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香港,新闻传播得快极了。自一九四九年元旦伊始,几乎每天都传出振奋民心的消息。请看,报贩天天奔走在街头巷尾,手里拿着中外报纸大声地叫卖:
“看报报看报!蒋介石发表‘元旦文告’声明‘个人的进退出处绝不萦怀,而一惟国民的公意是从’!”
“看报!看报!淮海大战胜利结束,击毙邱清泉,生俘杜聿明!”
“看报!看报!平津战役胜利结束,陈长捷将军负隅顽抗被俘,傅作义将军顺乎天时民意,和平解放北平!”
“看报!看报!蒋总统以‘因故不能视事’为名宣告引退,李宗仁将军走马上任,代理总统!”
……
这一条条令人兴奋的消息,象是声声雄鸡啼叫,给苦难的中国人民带来了幸福的希冀一一笼罩着神州大陆的黑夜就要过去,火红的太阳就要升起来了。
这些天来,蛰居香港浅水湾的龙云似乎也年轻了许多。他不是守候在收音机旁倾听,就是双手捧着报纸翻阅。每当他获悉一条有关蒋家王朝崩溃的消息时,他都要举行家宴庆祝。在一片碰杯和说笑声中,龙云那富有共鸣的朗朗笑声最响。今天,龙云刚刚用过早点,还未到户外去做健身活动,才到香港不久的张秘书就满面春风地走进客厅,连声说着“好消息!好消息!”龙云虽说事先并没听到什么风声,但他凭借自己的感觉早猜到了。为了印证自己的感觉,他又迫不及待地说:
“先让我猜猜,一定是和香港方面的中共领导人联系上了。对吧?”
“对!老主席猜对了!”张秘书望着欢笑不止的龙云,感到十分欣慰,“老主席,人家征询您的意见,问您何时见面为好。”
“现在就好!”
张秘书听后忍不住地笑出声来。他望着有些愕然的龙云,笑着责备说:
“看您急得!大白天见面,连中共领导人的安全都不顾了?”
龙云有些难为情地笑了。他不住地摇着头,深沉地自责道:
“我是需要清醒了,可不能干出乐极生悲的事来。香港到处都有蒋家的特务,他们心狠手毒,什么事情都能干出来。”
“所以中共方面的领导人特别叮嘱,要老主席注意安全。”张秘书借机补充说。
龙云听了这句话,就好象有一股热流温暖着全身。他感慨万端地说:
“我和共产党堪称患难之交,我也要为他们的安全着想。张秘书,你看何时与他们会面为好?”
“我看,最好是在晚上。”
“那今天晚上可以吗?”
“如无特殊情况,我想是可以的。”
“好!一言为定。吃过晚饭以后,你乘上我的轿车去接贵客。”
晚饭过后,龙云送走张秘书,刚刚整理好会客厅,龙绳武便带着一个中年男人走进来,兴冲冲地说:
“爸爸,您看谁来了?”
龙云将来客上下打量了一下,高兴地说:
“这不是蒋唯生吗?”
来客正是龙云当年的亲信秘书蒋唯生。自从龙云蒙难离开昆明以后,蒋唯生便留在龙公馆,协助夫人顾映秋处理日常事务。蒋唯生快走两步,紧紧地抓住龙云的双手,热泪盈眶,异常激动地说:
“老主席,一别就是三年多啊!这些年来,我做梦都在为您提着心啊……好在苍天有眼,您终于逃出樊笼,来到香港这块自由的天地了……”
龙云被感动了。随着蒋唯生的话语,他的鼻子只觉得—阵酸楚,老泪差点溢出眼眶。他欲请久别的亲信秘书落座,又想起贵客即将莅临,他灵机一动,说了一句走,到绳武的书房去好好谈谈。遂挽住蒋唯生的臂膀走出了会客室。
这是一间很雅致的书斋,古香古色的,龙云先请蒋唯生坐在一把柚木雕花太师椅上,自己才在桌子对面另一把同样的太师椅上坐下。这时,龙绳武泡好两杯滇绿,分别送到主客的面前。龙云无限感慨地说:
“我们好久没有在一起品家乡茶了。来,先用这滚烫的滇绿,暖暖我们这颗寒心吧!”
