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两条惊人的新闻轰动了香港。其一,是龙云答法新社社长白龙沙的谈话;其二,是军统特务刘里在港毙命。
龙云安全地逃出南京以后,第一个念头就是打回云南去,领导云南的父老弟兄举兵反蒋,为打垮蒋家王朝,为祖国的新生贡献应有的力量。但是,作为政治家的龙云又承认这样的现实:云南今非昔比,他失去了主宰者的地位。从某种意义上讲,云南走向光明的主动权握在卢汉的手里。为此,龙云不得不把入主云南的念头,变成策动卢汉起义。
龙云到达香港不久,他的老部下——原六十军军长安恩溥被任命为云南省民政厅长。安恩溥自南京回昆明就职的时候,取道香港探望了龙云。两人秘密商谈数次。对策动卢汉起义,龙云曾作过如下的指示:
“蒋介石在军事上节节败退,大局已定,但他会退到云南,利用天然的地势作垂死的掙扎。蒋介石可以逃往台湾,也可以流亡到外国,如果云南作了蒋介石最后死守的战场,三迤父老的苦难是不可设想的。顺其自然的发展,云南也会被共产党、八路军解放,但那时大家就成了历史的罪人,等人家来清算我们这笔罪恶帐。怎么办呢?唯一的办法是主动起义,这样,就能达到自救和救云南老百姓的目的。而领导这次起义的将领,也只有卢汉。”
龙云希望安恩溥回到昆明以后,劝告卢汉积极准备起义。同时,他还对安恩溥说:
“本钱操在卢汉的手里,我自己无论在朝在野都拥护他干。”
当安恩溥问到和中共联系一事,龙云答应由他负责。谈到起义的时间,龙云认为越早越好,最好赶在解放军渡江作战以前,太迟了搞成马后炮就失去政治意义了。
安恩溥告别香港之时,龙云又再三叮嘱说:
“为了搞好起义,使起义具有号召力,起义前可以联络四川的邓锡侯,西康的刘文辉。我已通过关系和他们说过内话。另外,云南的世家,尤其是彝族,对我们是有好感的。你们以我的名义去联系,发动他们跟着干,也是一股力量。”
然而,尽如龙云之意的事是不多的。安恩溥回去快一个月了,仍然没有传来任何令龙云欢欣鼓舞的音信。今天,他看着香港各家报纸全文登载的他的讲话,以及热烈赞扬他的评论文章,激动得再也坐不住了,他召来张秘书,严肃地命令道:
“你赶快把手头上的工作处理完毕,立即回昆明去!”张秘书感到实在有些唐突。她极力保持镇静,小声地问:
“老主席,要我回昆明做些什么?”
“代表我去见卢汉,督促他快些行动,”龙云十分干脆地说。
张秘书对龙云这神急切的心情是理解的。但是,如此重大的决策还未请示方方同志,怎么能够贸然行动呢?她犹豫了,没有当即表态。龙云似乎看出了张秘书的心事,他胸有成竹地说:
“我们和中共是有联系的,我派你回昆明策动卢汉起义,照理说,你应当代表我同中共华南局商量。另外,在你离开香港期间,由绳武代替你的工作,不知对方是否有意见?”
张秘书回答了龙云的问题之后,略加思索,便答应立即成行。然而,一想到此行的重要性,她心里就有些忐忑不安了。虽说昆明是她的家乡,可自己已经阔别多年,那里的人事关系也一定发生了变化,这样的大事找错了人,就等于业未举,身先亡。当她询问有关联系的事宜时,龙云严肃地说:
“我已经通知了安恩溥。你到昆明后,他去找你。另外,你和卢汉的联系一定要秘密,切不可张扬。”
这时,站在一边的龙绳武插话说:
“今日的卢公馆也很复杂,你千万要注意保密才是。”
张秘书点了点头,旋即又小声地请示:
“老主席,您知道云南方面有哪些共产党的武装力量吗?”
