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云举行记者招待会的决心不可改变,龙绳武也只好听从。但是出于安全方面的考虑,经和张秘书多次协商,将记者招待会的形式做了必要的改动。其一,原计划召集中外记者公开亮相,同时告知天下;现在改为接待法新社一家,受接见的记者也只有法新社社长白龙沙一人。其二,举行记者招待会的地点,原计划在香港的著名酒家;现在秘密更换了地点,周围有训练有素的警察护卫。
蒋唯生悻悻然离开香港飞回昆明的当天晚上,龙云在儿子龙绳武的陪同下,驱车驶往预先安排好的地点,会见法新社社长白龙沙。
入夜,香港的大街小巷明如白昼,各种霓虹灯闪烁不已,耀人眼目。龙云乘坐一辆高级轿车飞驰而去。为了安全,龙云坐在后排座位上,两边的车窗都落下了深色的窗纱。他微微向后倾倒在靠背上,眯着眼睛,回想着他逃出虎穴来到香港后这一个多月来国内的变化,禁不住地暗自感叹:“照此下去,蒋介石还能留在大陆过下个圣诞节吗?”当他想到自己今天为了驳斥社会上的谣传,要郑重声明否认参加筹组“南方联盟”,抨击蒋介石制造这一阴谋的罪恶目的时,又禁不住地暗自说我今天的举动,也是向蒋家王朝投下的一枚重型炮弹……”
龙绳武是行伍子弟,来香港弃武经商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因此,他从来没有和兵刃诀别。为了防止发生意外,他一向是枪不离身,枕戈达旦。为了替父亲安排这次记者招待会,他可谓费尽了心机。就说今天乘坐汽车吧,他也动了不少脑筋。他与司机并坐在前排座位上,右手摸着腰部藏着的手枪,随时准备和从事暗杀的特务交火。出发之前,他叫司机熄掉车内所有的灯,只开着车前边两个明亮如柱的车大灯。这样一来,车子在飞驶之中,不仅迎面走来的行人难以直视轿车,就是两旁的行人也看不清车内的乘客。万一遇上歹徒拦车或者开枪射击,他要司机拼力加大油门,轧死勿论。轿车自龙公馆驶出以后,龙绳武的神经就高度紧张起来,两只眼睛瞪得又圆又大,生怕在眨眼的瞬间发生不测之事。一路上,无论是马路两旁的动静还是迎面走来的行人的举动,都难以逃过他的眼睛……
由于历史上的原因,法国最关心印度支那半岛的利益,因而对与越南相毗邻的广西、云南两省的形势也格外关注。久而久之,法新社报道的有关广西、云南方面的消息,就具有了相对的权威性。
法新社社长白龙沙听说龙云要单独召见他,并对时局发表重要谈话,那个高兴劲是难以用语言来形容的是日,他很早便准备好了录音机。入夜,他衣着整洁地赶到召见处,非常热情地迎进了龙云父子。一见面,白龙沙就施展出了新闻记者的一切本领,恨不得掏尽龙云积存在心的所有事情,从而一举震惊中外。往昔,龙云作为在位的政治家,在新闻记者面前是慎于言谈的;今天,他却恨不得把内心的愤怒一泄而出,变作一发发复仇的子弹,射向政敌蒋介石。所以,这仅有一人采访的记者招待会,却开得十分热烈。为了惜墨存真,现将法新社发出的特稿摘要如下:
1.问:外传上将曾参加“南方联盟”之筹商,是否属实?
答:日前贵通讯社发表商谈“南方联盟”之记载,余见报颇觉诧异。依余个人看来,此类企图全属幻想,凡阻碍国家前途进步之自私活动,余个人决不赞成,人民亦必不欢迎。
2.问:上将对于当前国内形势如何看法?
答:“戡乱”乃违背人民公意,故今日已根本失败。因国共问题,原属政治问题,不寻求政治解决,而采取军事行动,以致产生今日之后果。现在蒋虽辞职,并无悔过诚意,观其种种布置,显系觅取喘息时间之阴谋,真正和平有待于国人之努力。
3.……(略)
4.外传上将或将参加共产党之联合阵线,并传此与—九四五年十月三日滇军与中央军在昆明冲突以及东北滇军参加共军作战有关,上将对此传说,有何评论?