蒋唯生一边品茶一边叙说他思念龙云的心情。待到龙云问起龙公馆的近况时,他突然哀伤地叹了口气,说:
“老主席,今非昔比了!您离开昆明以后,龙公馆门庭冷落,少有人访,可那么多的办事人员都张着嘴要吃的,伸着手要花的,真是难为夫人了……”
—席话引起了龙云思念亲人的情感,也使他那不安的心中又蒙上了一层惆怅的色彩。他询问过夫人的情况后,又问:
“卢主席还经常关照龙公馆的事吗?”
“咳!表面上还说得过去,可事实上呢?就又应了那句老话:人在人情在,人不在坷垃块。”蒋唯生有意停顿了—下,呷了一口茶,才又讲起了卢汉不关心龙公馆的亊来&他突然把话题一转,有点神秘地问:“老主席,您听说蒋介石召见卢汉的事了吧?”
“听说了,是从报纸上看到的。”龙云呷了一口热茶,自我安慰道,“不过,这消息出自蒋家的新闻社,是不足为凭的。”
“可三迤的百姓都相信了。”蒋唯生看着龙云喟叹不已的样子,进而满腹牢骚地说,“老主席,家乡人民的心是向着您的,都盼着您早一天回到昆明。对卢主席他……咳!”蒋唯生愤慨地叹了口气,有意不说下去。偌大的书斋里寂静无声,龙云和蒋唯生各自想着心事。忽然,院外传来汽车的剎车声,龙绳武机警地和父亲交换了一个眼色,快步走出了书房。过了一会儿,龙绳武又匆忙走回,小声地说,“贵客到了,请您……”
龙云示意龙绳武住口,急忙站起身来,很是抱歉地与蒋唯生打过招呼,便快步走了出去。
龙云一步跨进会客室,一位身着西装的中年男子赶忙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两人的眼光刚一对视,龙云就感到这位贵客的身上蕴藏着一股难以言述的力量,使他顿时生出一种信任感。于是,他快步迎上前去,紧紧地握住来客的双手,声音有些颤抖地说:
“欢迎!欢迎!我衷心地欢迎您的到来。”
来客十分理解龙云此时此刻的心情,他情感真挚、声调平和地说:
“龙将军,对于您,我们向来是欢迎的。您说是吧?”
“是!是!”
“哈哈……”
仅仅是这样几句见面的话,便引出了双方欢欣的笑声。他们都从这会意的笑声中感到了对方是真诚的,是完全可以信赖的,因而,那种陌生人见面时的拘束感也不翼而飞了。令张秘书感到惊诧的是,她还没有介绍来客的姓名,龙云和来客就已相邀人座,象是多年的老明友那样随意地谈了起来。张秘书有意打断了这和谐的谈话,风趣地说:“老主席,不要这样急嘛!等我的任务完成了,您再和客人深谈好吗?”
龙云听后怔住了,沉思片刻,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于是,他很不理解地反问:
“你还有什么任务没有完成啊?”
“我还没有向您介绍贵客的姓名呢!”张秘书笑着答道。
“噢?对!对!”龙云歉疚地说,“看我急的,连客人的大名都不曾问及,就谈了起来。这、这……”
“这正好说明我们之间是没有芥蒂的,是为了同一个目标的,因此嘛……”来客点燃了一支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又缓缓地吐了出来,然后幽默地说,“我们的会面、交谈,是可以不必道姓名的。您说对吧?”
