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龙云出走(1 / 1)

龙云和蒋介石 王朝柱 3044 字 2个月前

十一

一九四六年春天,蒋介石宣布还都南京,军政各界的大小官员全都陷入搬迁之中,陪都重庆的飞机场、码头、火车站……都呈现出一片混乱。

龙云在重庆被软禁了将近半年。他看着这些争相回窝的鸟,自然又联想起自己苦心构筑的巢穴一一昆明。他真想飞身跳到五百里滇地中奋臂击水,游个痛快泳,然后再登上西山龙门,对着美丽的山水、可爱的人民大呼三声:“我回来了……”

但是,蒋介石绝不会答应龙云这一要求。远在囚禁张学良将军的时候,他就曾在私下说过:“关进笼子的老虎,是不能放回深山老林中去的。”龙云就象是一条沉落沙滩的龙,只好忍气呑声,于五月二十一日搭乘长江中的轮船,离开山城驶向南京。

蒋介石以照顾龙院长的生活为名,安排龙云住在中央路一百五十六号。此地原是国民党卫生署长刘瑞恒的私人宅第,沦陷期间一度成为浸华日替冈村宁茨的住所。为使主宰昆明多年的龙云在南京这座火炉中生活安适,不致于思恋故里,怀抱二心,宋子文专门请来了一名美国技师在房子内安装了冷气设备。

蒋介石在政治上对龙云更是倍加“关心”。正如龙云事后撰文写的那样:“在南京,我住宅周围早已密探四布。如左侧邻居张继的住宅内,就有特务一个组,与我的住宅仅是一墙之隔。斜对门丁惟汾的住宅楼上,也有特务一组。从这两处看我的院内动静,了如指掌。最厉害的是,特务们在中央路旁的空地上,正对我的住宅大门,修了三间临时房子,周围用竹、苇编成表面做为卖冷饮的,雇一女佣照料,特务隐蔽在屋内窥视,我家来往人等,他们都一目了然。”至于龙公馆内的大小办事人员,全都是裴厅长奉命挑选的,个个都是经验丰富的军统特务。龙云若想逃离此地,真是比登天还难!

龙云刚刚在南京这座樊笼住下,蒋介石便凶相毕露,铤而走险,撕毁了亲手签订的国共停战协定,以三十万人的兵力围攻中原人民解放军。龙云对此愤慨不已,然而手无兵权,也只能仰天长叹。

这天上午,张秘书心情沉重地告诉他,住在南京梅园新村的中共代表周恩来就要撤离南京了。龙云听后大为惊愕,他一方面为即将爆发的全面内战焦心,另一方面为自己远离共产党人而伤感。他思之良久,忧心忡忡地说:

“张秘书,你能通过关系转告周公几句话吗?”

“可以,您就说吧。”

“请转告周公,就说我很想见到他们,可是身不由己,不能为他们饯行。但是,请他们放心,我龙云的心是向往和平、反对独裁的。”

张秘书离开不到一个小时,便高兴地打来了电话,说周公也很想和他会面,如果他认为方便的话,今天晚上就专程登门拜访。这消息犹如旱天的惊雷,使他那即将干枯的心田喜逢雨露。他无法按捺自己激动的心情,声音颤抖地答道:

“请转告周公,我欢迎!”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再说龙公馆的办事人员中有两个军统小特务,一个叫尤旗,一个叫刘里,全都住在厢房中。尤旗是典型的吴越人,性格内向,受过一点教育,日常生活中斯文得很。刘里却恰恰相反,是一个典型的山东大汉,说话粗俗,强焊精明,传说还是一个百发百中的神枪手,龙公馆的警卫人员没有不怕他的。这两个人深得裴厅长的信赖,多年来文武相当,配合得十分默契。开晚饭了,尤旗小声地说:

“刘老弟,你注意到了没有?今天龙公馆可有不小的变化。”

刘里没有立即回答,他端起酒杯,一仰脖喝了个底朝天。望着尤旗那认真的样子,他粗野地说:

“有个屌变化!叫俺说啊,你就是属司马懿的,害了多疑症。”

“不!”尤旗一把夺过刘里手中的酒杯,“我看你是害了瞎眼病。”

刘里看了看十分严肃的尤旗,眨了眨眼说:

“俺怎么就没有看出来?你快说说,让俺寻思寻思,看看是不是这么回事?”

