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云经过缜密的考虑,决定派张秘书前去赴约,由龙绳武暗中保护。
香港跑马地是个繁华、热闹的场所。每天夕阳沉没到大海以后,红男绿女就象是从地下冒出来似的,从四面八方云集而来。有的双双走进酒吧间,先是饮酒作乐,继而便勾肩搭臂地消失于舞海之中。有的三五成群走进赌场,大喊大叫,赌兴倍增,最后输贏双方都红了眼,免不了来—场械斗。那些精神空虛、囊中羞涩的外江佬和一部分落魄者,只好随着流落烟花巷的女子消失在夜幕之中……总而言之,这儿是香港典型的黑社会。
西天的彩霞余辉未尽,街道两旁的霓红灯就亮了,跑马地随即变成了光怪陆离的场所。穿着奇装异服的男女纷至沓来,按着各自的意愿忙碌着。在一家大商行的门旁,站着一位身穿灰仿绸大褂,戴着银色大礼帽,鼻梁上架着墨镜的男人。他手里拿着一听茄力克香烟,留意着过往的行人。啊!这不是刘里吗?
对,正是刘里。说到他为何来到香港,并给龙云写匿名信,还得重新交待一下。
龙云于南京安全脱险之后,在蒋介石的盛怒之下,刘里等人遭到拘捕,并被追究了失职的责任。刘里是个心计不多的军统特务,再加上人缘不错,很快就解脱了。正当他考虑自己的前程时,大特务头子毛人凤、郑介民又找到了他,说是另有重任委之,让他星夜赶往广州。行前还给他写了一封介绍信。
刘里持信来到广州,见到保密局驻广州办事处的郭处长,方知他的任务是暗杀龙云。
他听后吓得一夜没有安睡。不知何故,尤旗的形象老是在眼前叠印。当他想到蒋家王朝崩溃在即,新的中国就要埏生的时候,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自己的出路:走弃暗投明的路吧,自己的双手沾满了共产党人的鲜血;跟着蒋介石死心踏地走到底吧,可这个底是个什么样子?退出大陆以后又投奔何方……他真是一点底数都没有。
不久,他又随郭处长来到了香港。当上司要借用他这位神枪手杀死龙云的时候,他突然良心发现,对曾朝夕相伴多时的龙云产生了同情心。他想到龙云的为人。在自己看守龙云的日子里,龙云没有任何地方对不住他刘里,相反,他自己却……当他再一想到龙云安全脱险的原因时,自然又联想到了共产党。他若一意孤行,尤旗的下场就会等着他。怎么办?他陷入了极度矛盾的境地。
最后,他终于想出了一个万全之计,便给龙云写了那封匿名信。
刘里低头看了看手表,时针快要指向七时了。他有意把茄力克香烟放在胸前,然后开始用心地打量周围的行人。当他把视线投向马路对面的时候,发现在电线杆旁站着一位身材熟悉的中年妇女。他禁不住一怔,再仔细一看,这位中年妇女穿着一件时兴的淡色旗抱,外罩对襟开口的薄毛衣,头上蒙着条名贵的苏绣围巾,左手拿一听茄力克香烟,右手还提着个白色的提包。刘里暗自高兴地说:“她真的准时来了……”但遗憾的最,这位赴约的女性侧身向里,无法看清她的庐山真面目,因而难以断定她是不是自己所期望的“她”。出于职业的习惯,刘里察看了一下周围的行人,然后才大步向马路对面走去。他走到这位女性身旁,有意把手中那听茄力克香烟一晃,这位女性才不慌不忙地转过身来。尽管早有思想准备,但此刻刘里还是惊得脱口而出:
“啊!是你?”
“对!是我。”张秘书声音低沉,却含有一种威慑力,“没想到吧?”
“不!不”……刘里难以掩饰内心的慌乱,“说老实话,俺盼望见到的就是您。今天,真是‘巧’她爹打‘巧’她娘一一‘巧’极了!”
