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过渡(1 / 1)

大约二三十亿年前,地球只是一个火球,绕着自转轴不断旋转。在被倾盆大雨持续浇灌了数百万年后,地球才渐渐冷却下来。这个缓慢得几乎难以察觉的转变过程就是过渡,随着过渡逐渐发生,地壳不断变得坚硬,剧烈的地震形成了高山、峡谷与沟壑,而穿行的水流又使得沟壑成了孕育生命的河床。于是,最原始的单细胞生物出现了,此后,无数生命体也渐渐开始在这个星球上生息繁衍。

在生命活动范围的最底层,有一类植物被称为原植体植物(thallogens)[19],它们缺少完整形态的茎干和叶子。在它们的上层,则是孢子植物(acrogens),或者叫隐花植物(flowerless plants),比如一些长有茎叶的蕨类。再往上就是有花植物(flowering plants),然后是多子叶植物(Polycotyledonous trees),最顶层则是我们常见的林木和结果植物。

大自然的发展过程总是循序渐进、从不跳跃。即便是在不断进行试验的同时,也不会省略任何步骤。同样的过渡法则也可以在动物身上得到印证。

“衔接陆生和水生哺乳动物之间的桥梁就是如麝鼠、河狸、水獭及海豹这类生物,它们在陆地和在水中的活动时间基本相同。”

在《动物学》中,伍德拉夫这样说道。

在鱼类和哺乳动物之间、鸟类和哺乳动物之间也都存在着联系,穴居人和现代人之间也不例外。这样的逐步转变就是我们说的过渡,它适用于任何领域,不仅可以悄然形成风暴,甚至可以累积足以摧毁太阳系的力量。它也能推动人类从受精卵发展成胎儿、青少年、壮年、中年、直到暮年的过程。

列奥纳多·达·芬奇(Leonardo da Vinci)在他的《达·芬奇笔记》中写道:

……这位老人在死前的几小时里,还对我说他能活到一百岁,因为他的身体并未感觉到任何细小的病痛或虚弱。然而那天,当他坐在佛罗伦萨圣玛利亚诺瓦医院的病**时,竟然毫无征兆地猝死过去。我为他验了尸,试图查明是什么导致了这样平静的死亡,发现其心脏及以下的身体部位已经严重供血不足,且主要的供血血管都已干皱萎缩,脆弱不堪。于是,我仔细地写下这次尸检的结果,心态十分平和。这副躯体已经极度缺乏脂肪和水分,这就妨碍了他对于自己身体状况的感知。这位老人的健康状况良好,却死于营养不良,而这也是由于血管壁不断增厚(动脉硬化),以及肠黏膜血管通道不断阻塞引起的。这个过程会不断持续,直到波及毛细血管,令它们完全堵塞。这就是为什么老年人总比年轻人更怕冷,也是为什么他们的皮肤看起来就像干栗子皮,因为其中的营养物质已经完全流失了。

在这个案例中,过渡是一个悄无声息的缓慢过程。年复一年,老人的动脉逐渐堵塞,皮肤也渐渐皱缩,失去了它原有的光泽。

每个生命都会经历两个重要的阶段:出生和死亡。在这两极之间包含着以下过渡:

出生——童年

童年——少年

少年——青年

青年——成年

成年——中年

中年——老年

老年——死亡

现在,我们再来看看从“友情”到“谋杀”的过渡:

友情——失望

失望——烦扰

烦扰——恼怒

恼怒——气愤

气愤——攻击

攻击——威胁(造成更大的伤害)

威胁——预谋

预谋——谋杀

按照惯例,从“友情”到“失望”这一过程,也就是从一个小阶段到另一个小阶段之间,也依然存在过渡。

如果你的戏剧是从爱发展到恨,你必须展示出从爱过渡到恨的所有步骤。

如果你试图从“友情”直接跳跃到“气愤”,那么,你肯定得舍弃“失望”与“烦恼”这两个情绪节点。但它们就如同身体里的肝和肺一样,是戏剧发展过程中的两个必要步骤。舍弃任何一个过程都会显得跳跃。

以下是《群鬼》[20]里的一个场景,作者使用了十分娴熟的手法来处理人物的过渡。曼德牧师对安格斯川勃然大怒,后者是一个讨人喜欢却也无可救药的骗子。曼德牧师认为,对付这个欺骗过自己的男人,他必须夺回话语权,才能一劳永逸。

人物的过渡大致如下:

气愤——断绝关系

气愤——原谅

了解到曼德牧师的性格,我们知道他会选择原谅。联想大自然的过渡法则,让我们来体会这场小冲突中的过渡是多么自然与顺畅。

安格斯川 (站在门口)对不起……

曼德牧师 嘿嘿!哼……

阿尔文太太 哦,原来是你,安格斯川?