答:余过去及现在对各民主党派都具道义的同情,因彼此对独裁政治均表厌恶,对于国是主张不谋而合。这在抗战期间,余个人一向反对用武力解决国共问题,主张战后应实行民主政治,曾与在滇学者名流及民主人士时有研讨,致遭疑忌,故发生一九四五年十月三日离奇方式之改组云南省政府。当时滇军全部奉命入越受降,省政府仅有卫兵,杜聿明受蒋主使,以叛乱方式夜袭市区,市内警察及人民在梦寐中被其疯狂屠杀。所谓军事冲突与事实不符。该项事件之内容,一般多不甚清楚,但中共则颇为明了,基于正义,时有不平之鸣以揭破其阴谋。东北滇军久怀雪恨之心,又为同情所感,故愤而参加共军作战。
5.最后记者问:上将是否脱险来港?是否有意回滇?
答:余为求身心之愉快,于上月诚然冒险离京脱险南来,至于回乡一层目前尚未考虑。
暂且放下龙云举行的记者招待会不谈,再看看刘里等人在忙些什么。
刘里自那日在跑马地会见张秘书之后,天天跑到预先约好的马丽医院去接头,盼望张秘书能送来一笔巨款,但每次都是乘兴而去,败兴而归。三天过去了,他急得失了眠,遂又偷偷地给龙公馆发了一封要挟信,要求张秘书务必到马丽医院相见。
这天吃过早饭,顶头上司郭处长召集行动组的有关人员训话,随后又要亲自校阅部属所谓的十八般武艺。每逢这种时刻,刘里总是要大出风头的:一对一的擒拿没人是他的对手,用无声手枪射击流动靶子他也是百发百中。校阅结束以后,郭处长拍了拍刘里的肩膀,夸奖地说:
“真不亏是保密局派来的人,名不虛传啊!”
刘里是保密局的红人,历来是执行重要使命的,所以养成了一种傲视同僚的习性。至于各省市联络站的头头脑脑,他向来不屑一顾。今天,郭处长当众称赞了他,可他并不领情,却不冷不热地说:
“咳!今非昔比了,俺就是一条云来雾去的强龙,也压不过一条半死不活的地头蛇。”
郭处长听后火气顿起,习惯地摸了摸手枪。刘里若不是上边派来的人,他真会当众把他干掉。此时,他权衡利弊,终于把满腔的怒火压下了去,有意说道:
“我不赞成这种说法。干我们这一行的,地头蛇再厉害,也无法压过有真本事的强龙。刘里,你说我这话对不对?”
刘里是个粗俗的刽子手,在动心计上没有一点优势。他不明白郭处长说这番话的目的,又直不楞通地说:
“这要看做什么事情。玩手腕,拉帮结伙,俺说的一点也没错。办案,玩真格的,你说得有道理。”
对此,郭处长没有当即表态,他想了一会儿,冷漠地笑着说。
“就说办案吧,和在场的弟兄们比,你是一条强龙吗?”
刘里用眼扫了一下周围的同僚,轻蔑地笑了笑:
“说句不恭的话吧,俺刘里大概还算得上是一条强龙。”
郭处长突然脸色一变,一声大喊:“立正——”剎时,十多名表情不一的特务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郭处长铁青着脸,象是考官对着学生训话:
“今天晚上需要办这样一个案子:一辆轿车飞驰在僻静的马路上,谁有办法暗杀掉乘车的主人?”
“我有!”十多名特务众口一声地说。
郭处长两眼一直盯着刘里,发现他没有答话,郭处长冷笑一声,鄙夷地说:
“刘里,你这条强龙怎么反倒没有办案的招数了呢?”刘里把头一昂,盛气凌人地说:
“这等小事,吃咱们这碗饭的人,只要还有口气都能办,用不着俺刘里动手。”
“你也太目中无人了!”郭处长终于震怒了,倏地拔出随身带的手枪用力掷给刘里,“按照办这类案子的规定,随你挑选几个弟兄,若是没有办成……”
“哈哈……”刘里突然狂笑起来,把手枪扔还给郭处长,随即倏地从腰中拔出自己那支特制的手枪,在手中掂了掂,“郭处长,区区小案,依俺看就不要兴师动众了吧?”
郭处长听后一惊,误以为刘里嫌给他的弟兄多了,因而改口问道:
“痛快地说吧,你究竟需要几个弟兄陪你去办案?”
“一个也不需要。”
“什么?你再说一遍。”
“一个也不需要。”
“那……你自己去办案?”