“公开的力量知道一些。”龙云稍稍考虑了一会儿,“中共在西南新成立了一支部队,叫桂滇黔边区纵队,司令员是庄田,在云南境内也有活动。”
“请老主席指示,卢主席应该如何对待这支队伍?”“你可以明确告诉卢主席,这是中共的武装,他应该秘密联系、给予帮助,绝不可轻视。在他们处境困难的时候要给予支持,这对我们举行起义有较大的意义。如果等人家壮大了来解放云南,那对我们来说就不是起义了,而是充当俘虏,历史的罪恶就算不清了。”
“老主席,在政治方面应当做哪些安排?”张秘书看着有些茫然的龙云,解释说,“我的意思是,在起义的时候,还必须有可以信赖的进步的民主人士做政治工作。”
“过去和我联系密切,今天又公开反蒋的民主人士都可以联系。”龙云稍经思索,“还有一位你不熟悉的大人物一一云南军界的泰斗杨杰将军。如果卢汉方面的工作不顺利,你可代表我去见杨杰将军,请他出山协助你说服卢汉。”
张秘书处理完手头工作,肩负着龙云的重托,于元月二十六日和刘宗岳飞向昆明。
卢汉第一次召见张秘书时,只是听张秘书转达龙云的意见,他本入反应冷淡。张秘书说完,他沉默了一会儿,将信将疑地问:
“老主席和中共是否真的联系好了?”
“是的。老主席已和华南局建立联系,还亲自和华南局领导人面谈过。”
卢汉听后未置可否,再次陷入了沉默。
他可能想把首次会面的气氛搞得热烈些,使双方都不要太尴尬,遂转移了话题,问起龙云如何逃出南京以及在香港浅水湾的生活。对此,张秘书很有意见,但碍于多年的上下级关系,也只好忍气求全,机械地回答着卢汉的问候。卢汉也感到这样的会面毫无兴味,遂巧妙地下达了逐客令:
“今后,你会见我必须在晚上九点钟以后。为了安全起见,事前由龙公馆用电话联系,约定好时间。”
张秘书十分知趣,兴味索然地告别了卢公馆。
翌日,刘宗岳持龙云的亲笔信拜访了卢汉。卢汉收下信件,对云南起义的事情仍未作复。刘宗岳也牢骚满腹地退出了卢公馆。
张秘书留居龙公馆,盼等卢汉的召见,但日复一日,仍然没有消息。在这度日似年的日子里,她是多么希望能有几个志同道合的知音谈谈心啊!令她失望的是,连龙云的亲信秘书蒋唯生都变了。他很少来龙公馆,对策动卢汉起义也失去了热情。
真不容易啊!卢汉于一个月后才送来了给龙云的复信。这封回信对云南起义提了三个方案,简记如下:
(―)卢汉称病辞职,保安恩溥代理省政府主席的职务,由龙云直接指挥安恩溥起义;
(二)走马换将,龙云回昆明,卢汉去香港;
(三)如果龙云相信卢汉,由卢汉负责指挥起义,那就请龙云做到两点:一是向中共要个指示来;二是命万保邦(云南屏边人,龙云和卢汉的部下,龙云派他回云南搞起义,此时在滇南组织中国人民自卫军)、龙绳曾(龙云的三儿子,青帮,曾短期在五十八军担任团长,此时在滇东组织西南革命军)听卢汉的话,否则,后果要龙云负责。
虽说这是一封迟来的信,但龙云看后还是很兴奋。他立即给卢汉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回信,表示同意第三方案,并明确指出:“滇事由弟主持,外面接头由兄负责。”
自从卢汉和龙云通过信后,中国政治舞台上又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中国人民解放军陈兵长江以北,待命南下,代总统李宗仁被迫派出代表赴北平进行和平谈判,中国的上空又出现了和平空气!二是李宗仁、何应钦电召龙云入京,“共商国是”,香港乃至昆明的一些报刊上又出现了“龙云将回云南主政”的报道。因此,卢汉又中断了和龙云的联系。作为联络人,张秘书再次开始了等待的日子。
