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介石全面发动内战不久,便撤销了军事参议院的建制,成立了一个战略顾问委员会,负责研究与战略有关的国防、经济、外交、交通等方面的问题,委任龙云为副主任。随着国民党军队在各条战线上的溃败,蒋介石迭次要求龙云拟出“戡乱”、“剿共”的计划,均被龙云以种种借口拖了下来。由此,蒋介石和龙云的矛盾越发加深了。
转眼,历史进到了一九四七年的夏天。此时,任东北保安司令的杜聿明屡吃败仗,东北野战军在战场上取得了主动权。蒋介石为了推诿军事失败的责任,再次要杜聿明代他背过。自然,蒋介石也和过去一样,为了答谢得意弟子忍辱背过的举动,在私人官邸亲自召见了这位被免职的杜聿明将军。
杜聿明忐忑不安地走进总统官邸,蒋介石意外地站起身来,满面堆笑地迎过去,并破例地挽住杜聿明的手臂,指着舒适的沙发,热情地招呼道:
“光亭,几年来鞍马劳累,为党国尽了心、出了力,快请坐!”
杜聿明对恩师这少见的热情,感到迷惑不解。他诚惶诚恐地说:
“校长,我有负您的栽培,也损伤了您的声誉,东北战场上失利之责……”
“不能全都怪你。”蒋介石急忙打断杜聿明的话,若无其事地摆了摆手,示意不要再说下去了。接着,他滔滔不绝地讲了全国的军事形势,分析了东北战场上失利的原因,十分干脆地说如果追究责任,我也有份嘛!”
杜聿明此次卸职回南京,是准备着挨骂甚至受军法处分的。此刻,看到蒋介石那和蔼可亲的态度,他心中油然生出一种愧对校长的情感。他不愿蒋介石代他分担责任,便急忙申辩说:
“不、不……校长制定的战略方针是正确的,只是学生在战场上指挥失误,才贻误了校长的‘戡乱’全局。校长免去我的指挥权是正确的,我请求校长给予军法处分。”“哈哈……”蒋介石突然大声笑了起来,笑得是那样的开心。他望着不摸头脑的杜聿明,甚为亲切地说:“光亭,今天要你来,就是要当面告诉你,免除你的保安司令长官,不是因为你在东北战场上吃了几个败仗。”
杜聿明怔住了,他甚至以为是自己产生了错觉,自言自语地说:
“免除我的保安司令长官,不是因为我在东北战场上吃了几个败仗?”
“对!世上哪有常胜将军呢!”蒋介石故意做出十分通情达理的样子,以长者的口吻训导说,“我作为你的校长,总还应该知道胜败乃兵家常事这句话吧?”
杜聿明越听越迷惘。瞬间,他想了许多理由,但没有—条是令他信服的。最后,他鼓足勇气,小声地问:
“校长,学生无知,您能告诉我此次召见的真正原因吗?”
“可以,可以……”蒋介石微微地点了点头,“今天叫你来,就是为了谈这件事的。”蒋介石呷了一口茶,便向杜聿明说明了这次召见他的原因。
不久以前,杜聿明惟恐军事失利,不好交待,曾写了—份去美国养病的申请报告。蒋介石阅后感到“正中吾意”,当即批复同意,并下令调杜聿明回南京述职。这是事情本来的面目。然而,蒋介石却掩其真相,做了如下的演义:
“夫人由你的报告中获悉,你身染肺结核、胃溃疡、肾结核三种疾病,但为了党国的最高利益,仍然抱病远征疆场。她深受感动,对我大发脾气:‘你作为最高统帅,对部属这样的不爱护,我看不过去。今天,我要你亲自下令召杜聿明回南京,同意他出国治病。’”
蒋介石说到此处,望着有些茫然的杜聿明,又格外关切地接着说:
“夫人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她和我足足吵了一个多小时,我才表示同意免去你的职务的。另外,也是在夫人的建议下,我才同意你去美国就医的。”
杜聿明听后真可谓是感激涕零,连声不迭地说道:
“谢谢校长!谢谢夫人!”
“用不着谢,这是我应该办的事。”蒋介石又把话题拉回到宋美龄的身上,“夫人很关心在外征战的将军的家庭,尤其是子女的前程。当她获知你的女公子致礼在北平辅仁大学中文系就读时,就通过有关人士询问她有何想法。致礼说,你当年曾答应她去美国留学……”说到此处,蒋介石突然停顿下来,有意问道,“光亭,可有此事?”
“有、有……”杜聿明是惧怕校长的询问,还是愧对于女儿的许诺?总而言之,他有些慌乱,说话都战战兢兢的。
蒋介石蓦地抬起头,神色也变得产肃起来,带着责备的口吻说:
“做父母的就象我这个做校长的一样,要给孩子们树立言必行,行必果的表率。你答应致礼的事,怎么就忘了兌现呢?这在孩子的心灵中会造成什么影响?”