“对!俺一个人也富富有余。”刘里望着惊诧不已的郭处长,近似开玩笑地说,“您如果不放心,一定要有人陪我去办案,那就劳您的大驾,随俺辛苦一趟。”
“什么?”郭处长看着满不在乎的刘里,震愕地问,“你要我陪你去办案?”
“是的。”刘里有点玩世不恭地笑了,“郭处长先不要紧张,要您去的目的,不是为了配合侮去办案。”
“那……要我去做什么?”
“当裁判官。”刘里环视了一下同伙那惊奇的表情,故意做出一副轻松自如的样子,“到时,请郭处长站在我的身后,高高举起你扔给我的那支手枪。假如俺第一枪没有击毙司机,您就开枪将俺击毙。”
在场的特务们吓得瞠目结舌,一个个不知所措。郭处长很快从震惊中醒来,暗自庆幸地说:“正中我意。”他大步走到刘里的面前,两只滴溜乱转的眼睛射出逼人的凶光,威严而险恶地说:
“刘里,你是保密局派来的人,不会不知遒干我们这—行的规矩吧?”
“知道。一句话:从无戏言。”刘里答道。
“好。”郭处长点了点头,装出一副十分豁达的样子,“现在,我允许你当众收回方才说的那些戏言。”
“不。”刘里摇了摇头,“俺肚子里的墨水虽然没有你的多,可俺还是懂得‘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句话的”。
“你果真不收回了?”郭处长问。
“对。”刘里嘲弄地笑笑,“俺只希望您这个裁判到时不要手软。”
夜深了,冷风飕飕地吹着,马路旁的高架电线发出了瘆人的响声。在通往浅水湾的马路一侧的草丛中,藏着持枪的刘里和郭处长。刘里趴在距离马路只有五米不到的地方,右手握着顶火的手枪扳机,两眼注视着与浅水湾相背的方向,急切地盼望着轿车的出现。郭处长遵照刘里的意愿,卧倒在刘里的右侧,枪口恰好对准了刘里的脑売。说来也很有点意思,两个人都毫无胆怯之意,全都用心地执行着各自的使命。
随着时间的流逝,刘里渐渐地从好胜逞强的念头中醒来,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办案对象。他静静地想了许久,也没有猜出是哪位大人物将在自己的枪下成为冤鬼。他出于职业习惯,又不敢向身旁的郭处长问清底细,只得象过去执行任务那样,暗自说:“不知名的冤鬼,请你多多原谅了,俺刘里是奉命行事,要骂你就骂俺的上司吧!”
郭处长自然知道暗杀的对象。今天清晨,他还在熟睡之中,急促的电话铃声就把他从好梦中惊醒。从坐探的口中获悉,龙云今晚将秘密举行记者招待会,发布亲共反蒋的消息。他当即请示了上级,得到了准予办案的指令,于是召集部属训话,通过校阅擒拿、暗杀等功夫挑选办案人员。当他看完刘里弹无虛发的射击表演后,暗自庆幸:“这三十万元港市的赏金算是到手了!”他采用激将法逼得刘里就范。令他更为兴奋的是,如案办不成,还找到了一个替死鬼。他望着身边严阵以待的刘里,暗自骂了一句:
“傻仔,你可上了我一个大当。”转瞬之间,他又想到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句古训。历经激烈的斗争,他伸手轻轻捅了刘里一下,小声地说:
“我先告诉你,今天办案和往常大不一样,可以得到—笔赏钱。”
“赏钱?俺不稀罕。”刘里淡然说道。
“数目大得惊人,你稀罕不稀罕?”郭处长有意卖了个关子。
“数目大得惊人?还能比暗杀龙云的赏钱多?”刘里仍然不为之所动。
“没、没有。”郭处长被问得语塞了。有顷,他又施—钓饵:“不过,这笔赏钱的数目与那也差不了多少。”
“有多少?”
