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汉于九月八日回到昆明。他从迎候在机场的部属以及军政界要员那焦虑不安的神色上知道,大家都在期待着他讲述此次重庆之行带来的消息。然而,他面色忧郁,只说了一句话:“谢谢大家!我非常疲倦,今明两天不见客。”便驱车驶离了机场。
卢汉回到卢公馆,独自躲在书斋里陷人了沉思。他为“整肃”计划可能带来的严重后果感到忧虑。如果昆明的共产党人惨遭“整肃”,他如何向中共方面交待?他所谓和平解放的诚意又表现在哪里?如果昆明爱好和平的民主人士遭到了“整肃”,他不仅对不起这些凛然大义的志士仁人,而且也无法向云南的父老交待。“整肃”必然使昆明变成一片白色恐怖,变成人民的监狱。他无力阻止“整肃”的进行,又不愿看到人民流血牺牲。他愤怒,他痛苦,他悔恨自己没有回天之力。
“叮叮……”清脆的电话铃声响个不停,把卢汉从昏然欲睡的状态中惊醒。他睜开眼睛一看,淡淡的窗幔已经染上了霞光。他微微欠起身,拿起话筒,精神不振地问:“喂!有什么事吗?”
“报告卢主席!重庆保密局的徐远举等人已经下了飞机,现在正乘专车向市里驶去。”
卢汉就象是触了电似的,“啪”的一声挂上了电话,腾地一下跳到了地上,他在屋里来回走着,蒋介石要除掉杨杰将军的话语在他耳边不停地回响。他蓦地收住脚步,拿起话筒,要通了杨杰家的电话:
“喂!耿光兄吗?”
“是啊!卢主席,有什么事吗?”
“请您马上离开杨公馆。注意,在汽车上要化好装。”
“卢主席,发生了什么事?”
“一言难尽。请相信我吧,赶快离开昆明,秘密飞往香港。”
“谢谢!您有什么话要带给龙志公吗?”
“有。务必请他多多保重,好自为之。好!后会有期,祝您一路顺风!”
卢汉如释重负地挂死了电话,下意识地搓了搓双手,发觉手掌凉冰冰的,整个身躯都有些麻木的感觉。他那过分紧张的身躯还未能放松,就想到了龙公馆的安全。他亲自下令:任何人不得擅自闯入龙公馆。
时间过去了一个钟头,副官匆匆闯了进来:
“报告!杨公馆遭到保密局的洗劫。”
“杨杰将军是否被逮捕?”卢汉焦急地间。
“据可靠消息,杨杰将军不在杨公馆。”副官答道。
卢汉微微地点了点头,心情沉重地说:“昆明的‘整肃’开始了。”他抬头一看,年历牌上的日子是一九四九年九月九日。
从此,被称为“九九整肃”的白色恐怖笼罩了春城。卢汉既不能暴露起义的目的,又要保护惨遭“整肃”的各界人士,可真是费尽了心机。然而卢汉的力量毕竟有限,难以阻止事态的发展,“九九整肃”越整越烈、越肃越宽,搞得昆明人人自危,不得安生。在祖国即将升起一轮江日的时候,昆明却处在黎明前的黑暗。
蒋介石听说杨杰逃走了,大为震怒,派毛人凤由重庆飞往昆明,协助卢汉“整肃”,查究杨杰逃走的原因,布置暗杀龙云的计划。毛人凤一下飞机,便驱车直驶沈醉的下榻处,一见面就开门见山地问:
“你们查到杨杰的下落了吗?”
沈醉告知已经查出,杨杰化名杨漱石逃往香港,住在香港轩尼诗道二六0号四楼一位同乡家中。
毛人凤满意地点了点头,心中生出了暗杀杨杰的计划。少顷,他又想起蒋介石有关暗杀龙云的指示,问:“你手中有没有合适的人选,能打进龙云在香港的家中充当内应,暗杀龙云?”
“有。龙云当年的机要秘书蒋唯生。”沈醉答道。
“他可靠吗?”毛人凤不放心地问。
“绝对可靠。”沈醉肯定地说。
“他是怎样落到你的手中的?”毛人凤又问。
沈醉笑了,说:“这也就叫无巧不成书嘛!”接着,便原原本本地述说了事情的因由。半年以前,蒋唯生秘藏龙云策动卢汉起义的信件回到昆明,被沈醉的部属侦悉。经沈醉批准,秘密将蒋唯生收买。蒋唯生被策反后,自觉不自觉地向保密局西南站提供了很多有用的情报。毛人凤听罢,十分赏识沈醉的精明,他笑着说:
“立即命蒋唯生前来见我。”
蒋唯生应命走进沈醉的客厅。当他听说眼前的长官就是保密局的头子毛人凤时,吓得全身微微颤抖,连起码的礼仪和寒暄都忘却了。毛人凤对蒋唯生的第一印象很不好,认为此人难以充此大任。毛单刀直入地问:
“你真心愿意为党国效忠、尽力吗?”
“是、是的……”蒋唯生的嘴巴突然不听使唤了,结结巴巴地回答。
“何以为证呢?”毛人凤色严声厉地问。
“党国需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蒋唯生奴颜婢膝地答道。
“如果党国需要你掉头呢?”毛人凤进而又问。
“那……我就为党国捐躯。”蒋唯生突然把头一昂,装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如果需要你去暗杀自己的恩人呢?”