尤旗首先讲了张秘书的变化:她一天两次进出龙公馆。第二次回来,她满面春风,显得格外欣喜。接着,他又指出:笼罩在龙云脸上的愁云不见了。更为惊奇的是,龙云竟然亲自动手整理客室,就象是要欢迎久别重逢的老友似的。说着,他蓦地站起身来,隔窗望着在客厅中踱步的龙云,很是诡秘地说:

“你看他这坐立不安的神态,象不象是在等待贵客?”

刘里睜大双眼看了好一阵子,摇了榣头,憨直地说:“俺可看不出来。”

“你呀,真笨!再用心看看,他手中拿的是什么?”刘里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定睛细看。恰好龙云收住脚步,把打火机拿到眼前用心端详,不时地还微笑着点点头。刘里有些茫然地说:

“对!他拿的是个打火机啊!”尤旗又一本正经地问,“平常他吸烟时是用的这个打火机吗?”

“这……”

“这就是你的粗心。”尤旗望着语塞的刘里,摆出教师爷的架式,以训导的口吻说,“干我们这一行的,察颜观色是起码的基本功。我们所监视的人非同一般,要把他的一举一动都记在心上。龙老头子从来没用过这个打火机。这个打火机我是第一次看见,而恰恰又是在他突然变髙兴的时候。这不能不引起我的疑心。”

刘里听罢却不以为然地笑了,以一种幸灾乐祸的口气,不冷不热地说:

“听你讲的,倒是有鼻子有眼。俺倒想看看,今天晚上会有什么意外的大事发生。”

尤旗的观察是正确的。龙云手中的打火机,的确是不同寻常。早在重庆的时候,龙云有幸见到了中国共产党的元老董必武,两人促膝畅谈,大有相见恨晚之意。依依分别的时候,董老便取出了这个心爱的打火机相赠。龙云对此十分珍爱,视为一种信物长存身边。每当思念中共方面的朋友时,他都要取出这个打火机,双手捧在面前看个不休。他常常深情地对身旁的亲人说小小打火机,包含着共产党元老对我的深情厚意……”今天晚上,鼎鼎大名的周公要登门来访。为了表达对贵客的诚意,他亲自动手整理客厅。此刻,在他急切地等待着周公到来的时候,他又把董老馈赠的打火机取出来。看着看着,他又想起了和周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

时间过得真快,转瞬就是九年。“七·七”芦沟桥的炮声打响之后,蒋介石在中国共产党的督促和全国人民的压力下,不得不宣布抗战。他为了摆出全国最高统帅的尊严,下令各省军政长官到南京开会,共商抗战大计。龙云接到电召之后,立即乘专机飞赴南京。飞机在西安着陆加油的时候,龙云步出客机,在陕西省主席蒋鼎文的陪同下走进休息室进早餐。吃饭期间,蒋鼎文突然提出:

“龙主席,中共有几位负责人要到南京,正在此地等候飞机。你看可否搭你的专机一齐去?”

龙云远在十年内战期间就和中国工农红军有过摩擦。中国工农红军第一方面军经过黔、滇时,蒋介石委任龙云为中央“剿匪”第二路军总司令。龙云除组织兵力加强云南境内的防守以外,还组织了以孙渡为司令的第三纵队,在黔、滇边境极力阻堵红军。翌年,中国工农红军第二方面军长征经过黔、滇时,蒋介石又委任龙云为黔滇绥靖公署主任。龙云仍然派孙渡率第三纵队开往贵州,尾随追击过境的红军。因此,龙云对中共负责人搭乘他的专机—同飞往南京是有顾虑的。但是,当他想到中共方面近来提出的一系列抗日主张,尤其想到共产党在西安事变中力主释放宿敌蒋介石这一点,他的一切顾虑便打消了。他看了看等待答复的蒋鼎文,十分郑重地问:

“不知是哪几位?”