杜聿明听后暗自叫苦不迭。几年来他只身出关,在东北战场上接连失利,搞得每天连觉都睡不安稳,甚至连家庭的概念都快忘了,怎么可能还想着孩子出国留学的事呢。今天,听了蒋介石这番话,他既有满腹委屈,又感到的确失信于女儿。因此,他有些凄楚地说:
“感谢校长的提醒,今后我注意就是了。此次到美国就医,我一定想着致礼留学的事。”
“不用了。”蒋介石轻轻地摆了一下手,“那天夫人就和美国有关的大学联系好了。对方一听说是夫人保荐的学生,当即就表示欢迎致礼去美国留学。”
杜聿明感动得都快落泪了,他望着面前这尊既令他敬重又使他恐惧的偶像,异常激动地说:
“我代表孩子,代表全家向校长和夫人表最崇高的谢意!”
“这样说就又错了!夫人代表我关照一下你的家庭,是应该做的嘛。”蒋介石稍微停顿了一下,语调温和地接着说,“你回去先和家人团聚几天,再准备和孩子一块去美国。这期间还需要什么就来电话。”
杜聿明起身行了个军礼,怀着无限感激之情转身离去了。
不久,杜聿明偕爱女杜致礼在南京下关车站上车,离宁去沪,准备由沪赴美就医。
事有凑巧,在此期间,美国的一位记者采访了他,并把他对当时中国战局的看法写成专稿,发表在国民党的:《中央日报》上。蒋介石读后拍手叫绝,当即向上海拍了一封“国难当头,需用大梁,就地养病,不允离去”的加急电报。结果,杜聿明只好让女儿杜致礼一人只身赴美。
杜聿明这篇对时局的看法,不仅赢得了蒋介石的赞誉,而且也加剧了龙云和蒋介石的矛盾。事情的始末是这样的:
—天,龙云正在卧室里悄悄地收听中共的广播,希望能听到象滇军第一八四师师长潘朔端在海城起义这样的消息。这时,龙国璧气冲冲地闯进来,啪的一声关掉收音机,将一份:《中央日报》摔在桌子上说:
“您看吧,杜聿明大将军兵变有功,蒋夫人鸿恩浩**,亲自保荐杜致礼小姐去美国留学深造。”
龙云早就知道了这件事,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只能仰天长叹,把满腔的愤怒压在心底。龙国璧毕竟还未成年,不理解父亲身处樊笼的苦衷,她只是从个人的角度看待这件事,因而便火上浇油地说:
“杜氏父女可真够神气的了!一个是蒋主席保送美国就医,一个是蒋夫人保荐去美国留学深造,这在中国的近代史上,恐怕也算是独占鳌头的吧!”
这些年来,龙云每当听见杜聿明的名字,就象是条件反射似的加快了心律跳动。在日常的生活中,他忌讳听见杜聿明这三个字。只有在收听中共广播获悉杜聿明兵败东北战场的时候,他的心中才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慰感。今天,爱女龙国璧就象是和他作对似的,专门当着他的面述说杜聿明走运得势的事,这不能不引起他对女儿的不满。
他生气地对龙国璧发起火来:
“你张口杜聿明,闭口杜致礼,是不是想把我气死?”龙国璧还从未受到过父亲如此严厉的指责,当即委屈地哭了。疼爱女儿的龙云自知言语过重,急忙赶过来,边帮着国璧擦泪水边歉疚地说:
“莫哭,莫哭……是父亲不好,我……不应该把憋在心里的气泄在你身上……”
龙国璧象是理解了父亲的心境,很快止住了哭泣。转瞬,她突然取出一封信来,双手捧到龙云面前,哽咽着说:
“爸,您还记得这封信吗?”