毛人凤终于把蒋唯生问住了,因为他不知道让自己去谋杀哪一位恩人,故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好。
“快回答!”
蒋唯生终于从窘态中解脱出来,急忙答道:
“不要说是恩人了,只要党国需要,亲娘老子我都敢去暗杀。”
“好!”毛人凤冷漠地笑了笑说,“如果派你去香港暗杀龙云呢?”
蒋唯生呆住了。他想到龙云这些年来对他的信任、提携……现在,竟然让他去暗杀这样器重自己的上司,他怎么能随意承诺呢!他于惶恐中抬起头,看见了毛人凤那双令人胆寒的眼睛,于是又想到了自己的处境一一如果违拗主子的意志行事,他连这间客厅都休想出去。怎么办?他—时失去了主张。瞬间,在他的灵魂深处曾闪过一丝懊悔,悔不该卖身求生……
“怎么啦?是胆怯了,还是希望要个大价钱?”毛人凤狠狠地问。
蒋唯生被逼得没有退路可走了。他灵机一动,顺着毛人凤的问话答道:
“我一点也不胆怯,更没有什么价钱好讲,我只是担心……”
沈醉小声地问:
“你担心什么?说出来听听嘛!”
“我担心事情败露之后,我全家的出路。”蒋唯生为难地说。
毛人凤听后轻蔑地笑了。他右手从皮包中取出一沓美钞,用力向左手掌“啪、啪”连摔了两下,就象是拿着两根带肉的骨头逗引面前的赖皮狗似的。他以一种挖苦的口气说道:
“还是想要个大价钱嘛!你看,这些美钞够你全家用一段时间了吧?”
“谢谢,谢谢。”蒋唯生真想一把抢过这钱来。对奴才来说,钱是能够通神的。蒋唯生被这一沓美钞迷住了,差一点要说出:我这就暗杀龙云去。
奴才的欲望是无止境的。当他想到毛人凤一下就拿出这么多美钞的时候,又觉得自己若能杀死龙云,还可以捞到更多的好处。因此,他又故作胆怯地说:
“钱,对我来说是不起作用的,我的意思是……”
“你的全家都在昆明,怕不安全。是吧?”沈醉知道蒋唯生的真实心理,为了尽快促成这笔交易,忙代他说出。
“对!对……”蒋唯生进一步抬高价码,“若是没有妻室儿女,今天我就可以动身。”
“你先收下这笔钱。”毛人凤把钱扔到蒋唯生的手里。他就象是一位政治交易所的老手,十分了解对方的心理:“这是给你全家的生活费。事成之后,由我把你全家接到台湾去,你看如何?”
“好!好!”蒋唯生这条赖皮狗,终于接过了主子抛出的不义之食,于是他馋涎地摇动着尾巴答谢主子的恩典,“您看我该如何行动呢?”
沈醉要蒋唯生设法再去香港,事前要他先给龙云写信,就说龙云的旧部希望得到龙云的指示,为了龙云的安全,最好由他赴港面谈。
蒋唯生遵嘱写了信。不出所料,急切想了解昆明“整肃”情况以及云南起义的准备工作的龙云很快复信,要蒋唯生立即飞赴香港,接受指示。毛人凤获知此事十分高兴,当面指示蒋唯生说:
“你到香港后,首先要取得龙云的宠信。至于如何暗杀龙云,你要听从保密局广州办事处郭处长的命令。”蒋唯生面带难色地说:
“我不认识这位郭处长,怎么与他接头,领受任务呢?”毛人凤取出一封信交给蒋唯生,然后叮嘱道:
“这是我写给郭处长的亲笔信,你按着信上指示的去办就行了。”
蒋唯生把信收好,请示道:
“您看,我何时起程?”
“明天。”沈醉又补充说,“龙云的夫人顾映秋也同机飞往香港,一路上要好生侍候。”
蒋唯生茫然不解地离去了。
毛人凤有些担心地问沈醉:
“你看蒋唯生此行是成功大于失败,还是失败大于成功?”
沈醉笑了笑,十分巧妙地说:
“我希望他成功,但我立足于他失败。为了完成总裁交给的任务,我建议再准备第二套行动方案。”
次日,昆明晴空万里。蒋唯生西服革履,提着一件黑色的皮箱,很早就走进机场,登上了驶往香港的客机。他站在机舱的廊道上,在相继进舱的乘客中寻找着龙云夫人那熟悉的身影。发动机开始启动了,顾映秋仍然没有来,蒋唯生疑惑地自问:“难道沈醉的情报错了吗?”
又过了几分钟,空中小姐搀扶着满面怒气的顾映秋走进机舱。蒋唯生匆忙迎过去,甚感诧异地问:
“夫人,怎么就您一个人乘坐飞机?”
顾映秋一看是蒋唯生,又惊又喜。她余怒未消地说:“本来有一个人陪着我,可一进机场,就被他们强行扣留了。”
“谁被扣了?”
“朱志高。”
至此,蒋唯生才明白了毛人凤、沈醉让他好生侍候龙夫人的意思。于是,他格外亲热地说:
“夫人勿急,有我护送。”
飞机慢慢地离开大地,升入天空。顾映秋伥然若失地探视窗外,痴痴地俯瞰滇池环抱着的春城,感到一阵酸楚。蒋唯生心怀鬼胎,无暇俯视远去的故乡,他的心中老是想着这样一个问题:我怎样才能干掉龙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