张秘书于苦闷中想到了杨杰将军。她希望这位云南军界泰斗出面,为策动卢汉起义做些事情。为此,她秘密地拜访了这位大人物。
杨杰将军,字耿光,云南大理人,曾任国民党中央陆军军官学校和宪兵学校校长、陆军大学校长和教育长等职。他以自己渊博的知识、卓越的军事才华,贏得了中外人士的称赞,被誉为当代著名的军事学家和军事教育家。早年,他和蒋介石有私交。九·一八事变之后,因未能实现抗日的夙愿,他毅然和蒋介石决裂,赴欧洲考察。抗日战争爆发以后,他赞成中国共产党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反对蒋介石的独裁统治,同谭平山等人发起组织了三民主义同志联合会。抗战胜利之后,他反对蒋介石发动内战,发起组织了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并当选为中央执行委员会委员。随后,他回到了西南,奔走于重庆、昆明之间,利用自己的声望和影响,策动国民党的高级将领反对内战、准备起义,遂成为国统区的民主领袖,自然,也变成了蒋介石的眼中钉、肉中刺。
杨杰将军给张秘书的第一印象是:身材魁伟,精力充沛,爱憎分明,两眼充满智慧的光芒。杨杰将军听罢张秘书求见的原委,很风趣地说:
“咱们都是走在光明大道上的不自由的人,为了拆除蒋家王朝设的一道道路障,大家必须同心协力才行。好吧,今天留在我这里吃晚饭,然后再一道去拜见家乡的父母官卢汉主席。”
席间,杨杰将军视张秘书为自己人,滔滔不绝地谈了自己的政治倾向和对中国革命前途的展望。张秘书听着听着,对这位老前辈不知不觉地产生了一种信任感。她禁不住暗自说道:“今晚拜会卢主席,一定会有所收获。”
卢汉小杨杰几岁,对这位知名的军界泰斗向来是以兄长视之,对杨杰将军的学识以及他不惧权贵的品格十分钦佩。这些年来,杨杰将军有意和蒋总统为敌他是知道的。对杨杰在香港发起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并返回昆明、重庆筹建西南三省的地方组织,他也是了如指掌。所以,对杨杰和张秘书突然来访的目的,他心中也是有数的。双方分宾主落座之后,卢汉便以求教的口吻说:
“杨将军,您看北平和谈的前途会是怎样呢?”
杨杰清楚卢汉抢先问话的真实意图。为了打消卢汉对北平和谈的幻想,他明确地指出:北平和谈只有两个结果,一个是和谈成功,一个是和谈失败。但无论和谈的结果是哪一个,最终的结局只有一个,那就是国家的前途必将按照共产党以及各民主党派的建国大略重新安排。只有大后方,尤其是昆明盛传的和谈成功了,国家才会兵不血刃地走向光明。杨杰认为,这种希望是不现实的。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国府有意制造的和平烟雾弹,以欺骗百姓,扰乱视听。最后,杨杰将军说:
“这些都是人所皆知的袓浅之见。我想,卢主席对此会有高见的。”
“不!我听了您这番宏论,大有茅塞顿开、耳目一新之感。”卢汉不仅不接杨杰拋过来的球,反而又顺此话意踢了过去,“请问,和谈有什么成果了吗?”
“不能绝对地说没有,但从共产党人所提的和平条款来看,成功的可能性是很小的。”杨杰说罢侧目一看,发觉卢汉有意呷茶不语,便又进一步陈述,“共产党代表全国人民的最大利益,她要求坚决惩办战犯。蒋介石是名列第一名的,他会俯首就擒,心甘情愿地走上人民的绞刑架吗?”