龙云有些茫然地接过信,展开一看,上边写着:
爱女国璧:
一俟中学毕业,爸爸就送你去其国留学。空口无凭,立字为据。
父亲
龙云双手捧着当年交给女儿的字据,心都快碎了。他的手禁不住哆嗦起来……为了不让女儿看清自己的表情,他有意转过身去。偏偏桌上那张载有杜聿明对时局发表谈话以及他送女儿赴美留学消息的:《中央日报》,映入了他的眼帘。他心中更涌起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悲愤和酸楚,心想:国璧说得不错,杜氏父女可真够神气的。许是对自己处境的抗争,抑或是对杜氏父女的妒嫉和报复,猝然间,就见龙云猛一转身,一下子紧抓住女儿国璧的双手,声音颤抖地说:
“国璧,爸爸送你去美国留学……”
龙国璧并没有高兴地跳起来,因为她懂得父亲说这番话时的痛苦心情。她望着父亲那愤懣的表情,紧咬着嘴唇停顿了片刻,蓦地扑到老人的怀抱里失声地哭了。也不知是什么原因,须臾间,龙云的眼泪如开闸的泉水,竟大滴大滴地滚落在龙国璧的身上。然而,当他乜视面前:《中央日报》上登载的杜氏父女那神气的合影时,立即止住了泪水,把滚滚欲出的泪水咽到肚里,声音低沉地说:
“女儿,不哭!我们父女也要笑,要大声地笑!”龙国璧缓缓地离开了父亲的怀抱,掏出手帕擦去脸上的泪迹。无意中,她也看见了报上杜氏父女那张微笑着的合影。她感到这不是一般的笑,而是对他们父女的肆意嘲笑,她气得浑身颤抖,倏地抓起报纸,用力地扯着,嘴里大声地斥责道:“我叫你父女笑个够,一直到你们笑不出声来!”然后将满把的碎纸屑摔在地上。
近两年来,龙云由于时常面壁独思,希冀自己冥冥中的思索变成现实,因此,他竟然从女儿这随意的发泄中悟出了一个道理:“杜氏父女一定有笑不出声来的时候。”然而,当他自问何时才是杜氏父女笑够的时候时,他又象往常那样感到茫然了……
龙国璧出于少女那本能的妒嫉心理,把头一昂,非常严肃地说:
“爸爸,您当年答应送我去美国留学的事兌现了,我由衷地谢谢您!但是,您还必须答应女儿一个要求。”龙云听后稍经思索,自然想起了当年亲自送女儿出国的许诺,这无疑又似一把冷酷无情的剑刺在了他的心窝上。他极力控制住内心的矛盾情感,怀着做父亲的那种独有的歉疚之情,低声说:
“女儿,你提的要求爸爸一定答应。”
龙国壁听后心中感到了某种满足。她整了整衣噤,郑重地说:
“我去美国留学的时候,也要爸爸送我到上海。”龙云听后愣住了。顷刻之间,他又想起了来南京以后发生的事……
昆明兵变以后,龙云曾再三催促大儿子龙绳武去河内动员滇军起事反蒋。这时,龙绳武所部第十九师早已编八六十军。蒋介石为了敷衍龙云,曾宣称将任命龙绳武为第六十军军长。但到明令发表时,六十军军长则为曾泽生,龙绳武只是副军长。龙绳武自知上了蒋介石的当,惟恐再次陷入蒋介石设置的圈套,故而未去越南,而是辗转到了香港。待到龙绳武在香港站住脚后,龙云曾想借赴港探亲为名逃离南京,以便再举兵起事。可是他把这一想法告知亲朋,得到的答复竟然是这样的一致:“蒋介石是不会放虎归山的!”
去年秋天,龙云实在过腻了这种樊笼式的软禁生活,想趁着金风送爽的季节去杭州西湖览胜,顺路再去钱塘江观潮,借以散心解闷。远在昆明的夫人顾映秋为此曾专程赶到上海,准备陪龙云去杭州。上海的云南同好亦自动串连,打算在上海举行隆重的欢迎仪式……结果,一场希望成泡影。在蒋介石的授意下,国防部长白崇禧急慌慌前来挡驾、劝阻:“蒋主席现在牯岭,要去杭州必须打电话请示。最好等蒋主席回来后再说。”龙云对此恼火极了,只好继续呆在这舒适的樊笼中……
龙云的脑海里象过电影似的闪过这一件件事,禁不住暗自说道:“眼下,女儿赴美留学,要自己陪送到上海,蒋介石会答应吗?”
龙国璧望着发愣的父亲,有些不可理解地问:
“爸爸,您这是怎么啦?到底答应不答应我的要求啊!”
“我……答应!”龙云从沉思中醒来,冷静地想了一下,为难地说,“爸爸答应有什么用?只要他说个不字,我的一切许诺都会化为泡影。”
龙国璧自然知道父亲说的“他”是指谁。为了不使老人忧伤为难,她只好说:
“那就算了吧!您也不要为了我去请示他。一句话,犯不着!”
“不、不……”龙云连连摆着手,非常痛苦地说,“为了陪女儿去上海,我豁上老脸不要了,也要请求他的恩准。”
龙云拜托文官长吴鼎昌转告蒋介石,说明女儿国璧到美国留学,自己需要到上海送行。蒋介石听后断然说道:
“不行!你代我去劝阻他,不让他去上海。”
文官长吴鼎昌面带难色,沉思片刻,以商量的口吻说:
“志舟以前想去杭州,没有得去;此次要去上海,又不得去。会不会因此而产生误会?”