“朱德、周恩来、叶剑英。”

龙云听后很是高兴,当即站起身来,欣然答道:

“对周恩来我是久闻其名,但从未见过面。朱德和叶剑英都是我的先后同学,当然欢迎。我们一齐去南京好了。”

少顷,蒋鼎文引朱德、周恩来、叶剑英走进休息室。大家一见如故,非常热情友好。周恩来那潇洒倜傥的风度、豁达的言谈,给龙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一位陪同者难以理解地笑着说:“你们以前曾经敌对作过战,今天见面怎么这么热情?”周恩来看了一眼龙云那不自然的表情,当即解围说:

“这说明我们和龙主席都是深明大义,以民族利益为童的啊!将来我们在抗战中一定还会携手对敌的。”龙云虽然窘态未消,但也急忙附和着说:

“周公所言极是!将来我们在抗战中一定会携手对敌的。”

龙云和朱德、周恩来、叶剑英相继登上飞机,一路谈笑风生,不知不觉地到了南京。此时,日军飞机已开始对南京实施轰炸。蒋介石惟恐在日机轰炸时出事,特別关照龙云,请他去防空条件较好的汤山下榻。龙云在迁移住处的当天,便约朱德、周恩来、叶剑英一路同去汤山游玩。他们不仅谈了共同关心的抗日问题,而且还就如何用兵,以及采取什么战略战术抗击日寇等问题交换了意见。当龙云获悉共产党主要靠游击战歼灭敌人时,他诚恳地向老同学朱德提出:

“我想派一些干部到你们那里学打游击,好吗?”

“好啊!”朱德望着云南讲武堂的老同学龙云那副虛心的样子,率直地说,“打游击要长时间才学得到,时间短了是不行的。”

“那……就算了吧。”龙云想了一下,又问,“以后我们如何联系呢?”

“用无线电联系。”

龙云表示赞成,并当即给了朱德总司令一本密码。

“老主席,您看谁到了?”

张秘书象阵风似地呼喊着闯进了客厅,把龙云从美好的回忆中惊醒。龙云抬头一看,周恩来已经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他急忙起身大步迎上去,紧紧地握住周恩来的双手,激动得声音都有些颜抖了,连连说道:

“欢迎!欢迎……”

周恩来还是那样的乐观。望着苍老了许多的龙云,他非常亲切地说:

“龙院长,不要客气嘛。过去,抗击日本侵略我们是—家;今天,顺乎民心,要求和平建国,我们还是一家。您赞成我的看法吧?”

“赞成!十分的赞成!”龙云听着这语意双关的话,感到十分亲切,连忙点着头说,“我们是一家,我们永远是一家。”

站在一边的张秘书,被这相见的情景感动了。尤其是当她看到龙云一扫往日满面的愁云,和周恩来说着知心话的时候,打心眼里感到高兴。忽然,她发现周恩来和龙云是在站着说话,忙提醒道:

“老主席,请周公坐下谈吧!”

龙云如梦方醒,匆忙掩饰住内心的喜悦,甚是歉疚地说:

“看我高兴的,没请周公落座就说个没完。”

说着,龙云以主人的身分挽着周恩来,边说“请!请……”边向沙发走去。

周恩来紧挨着龙云坐定之后,看着龙云那兴奋的样子,幽默地说:

“看来,你我不是那种话不投机半句多的朋友。对吧?”

“对、对……”

“哈哈……”随即客厅中**漾起一阵阵欢欣的笑声。暂时放下龙云会见周恩来不表,让我们再来看看尤旗和刘里在厢房中的表演。

周恩来一踏进龙公馆的庭院,尤旗便捅了刘里一下,神秘地说:

“看,贵客到了。”

刘里抬头一看,见张秘书正亲热地挽着周恩来朝庭院的甬路走来。尤旗的猜测得到了证实,他非常敬服地说:“尤大哥,你的肚里真不亏多俺两缸墨水,俺算服了。”

尤旗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庭院里。突然他愣了—下,小声地说:

“哎!你看,这不是中共在南京的头面人物周恩来吗?”

“啊?……是周恩来!”刘里有些慌张地说,“快给裴厅长挂电话吧?”

“挂电话顶个屁!”尤旗目送周恩来走进客厅。他看到主客间那股亲热劲儿,急得抓耳挠腮,一愁莫展。待到龙云和周恩来相依而坐,开始进行亲切交谈的时候,尤旗急得伸手拍了拍自己的天灵盖,随口问道:“刘里,你能知道他们在谈些什么吗?”

刘里被问得一怔,把嘴一撅:

“看你问的!俺又没到客厅里去,怎么会知道他们在谈些什么?”