张秘书望着刘里,显得那样的平静。但是,她的内心却如波瀾起伏。刘里的出现,说明保密局的军统特务已经尾追到港。由这些杀人魔王组成的暗杀队,不但枪法熟练,而且都认识龙云,若想伺机动手,真可谓是易如反掌。但她又禁不住自问:“如果刘里的使命是暗杀龙云,那他为何还写那封匿名信约见我呢?这样做不是太愚蠢了吗?假如刘里想借此演戏,取得龙云的信任,混进龙绳武的寓所,再行暗杀之事,那他想得也太天真了。久经磨难的龙云,是绝对不会发此善心的,更不会误入这近似玩笑的圈套……”张秘书难以得出满意的结论。她为了摸清刘里的来意,按照预先想好的程序,指着附近的一家比较高级的咖啡馆,热情地说:
“你我是老相识了,在香港,也算得上是他乡遇故知吧!走,还是喝着咖啡谈天,显得更为亲热一些。”
张秘书的提议正中刘里下怀。他一马当先走进咖琲馆,选了一个僻静的地方,要了两杯咖啡,装出十分热情的样子说:
“张秘书,请赏光!如果这咖啡的味道不够,俺再要浓的。”
张秘书也逢场作戏,随意寒暄了几句,便有心拉近乎地问:
“南京分别以后,你们的日子过得还不错吧?”
“哎呀呀,可别提这一壶了!”刘里述说了自己被拘捕后的经历,尔后叹了口气,有些粗俗地说,“俺要不是命大啊,早就他娘的到阎王爷那儿报到去了!”
“那……你怎么又到香港来了?”张秘书猝不及防地一转话题,看着面色变得有些紧张的刘里,又有意缓和气氛地笑了笑,“是不是阎王爷把你派来的?”
“咳!比阎王爷可厉害多了。”刘里似乎是有意制造紧张空气,“张秘书,阎王爷再厉害也只能要俺刘某人的命,他不能命令俺去要别人的命。”
张秘爷一听感到问题严重,正象她预先估计的那样,刘里是奉命来港的。因此,她按着提前约定好的暗号,拿起那听茄力克香烟,轻轻晃了三下,然后送到刘里面前,开玩笑地说:
“咱们是老相识了,手下留情,可别是为了要我的小命。”
坐在墙角处独自喝咖啡的顾客是龙绳武。他戴着一副方型墨镜,化装成一个阔商,在暗中保护着张秘书。他由暗号获悉,刘里来港的目的是为了刺杀龙云,今天张秘书没有什么危险。于是,他也按照预先约定好的暗号做了答复。
刘里并不知晓龙绳武此刻亦在场中,当然,他也不会猜到张秘书在用茄力克香烟对暗号。他出于职业的本能,认为张秘书害怕了,想借着赠送这听茄力克香烟求他高抬贵手,所以他又引而不发地说:
“张秘书,今天俺请你来,可不是为了要你这听茄力克香烟的啊!”
“那……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张秘书装作有点生气的样子说,“当年咱们都是龙公馆的办事人员,还用得着再兜圈子、绕弯子吗?”
“当然用不着啦!不过,时代变了……”刘里突然变色,显出万分为难的样子,“俺要是对你说出真正的来意,恐怕……”刘里收住话,为难地低下头,两只手没处搁没处放似的摆弄着面前的咖啡杯。
张秘书清楚,刘里的目的无非是想要个髙价钱。她想了想,关切地问:
“恐怕是要出什么事了吧?能告诉我吗?”
“这事……可真有点象猪八戒生孩子一一难死猴哥啦!要俺怎么对你说呢?”
“照实说呗!”张秘书有意激他,“你是痛快人,怎么也变得这么婆婆妈妈?”
“咳!你不知道实情哟,俺要是照实说出来啊……”刘里伸出右手指了指额头,“这八斤半就要搬家了。”
“哪有这么严重!”
“有,有啊”刘里长长地叹了口气,“实际上比这还要严重呢!”
张秘书逐渐地明白了,靠这种套近乎的办法是套不出刘里求见的本意的。如果顺着他竖起的竿子继续往上爬,单纯地许以重金,他更会要高的筹码。为了戳破刘里讹诈的面目,尽快地获悉他的真实来意,张秘书蓦地站起身,顺手提起随身带来的白色提包,装出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漠然说道:
“既然你说得这样严重,我也就不再勉强你了。好,改日再见吧!”
“别走!别走!”刘里倏然起身,忘记了男女有别的祖训,一把抓住了张秘书的右手说,“俺只是向你说明事情有多么重要、多么危险,并没有说不告诉你啊!”
张秘书抽回手来,白了刘里一眼,不冷不热地说:
“我先把丑话说在前边,你的脑袋要是真的搬了家,我可担待不起啊!”