“对!对!”龙云忙赞成地答道。
会客室里又响起了欢快的笑声。
来客是中国共产党华南局在港的负责人方方同志。张秘书完成任务之后,便吿辞退出了会客室,来到龙绳武的书斋。她见到久别重逢的同事蒋唯生时的情景,只能用“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这句话来形容了。当张秘书问到蒋唯生来港的目的时,蒋有些哀伤地说:
“一是看望老主席,再是继续为老主席效力,以解决民生问题。”
张秘书听后十分惊疑,怎么也想象不到蒋唯生竟然为生计犯愁。蒋唯生似乎猜到了张秘书的心事,大加渲染地说:
“俗话说得好,坐吃山空啊!这些年来,不仅我蒋某人落魄到这步田地,就说留居龙公馆的顾夫人吧,手头也拮据得很哪!更难以理解的是,卢主席他为了自身的利益,完全辜负了老主席的一片心血……”
张秘书对卢汉是有意见的。但是,她从长远的利益出发,不想顺着蒋唯生的话责备卢汉。她急切想知道的,是蒋介石召见卢汉的目的,以及卢汉对此召见的真实态度。蒋唯生对此更是气愤,颇有情绪地说:
“蒋介石若想建立华南反共联盟,云南这块宝地他是不能放弃的。在这盘棋的布局上,卢主席这员大将他是要起用的。”
“这我知道。关键是卢主席的态度。你清楚吗?”张秘书问。
“不清楚。”蒋唯生沉默了片刻又说,“但昆明各界人士都在风传:卢主席骑墙观看国共相争。有的甚至还说:卢蒋会谈做成了一笔政治交易,得利最多的还是卢主席。”
“风传不等于现实,我想知道的是卢主席的真实想法。”
“那……见诸于报纸的消息呢?”
“也不足为凭。国民党的报纸天天都在说谎骗人,混淆视听。”
“可卢主席为什么沉默呢?他可以利用自己的电台、报纸发个声明嘛!”
张秘书感到再争论下去没有意义。她坚信,卢汉不致于糊涂到看不清形势、分不出国共相争最终结局的地步,他所以采取目前这种做法,是有其难言之苦的。她有意避开这个话题,闲扯了一会儿,又问:
“三迤父老欢迎老主席入主昆明吗?”
“当然欢迎。”蒋唯生又来了兴头,大声地说,“你可不知道哇,老主席逃出南京,飞往香港的消息传到昆明以后,大家奔走相告,激动万分,有的鸣放鞭炮,有的合家举杯,那个高兴劲儿真是赛过了庆祝抗战胜利。”
“对此,卢主席有何反应吗?”张秘书突然又把话题拉回来。
“没有。”蒋唯生也顿时变色,“他呀,无动于衷,连龙公馆都不曾去一下。”
张秘书微微地点了点头,有点沉重地问:
“如果老主席重返昆明,卢主席会欢迎吗?”
“我看是不会欢迎的。”蒋唯生想了一下,冷漠地挤出一个“哼”字,然后很有情绪地说,“他若甘愿做老主席的副手,老主席蒙难那年,他就会从越南举兵北上了。”张秘书通过这番谈话,觉得蒋唯生过于强调龙、卢之间的矛盾,忽视了今天中国的总形势需要龙、卢这对异姓同族兄弟携起手来,为祖国的新生,为三迤人民过上幸福的生洁一起奋斗这一历史的必然。但是,当她想到蒋唯生这几年来的经历,就又原谅了他这种狭隘之见。张秘书看了看手表,时针已指向十一时,认为应该通知龙云和方方结束会谈了,遂起身告辞,走出书斋,直奔会客室。
会客室内的气氛是融洽的,龙云和方方的会谈是顺利的。张秘书步人会客厅的时候,他们两人的谈话已经接进了尾声。方方朝着张秘书点了点头,语调深沉而坚毅地说:
“龙将军当务之急是亮明旗帜。只有旗帜鲜明,才能彻底戳破蒋介石制造的迷魂骗局,使他梦想建立的华南反共联盟彻底破产。同时,全国各界人士也就了解了龙将军的大节,云南人民才会更加爱戴龙将军。”
“方先生的意见我以为是中肯的。我一定要对时局发表谈话,亮明我的旗帜。”龙云的语调是坚定的。他呷了口普洱茶,试探地说:“我认为,傅作义将军的抉择是明智的,在云南通向和平的路上……”