“十万元港币。”
“是全归俺所有,还是咱们两个人二一添作五?”“当然是全归你所有。”郭处长说罢又换了个口气,“不过嘛,你若想到我陪你辛苦了大半夜,分给一点辛苦费,我也算跟着你沾了点光,捞了点好处。”
刘里听后遂做起了发财梦:等拿到这笔巨额赏钱后,立即逃往新加坡,隐名埋姓,改行经商,再也不过这种提心吊胆的特务生活了。一旦财运亨通,他再把山东老家的父母妻儿接到国外,让他们开开眼界,享—辈子清福。
郭处长猜不准刘里的想法,他一廂情愿地挖苦说:
“看来,你可真有点象山西人了,连点辛苦费都不肯赏给。”
刘里自小鄙视爱钱如命的小气鬼。这些年来,他在同事中以豁达和讲义气闻名。今天,他听郭处长说他是山西人,顿时火冒三丈,十分粗俗地说:
“这十万港币如不分给您一半,俺就不是俺娘养的。”
郭处长一见目的达到了,便又改变了口气,笑着说:
“算啦!算啦!当务之急是漂漂亮亮的把案办好。不然啊,你不但一分赏钱捞不到,还得要把小命交待上。”
寒冷的夜风越刮越大,令人透心冰凉。随着时间的推移,公路上飞跑的汽车越来越少了。卧倒在地的刘里打了个寒噤,活动了一下上肢,遂又端着手枪,搂着扳机,目不转睛地盯住灯光微暗的马路,恨不得立即就举枪结案。遗憾的是,郭处长一言不发,继续卧地待命,任凭往来车辆从面前驰过。
突然,远方又驶来一辆轿车,银白色的车灯犹如两把利剑刺破沉沉的夜幕。郭处长警觉地翘起头观察了片刻,小声地命令道:“注意!”刘里的神经顿时紧张起来。为了准确无误,他用地面做倚托,右手稳稳地握住枪柄,食指紧贴着枪机。此时,只要郭处长一声令下,这一百万港币的赏钱就装入了腰包。
飞速行驶的轿车越来越近了,待到能看清车型的时候,郭处长小声命令道:
“准备射击!”
刘里是办案的老手了,他两眼盯着司机,暗自说:“今天就对不起了。”当轿车距离他只有五十米的时候,车内与司机并坐的那个人突然跳入了他的眼帘,惊得他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不是龙云的大公子龙绳武吗?”就在这一瞬间,他想了许多,许多……
“啊!今天办案的对象是龙云……真没想到啊,堂堂的云南王就要死在俺的枪下,可俺为什么要干掉他呢?”钱!十万港币的赏钱!郭处长啊郭处长,你真是一位雁过拔毛的好手啊!俺打死了龙云,你得去二十万港币的赏钱还不够,还要从这十万港币的赏钱中再捞一半去。
哼!俺让你竹篮子打水—场空!
“龙云非等闲之辈,三年多以来,没有办过一件对不起俺刘里的事啊!俺为什么要枪杀他呢?再说,他也有可能给俺一笔钱,让俺远走高飞,另谋生路啊!”
“今天当保镖的是龙绳武,他的枪法好生了得!看他那正襟危坐的样子,活象是一尊铁打的金刚。只要俺的枪声一响,他准会从腰中拔出枪来自卫。到那时,是鱼死还是网破,那就真的难说了……”
飞驰的轿车就要驶到眼前,刘里握枪的右手突然抖了起来。开枪吧,持枪的右手不会听从自己的命令;不开枪吧,郭处长那支对准自己脑壳的手枪就要说话了。怎么办?刘里生来第一次变得如此举棋不定。
“开枪!”郭处长小声地命令道。
但刘里并没有搂动扳机。
“快开枪!”郭处长紧接着又提高了声音。
刘里仍然没有动。
此刻,郭处长气得真想搂动自己手枪的扳机,让刘里自食其果。可是,一瞬间他又想到,跑掉了龙云,这到手的三十万元港市的赏钱丟了不算,自己也难以向上司交待。与此同时,他也突然想起了另一个问题:今晚放跑了龙云,却打死了刘里,上司会怎样看待这件事呢?有谁会相信我的解释呢?万一给自己戴上一顶排斥异己,放走龙云的帽子,这条小命还有吗……郭处长望着就要从自己眼前飞过的轿车,毫不犹豫地把枪口从刘里的头旁移开。
刘里的神经处于高度的紧张中,他听到了耳边挪动手枪的响声。那时,他暗自说:“开枪吧!这样死了倒也痛快。”但是,他凭着多年的经验,感到郭处长的枪不是对他而发的。他几乎是本能地向空中挥动了握枪的右臂,恰好把郭处长握枪的右手弹向上方。“砰”的一声,子弹飞向了夜空-……
龙云乘坐的轿车从眼前飞过去了。但是,刘里万万不曾想到,他的耳旁再次响起了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