“咳!你呀……”尤旗脸一耷拉,那长长的脸庞活象—副驴面,“我是问你,有没有办法知道他们在谈些什么。”

“没办法。”刘里眉头一皱,很不高兴地说:“俺又不是能七十二变的孙猴子。”

尤旗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又暗自思索起窥听龙云和周恩来谈话的办法来了。过了一会儿,他十分诡秘的小声说:

“哎!我倒想出一个办法来,你听听看行不行?”

刘里看着尤旗那满面的神秘色彩,没好气地说:“有屁就快放,少给俺卖关子。”

“你端着一壶煮好的咖啡,悄悄地走到客厅门外,躲在背灯光的地方,听听他们在说些什么。明天,我们……”

“不行!要是被他们发现了呢?”

“你就说是送咖啡的啊!”尤旗望着直嘬牙花子的刘里,又笑着说,“你只要探听到他们说些什么,就能得到一笔数目可观的美钞。我预先声明,这钱我一分也不要。”俗话说得好,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刘里蹙着眉头思索了一会儿,很讲义气地说了一句:“俺哪能忘了你呢!”转身走出了厢房。

我们再回到笑语满堂的客厅中来。周恩来重叙了和龙云昔日的友情,赞扬了云南入民对抗日战争做出的伟大的贡献。尔后,他又把话题引到了国共两党的分歧上来。正当周恩来愤慨地谴责蒋介石一手撕毁停战协定,在云南昆明屠杀西南联大的学生和爱国民主人士李公朴、闻一多的时候,发现客厅门外闪过一个人影,但却许久不见进来。周恩来觉得蹊跷,忙收住话语,有意说道:

“龙院长,您的家规是否太严了?”

龙云一直在认真地听着周恩来讲话,用心品味着每一句话中的寓意,根本没有注意客厅外边的事情。他被周恩来这突兀的问询弄懵了。周恩来指着客厅的大门,笑着说:

“我朗明看见有人朝客厅走来,可他不知为什么迟迟不进来。”

龙云恍然大悟。这种在暗处窥听谈话的行为,实在是辱沒做主人的面子,他顿时怒气冲天,拍案而起,大呼一声:

“是谁在客厅门外?”

“是俺。”刘里应声端着咖啡走进客厅,非常不自然地看了周恩来一眼,“请龙院长和客人用咖啡。”

“不用!”龙云何时丢过这样的面子,他雷霆大发地责问,“你为何站在客厅外边偸听我和客人的谈话?”

“冤枉啊冤枉……”刘里大声狡赖,“龙院长,您听俺说。俺刚刚走到客厅门口,您、您就说话了。”

周恩来不屑于理踩这等小人,更不愿意为这等区区小事耽误宝贵的时间,他十分坦然地说:

“算了,算了。只有那些鼠窃狗偸者才会干见不得人的事。龙院长,你我光明磊落,从无隐私。我看,就请他留在客厅中一块谈谈吧?”

“不、不……这儿哪有俺立脚的地方?掩这就走,这就走……”刘里边说边退出了客厅。事后,他心惊胆战地对尤旗说:“这个周恩来可真叫厉害!”周恩来深知龙云的处境,望着龙云那余怒未消的表情,寓意深长地说:

“龙志公,人身是可以失去自由的,但是人心却是永远也关不住的。只要有一颗长了翅膀的心,这不自由的人身嘛,迟早有一天也会冲出樊笼的!”

盛怒在胸的龙云,自然理解周恩来这番话的用意,遂深沉地点了点头。少时,龙云又无限惆怅地说:

“你们就要离开南京了,我还能向谁述说这满腹的愁语呢?”

“天无绝人之路嘛!”周恩来扬起头,似在眺望远方。他低沉有力地说:“我们离开了南京,可数十万中国人民解放军却不会离开华东!”

周恩来收回远视的目光,指着坐在一边的张秘书笑着说:

“您有这样一个好秘书,我们的同志都很欢迎她。今后,您有什么事,就请她代办吧。”

龙云听罢感激地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他不无留恋地问:

“周公,你们还会回来吗?”

“会的,我们一定会回来的。”周恩来无比坚定地说,“龙志公,容我说句不当说的话,张学良将军是不可效法的。”。

龙云自然懂得这句话的含意。但是,他一想到自己的处境,就又叹息地摇了摇头。

“难啊!我也是樊笼中的鸟、池中的鱼。不过,您的话我是记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