“您是能够起重大作用的。”方方抢先下了结论,旋即又镇定地说,“不过,还需要做很多的事情,首先是卢汉将军的工作。”
“这由我去做。”龙云简单地讲了他和卢汉的关系以及卢汉时下所处的矛盾境地之后,又说,“我了解他,在光明和黑暗的选择上,他绝对不会走向反动。他是不会去做蒋家王朝的殉道者的。”
“龙将军说的不无道理。但是,凡事还是考虑的难些为好。”方方分析了全国的形势、各界人士的心理状态后,又说,“云南地处西南边陲,是蒋介石负隅顽抗的最后阵地,很难听到解放军节节胜利的消息。一旦国民党的残兵败将、大小特务麕集云南,卢汉将军再举义旗就很难了。”“那就立即通过各种渠道,敦请卢汉打掉侥倖心理,公开亮明旗帜,配合解放军消灭蒋介石的余顽。”龙云坚定地表示道。
“龙将军所见我们是赞成的,但云南这个棋子怎么个走法,还需要从全局着眼。”方方看到龙云的表情有些迷茫,便又解释说,“在祖国新生这盘棋上,我个人以为,龙将军应当提前行动一步。因为您的做法能影响各界人士的扶择,更能推动卢汉将军早下决心。”
龙云的心里顿感豁亮了,他坚毅地点了点头,然后问道:
“我们之间怎么进行联系呢?”
“她,”方方指着张秘书笑着说,“不就是我们之间最好的联络员吗?”
“对!对……”龙云望着有些腼腆的张秘书连声赞同道。
方方感到时间很晚了,便站起身来向主人告辞。他紧紧地抓住龙云的双手,象是老朋友那样关切地说:
“龙将军,要多多保重,要注意安全。”
“谢谢!谢谢!”龙云真是激动极了,一时想不出用什么样的语言才能表述自己此时此地的特殊心情。
方方离去之后,张秘书刚要告辞退出,龙绳武走进客厅,将一封信交给龙云:
“父亲,您的信。”
龙云接过来信,习惯地看了看封皮上的笔迹,感到很生疏,认不出是谁寄来的;再留心一看寄信人的地址,写着“寄于本港”四个字,内心就更增添了几分疑虑。他稍经思索,用剪刀小心剪开信皮封口处,取出一纸便笺,上面写着:
龙主任:
久违了!我有重大秘密向您报告,请派一亲信(女性)前来联系。时间,明日下午七时;地点,跑马地;暗号,各拿茄力克香烟一听,女方提白色手提包。
静候相见。
即頌大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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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月x日
龙云看完怔住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办好。龙绳武接过来信,阅后十分愤怒,指出这是国民党特务有意捣鬼,为安全计,应拒绝前往会面。张秘书接过来信,稍经沉思,权衡利弊,镇定地说:
“这封来信肯定是国民党特务在作祟,但我还是主张应约赴会。”
“假如发生意外怎么办?”龙绳武问,“我认为是不会的。”张秘书头头是道地分析着,“国民党特务暗杀的对象是老主席,杀一个女性亲信不仅向上司交不了差,而且还背有打草惊蛇之嫌。再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们只有应邀赴会,才能弄清这次会面的真意。”
龙绳武虽然认为张秘书说得在理,但从感情上仍不同意赴约。尤其是当他想到赴约者必须是一位女性亲信的时候,更想不出合适的人选。他十分为难地说:
“即使我同意你的见解,我们身边也没有符合条件的赴约人啊。”
“有。”张秘书沉着地答道。
“谁?”龙绳武惊讶地问。
张秘书不慌不忙地举起右手,指着自己的鼻子尖,不容置疑地说:
“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