓的脉跳。有顷,她抬起头,焦急地说:
“纫兰!先别哭,快去把你树义叔请来。”
“那……三姑呢?”
“她离得太远,人不行T再去叫她J不然的话,她来了横竖不讲理的一折腾,大爷气得连憨头的面也见不上了卫”
纫兰擦了擦满面的泪迹,转身慌忙走出屋去,恰好碰见惶然赶来的树义,未等纫兰启口,树义关切地问:
“大叔的病好些了吗?”
“不行了!爷爷的眼神……都、都开始跑光了……”纫兰边说泪水边又涌出了眼眶。
树义急忙跟着纫兰走进正屋,赶到炕头旁边,听见李如珍老人在微弱地叫着“香年……憨头……”顷许,他渐渐地苏醒过来,微微地睁开双眼,进入了谢世前的所谓回光返照的阶段。他声音颤抖地说:
“纫兰,快!快把上个月……誉年邮来的相片……拿过来,让我……再看看一
纫兰硬噎地“嗯”了一声,回身从墙上取下一个像框,放在爷爷的面前。李如珍老人看着那张头戴学生帽,身着学生装的半身相片,满意地点了点头,面带微笑地说:
“我,我放心啦……他、他……”
“他就要回来了!爷爷,您就安心地养病吧。”
纫兰好心地说完以后,李如珍老人突然又生起气来,哆嗦着说:
“什么?你……你写信告诉他、他了……”
二婶真怕李如珍老人气得一口气上不来,就此谢世而去,忙热心地解劝:
“大爷!别生气,纫兰这孩子也是一片好心啊,再说……”
“信是我写的,不怪纫兰。”树义忙解释说。
李如珍老人终于在纫兰细心照顾下安然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