“俺也没说让你赔个新脑袋!”刘里耍赖皮似的笑笑说。
张秘书认为到了该拍板成交的时候了。她不慌不忙地呷了口浓咖啡,很有身分地说:
“你我本来都是龙公馆的人,一家人不说两家的话。你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老主席,我一定负责转达!你有什么需要老主席帮忙的事,也不要客气。我相信老主席会尽力帮助你的。”
刘里也是个明白人,知道再卖关子也不会有意外的收获,弄得不好,绷得太紧的弦还会断掉。他装出一副豁出去的样子,大声叹了口气,便讲出了如下的事实:
蒋介石指令军统特务限期暗杀龙云,赏金为三十万元港币。保密局的头子毛人凤和郑介民派的行动组已经到达香港,他刘里就是暗杀组的核心成员。具体的行动计划有三种:其一,在浅水湾龙公馆附近埋定时炸弹!其二,趁龙云外出散步之机,用枪击毙,其三,买通龙云身边的亲信投放毒药。
张秘书边听边举起咖啡杯,轻轻地点了三点,向龙绳武示意:平安无事,会谈已经进入了实质性的阶段。为了进一步弄清暗杀龙云的具体方案,她喟叹不已地说:
“真没想到啊!老主席的头竟然会值这么多的钱。”
“是啊,的确是一笔巨款。”刘里说得眉飞色舞,就象是一条饥馋难耐的狗,张着大嘴流着口水,恨不得一口吃掉全部的食物,“谁要是得到这笔赏钱,谁就会成为最富有的大亨。你说是吧?张秘书!”
“这用不着我来回答。”张秘书突然变色,声调也变得格外严厉,“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是想自己成为这祥富有的大亨,还是想劝说我成为这样的大亨?”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刘里顿时变得紧张起来。“我的话很清楚。”张秘书索性给他一兜到底,神色愈益严肃地说,“你知道我是老主席的亲信,今天约我见面,—定是为了劝说我投放毒药,害死老主席。对吧?”
“不对!不对!”刘里急得直摆手,“你千万不要误会,俺……可不是替毛人凤、郑介民来做说客的。”
“那我就明白了。”张秘书声轻语重,锋芒不减,“是你准备借暗杀老主席之机,成为大亨。对吧?”
“更不对了!俺要是做对不起龙主任的事,不得好死,天打五雷轰!”刘里指天明誓,进而又表白道,“你是明白人,俺要是做对不起龙主任的事,还会约你来见面吗?”刘里说话一着急,就倏地站起身来,原地打着转悠;坐在他背后墙角处的龙绳武生怕被他认出,便离开咖啡馆,暂避在街上行人中暗自保护张秘书。
香港虽说没有冬天,但阵阵夜风扑面袭来,还是颇有些凉意的。龙绳武竖起了呢子大氅的领子,一边吸烟,一边在人行道上徜徉。忽然,他发现随身带来的香烟吸完了,就快步跑到对面铺子买了盒烟。可待他返回咖啡馆的时候,张秘书和刘里却不见了。龙绳武一时慌了手脚,目光四处搜寻着,但亳无踪影。他迅速走出咖啡馆,到街上寻找,然而人流茫茫,简直比大海捞针还难。龙绳武叫苦不迭,叹息了一阵子,最后,只好怏怏不快地回家了。
再说龙云送走张秘书和龙绳武后,独自坐在写字台前,专心审阅准备举行记者招待会的文稿。审阅完毕,他满意地站起身来,看着桌子上这厚厚的一沓稿纸,暗自思忖着中外记者可能提出的问题,以他如何借机亮明旗帜,表明自己热爱民主、拥护共产党的立场,抨击蒋介石建立华南反共联盟的反动行为。
不知过了多久,墙上的挂钟响了九下,蒋唯生悄悄地走进屋来,打断了龙云的思考。一见面,蒋唯生就提出恳求:请龙云在香港帮他安排一个职务,借以糊口。龙云对他的出现微感诧意,遂说明自己在港深居简出,不公开参加社会活动,身边不再需要秘书。蒋唯生苦述自己这几年的不幸遭遇,一再哀求龙云替他安排一个能为龙云尽心效力的工作,并说远在昆明的妻室儿女的生活都靠他维持。龙云念及蒋唯生是追随自己多年的秘书,热情地答道:
“这样吧,明天让绳武给你买张飞机票回昆明。你的工作一是帮忙处理龙公馆的日常杂事,再是帮我沟通和卢汉的关系。”
龙云哪里知道,蒋唯生此来的目的,并非象他表白的是一般的寻职谋生,他其实是想借获得自由的龙云向上爬,以图飞黄腾达。因此,对龙云的安排他大失所望,更谈不上领情了。用他事后的话说:“犹如火热的心头浇了一盒凉水,寒透了心!”他面带难色地说:
“老主席,您是知道卢主席的为人的,我怎能帮您沟通关系呢?”