“那当然不会。”卢汉以试探的口吻问,“假如李代总统步傅作义将军的后尘,国家不就免遭生灵涂炭了吗?”
“果真如此,那当然要谢天谢地了,可是……”杨杰摇了摇头,喟叹不已地说,“你是知道的,德邻这位代总统究竟有多少权?象这样的大事,他能代表蒋介石作主吗?”杨杰将军呼了一口香茗,进而又说:“莫论这等大事了。就说北平的和谈吧,还不是坐镇溪口的蒋介石说了算。”
卢汉哑口无言,陷入了难以解脱的矛盾之中。他为了既不暴露自己的既定政见,又能从杨杰的纵论宏议中窥测到共产党以及各民主党派的动向,有意地问:
“依您之见,我应该如何去做呢?”
“首先,你必须看清蒋介石集团必败,共产党必胜,这是任何人、任何力量都无法扭转的大局。”杨杰说罢侧目看了一眼,发现神态肃穆的卢汉微微地点了点头,便又慷慨激昂地接着说,“国共未来交战的疆场在江南,而云南又必将成为蒋介石反共顽抗的最后一块基地。你怎么办?我认为,起义对你自己、对云南都有利。”
卢汉缄默不语。他凝视着左前方,似乎已经看到了血染三迤的惨景。
杨杰知道卢汉的特殊处境,也能理解卢汉举棋不定的矛盾心情。他为了给卢汉鼓气,指出在外有龙云和李济深等人奔走,在内他自己可以帮助争取民主党派、革命群众的支持,只要卢汉坚定信心,积极在云南积蓄力量,起义一定会成功。
卢汉终于从沉思中醒来,他十分沉重地说:
“杨将军指出的前途我是理解的。但是,起义成功和失败关系重大,我们要对三迤民众负责。有国民党中央嫡系部队驻滇,时机不到,不能轻率从事。”
“但是,我们必须秘密地准备条件。一俟时机成熟,我们就发动起义。”杨杰语调沉重地说,“不然,我们不仅对不起三迤人民,而且也难免不成为历史的罪人啊!”
“杨杰将军语重心长啊!”坐在一边的张秘书突然表态了,“卢主席,老主席身居香港,心向三迤,无时无刻不在关心故乡父老的安危。”
卢汉对张秘书的插话很不满意。按照习惯,他和杨杰谈话,秘书只有听的权利。再者,张秘书的话有意无意地抬高了龙云,贬低了他卢汉,便他本能地产生了反感。于是,他借李宗仁请龙云出山做起了文章:
“张秘书,你知道李代总统上台以后,晋升龙绳祖为中将参议的事吧?”
“知道。”张秘书赶忙解释,“这是李宗仁耍的一种手腕。”
“就算是手段吧!龙绳祖为何代表李代总统赴港做说客呢?”卢汉问。
“这……恐怕是例行公事吧?”张秘书有点发火地说,“难道老主席派大公子去南京晋见李代总统也是例行公事吗?”卢汉反问。
“我想是的。”张秘书答道。
“我看,李代总统三次召见龙绳武,怕是别有用心吧?”卢汉又问。
张秘书心里很不是滋味,因不了解内情,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知道李代总统的夫人郭德洁女士飞赴香港,劝老主席出山的事吗?”卢汉进而又问。
“我……不知详情。”张秘书尴尬地答道。
卢汉转身取来数份新近的报纸。这些报纸都在头版头条位置上,以大字标题刊登了有关“龙氏即将出山,协助政府”的报道。他心事重重地说:
“我不相信这些报道,可老主席他为什么不出面澄清事实呢?张秘书,你是否可以飞赴香港问问老主席?要共举大事,必须步调一致才行啊!”
张秘书越听越生气。卢汉似乎要造成这样一个印象:他在起义问题上犹豫不决,完全是龙云和李宗仁做交易造成的。她颇有惰绪地说:
“好吧,我即日就动身回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