“我和他本来就有无法消除的误会!”蒋介石面露愠色,训斥道,“龙志舟有亲共倾向,不宜去上海。你明白了吗?”
吴鼎昌向来是唯蒋命是从。他一看蒋介石的脸色,连忙收回意见,仓皇退出。
龙云获悉自己的请求未被批准,怒火中烧,愤恨不已,但无可奈何,只有仰面长叹。龙国璧更是气得咬牙切齿,当即直呼其名地骂起蒋介石来。站在一边的张秘书惟恐事情闹大,不好收场,以公馆中有狗为由,才把龙氏父女的火气平息下去。
龙国璧就要离宁去沪,转乘轮船赴美国留学了。龙云为了表达为父的深情厚意,专门摆了一桌云南昭通风昧的酒席为女儿饯行。行前,龙国璧含泪握住龙云的手,凄楚地说:
“爸爸,我该走了。您不要为我送行,免得再生一肚子气。”
龙云认为去火车站为女儿送行是天经地义的事,所以他十分愤慨地说:
“你多虑了。这有什么气好生?去上海为你送行,他不准。难道去下关火车站送行,他也反对吗?”
张秘书为了使父女惜别的场面轻松些,俯身提起国璧的一个皮箱,半开玩笑地说:
“国璧,蒋主席这点面子还是肯给的,就让老主席去送你上火车吧!”
龙云驱车直奔下关车站。张秘书坐在司机旁边,一眼看见站前广场上站满了荷枪实弹的宪兵,个个的表情都是那样的严肃,甚至有些紧张。她发现,军统特务头子裴厅长站在车站门口,在四处寻觅着什么。张秘书心中暗想:他们连老主席送站都不放心。通过轿车前方的反光镜,她看到龙云父女直视着广场,面色十分难看。为了改变这与送行不相协调的气氛,张秘书转过身来,有意开玩笑地说:
“国璧,你走得好威风啊,蒋主席亲自为你派来了仪仗队,连鼎鼎大名的裴厅长都奉命赶来为你送行。”
龙云父女对此心照不宣,只是冲着善意的张秘书讪讪地笑了笑。
轿车戛然停在站前的广场上。龙国璧打开轿车门,搀扶着父亲步出轿车。龙云站在轿车旁边向周围扫了一眼,发现众多的宪兵立刻警觉起来,大有戒严之势。他暗自嘲讽地说:“蒋介石啊蒋介石,你的胆量也实在太小了!我龙云不会借为女儿送行出逃的。”旋即在龙国璧的搀扶下,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地直奔入站口而去。
这时,站在车站门口的裴厅长整了整军容风纪,骄首昂视地迎面走过来,挡住了龙云父女的去路。他行礼之后,取出一纸公文,双手捧到龙云的面前。看着龙云骤起阴云的脸,他做出一副十分轻松的样子说:
“请龙主任马上回公馆,蒋委员长有亲笔手谕在此。”龙云惊得震住了。他怒眼大睜,死死盯住蒋介石亲笔写下的手谕,真想一把夺过来撕个粉碎。然而,近两年的樊笼生活使龙云具备了超乎常人的修养。他强压着满腔的怒火解释说:
“我只是到站台为女儿送行,并不随女儿一同离开南京。”
“那也不行!”裴厅长说罢又抖了抖手中的蒋介石的手谕,接着又向四周使了个眼色。只见十多名宪兵一齐拥了过来,一字摆开,象堵墙似的挡住了去路。裴厅长皮笑肉不笑地说:“对不起,我是奉命办事,还是请龙主任上车,回龙公馆去吧!”
此刻,龙云真恨手中没有一支枪啊!否则,他真会怒而毙掉这个狗仗人势的奴才。龙国璧可没受过这样的窝囊气。她看着父亲气得连话都说不出的样子,异常愤怒地说:“爸爸,您就回去吧,女儿自己上车。”说罢推开纠缠不休的宪兵,和张秘书一起大步朝站口走去。
龙云气得浑身发抖,他两眼滞迟地望着女儿离去的背影。待到龙国璧走到人站口,陡然转过身来,满面泪水地喊了一声“爸爸”的时候,龙云情不自禁地叫着“国璧”,本能地朝离去的女儿扑去。然而,他刚一迈步,裴厅长就又举起了蒋介石的手渝,几乎是命令地说:
“请龙主任立即回龙公馆!”
龙云呆呆地伫立在原地,他已看不见爱女的身影,只有国璧一句“爸爸”的喊声还久久地回响在耳边。他痛苦,他愤怒……这无声的痛苦和愤怒化作一句话:
“我要冲出樊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