“可以的。行前我给你写几封信,问题就都解决了。”龙云接着又晓以大义,指出蒋家王朝必败,共产党必胜的大局,“你此次返回昆明,是肩负着帮我策动卢汉走向光明的重任的。”
蒋唯生深感责任重大,并冒有政治风险,经再三考虑,认为难以从命。当然,他是用职卑力微来搪塞的。龙云是靠奋斗闯出来的风云人物,平生最讨厌怯阵自卑的人,因此他很不高兴地说:
“我不勉强你,下去想想再说吧!”
蒋唯生离去不久,龙绳武就慌慌张张地走进来,十分焦急地问:
“张秘书回来了吗?”
龙云听后一怔,再一见龙绳武火烧火燎的样子,也有些着急地说,“没有啊。发生了什么事情?”
龙绳武简要地叙述了刚才的情况,抱怨地说:
“张秘书不和我打个招呼就走,有个三长两短的可怎么办呢?”
“那我就拿你是问!”龙云急得站起身来,一边踱着步子,一边指责龙绳武违约离开咖啡馆。最后,他竟然大发脾气:“你的警觉也太低了!如果发生万一,这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龙绳武满肚子怨气,可又不好往父亲身上发泄,只好一低着头任龙云责备。顿时,会客室的气氛变得紧张起來。过了好一会儿,龙云才收住话头,开始思索和猜测张秘书的去向以及可能发生的事情。室内的气氛令人窒息,就连那机械的钟摆声也变成了紧张空气的加速器,房间里大有—触即发之势。
“当,当……”
墙上的挂钟响了整整十下,张秘书仍然没有回来。龙云再也坐不住了,几乎是下达命令似的说:
“你立即去香港政府,请求他们帮助,务必要找到张秘书!”
龙绳武认为,刘里不敢贸然行事,更不会对张秘书下毒手。因此,他主张先不忙找香港政府,继续静候结果。
龙云深知张秘书的重要。尤其是当他想到今后和共产党联系和策动卢汉率部起义这些大事的时候,他就更无法忍耐下去。他近似赌气似的说:
“你不去香港政府报告,我去!一句话,今晚必须找到张秘书!”
龙绳武执拗不过,只好从命。他刚一步迈出屋门,就和张秘书撞了个满怀。他惊喜过望,有点怨气地说:
“哎呀,你可回来了,害得我差一点去港府报警寻人。”
张秘书为了缓和气氛,也有意撅起嘴,一报还一报地说:
“你还说哪,不辞而别,害得我差一点和你们见不着面了。”
这时,龙云快步走到近前,一把抓住张秘书的手,十分着急地说:
“都别抱怨了,回来就好,快坐下谈谈你的历险记吧。”张秘书坐在龙云的身旁,讲述了军统特务暗杀龙云的计划以及刘里提出以此为代价,要求龙云送他一笔巨款使他能够逃离香港去新加坡做生意的条件。龙绳武的心里本来就窝着火,一听刘里要钱,更是火冒三丈。他愤慨地说:“十足的流氓行为,想明火执杖地敲我们的竹杠。妄想!一个大钱也不给。”
龙云的心思并不在钱上,他瞪了龙绳武一眼,严肃地说:
“不要乱插嘴,听张秘书把话讲完。”
张秘书说,会面之后,刘里执意要送她回浅水湾,并要当面向龙云问好。为了安全起见,张秘书坚持说自己不住在浅水湾,住在九龙。她假意乘轮渡去九龙。甩掉了刘里之后,她在九龙吃过夜宵才又乘轮渡回港。龙云听罢陷入了沉思,他疑惑不定地问:
“刘里是受命来港,还是自己从南京逃来的?”
“我认为是前者。”张秘书坚定地说,“他诈骗钱的目的是明显的,但蒋介石已在香港布置了暗杀您的计划,这一点也是肯定的。我们必须提高警惕,加强保卫。”
龙云信服地点了点头。龙绳武凝思片刻,突然果断地说:
“为了父亲的安全,我建议取消原定召开的记者招待会。”
“不行!”龙云蓦地站起身来,坚决地说,“这是我向中外人士亮明政治态度的时候,它有极其重要的意义。记者招待会,一定要如期举行。”
“那……如何保证您的安全呢?”龙绳武十分为难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