安格斯川 用人都不在,我就大胆自己敲门了。

阿尔文太太 好,没关系。进来。你是不是有事找我?

安格斯川 (走进来)不是,谢谢您,太太。我想跟曼德牧师说一两句话。

曼德牧师 (在他面前站住)你有什么事?

安格斯川 噢,不是什么别的事。曼德牧师,我们的工程做完了,工钱也算清了……阿尔文太太,我得特别谢谢您。现在什么事都结束了,我想我们这些一向在一块儿规规矩矩做活儿的伙伴们……我想今儿晚上我们是不是应该开一个小小的祷告会。

[真是一个撒谎高手!他想从曼德牧师身上得到一些东西,并且知道只有通过虔诚的行为,例如提出祷告,才能接近他。]

曼德牧师 祷告会?在孤儿院开祷告会?

安格斯川 是的,先生,要是您老人家觉得不合适的话……

[他倒是很愿意取消这个计划,毕竟他只需要让曼德牧师知道他是出于好意。]

曼德牧师 嗯,合适。不过……嗯……

[可怜的曼德牧师!他虽然还在生安格斯川的气,但当他愤怒的对象向他祈求祷告时,他又能怎么办呢?]

安格斯川 每天晚上我自己也总爱做点儿祷告……

阿尔文太太 是吗?

[阿尔文太太清楚他的真实面貌,她知道他在撒谎。]

安格斯川 是,说不上什么,无非做点儿小功德。可惜我是个平常人,没什么德行,上帝可怜我……所以我想趁着曼德牧师老人家在这儿,也许……

曼德牧师 你听我说,安格斯川。我先得问你一句话。你的心情是不是可以开会做祷告?你的良心干净不干净?好受不好受?

[曼德牧师并没有完全被安格斯川那伪善的请求所说服。]

安格斯川 噢,上帝饶恕我这有罪孽的人!曼德牧师,我的良心值不得您提。

曼德牧师 可是咱们必须谈的正是这问题。刚才我问的话你怎么回答我?

安格斯川 我的良心?噢,有时候我的良心很不好受。

曼德牧师 哦,你自己承认了。既然这样,你肯不肯一点儿都不撒谎,把吕嘉纳的实在情形老老实实告诉我?

[安格斯川坚称吕嘉纳是自己的女儿,然而事实上她是已故的阿尔文上尉的私生女。安格斯川在结婚时,收受了自己妻子给的70镑,换以忽视她的这一个小缺点。]

阿尔文太太 (急忙阻拦)曼德先生!

曼德牧师 (叫她别慌)让我来……

安格斯川 您问吕嘉纳的事?哎呀,可把我吓坏了!(瞧着阿尔文太太)她没闹什么乱子吧?

曼德牧师 但愿没有。我要问你,你跟吕嘉纳究竟是什么关系?你算是她的父亲,是不是?

安格斯川 (慌张)嗯……嗯……我跟可怜的乔安娜的事儿,您老人家都知道。

曼德牧师 快说老实话,别再吞吞吐吐的!你老婆辞工回去之前在阿尔文太太面前把实话全说出来了。

安格斯川 什么!她真说了吗?

曼德牧师 你看,现在你不能撒谎了,安格斯川。

安格斯川 那时候她还赌过咒,拿着《圣经》赌过咒……

曼德牧师 她拿着《圣经》赌过咒?

安格斯川 嗯,没有,她只是赌咒,可是很认真。

曼德牧师 这些年你一直把实话瞒着我?瞒着我这么个完全信任你的人?

安格斯川 这我没法子抵赖。

曼德牧师 你凭什么欺骗我,安格斯川?难道我没用话语与行动随时随地尽力在帮助你?你说?

安格斯川 有好几件事要不是您老人家帮忙,我就走投无路了。

曼德牧师 所以你就这么报答我!你害我在教会登记簿上填写假材料,并且这些年你还把应该告诉我并且凭良心应该说的实话瞒着我不说。你的行为绝不能饶恕,安格斯川,从今以后我再也不管你的事了!

安格斯川 (叹口气)是了!恐怕也没办法了。

曼德牧师 你还能给自己的行为辩护吗?

安格斯川 难道您要我把丑事告诉别人,让那苦命的女孩子多出点儿丑吗?您老人家想想,要是您自己干了乔安娜的事儿,过她那种日子……

曼德牧师 我!

[在这之后,曼德牧师将会处于同样羞耻的境地。这场戏直接影响了他将来的行为。]

安格斯川 对不起,我不是说您跟她完全一样。我的意思是,比方说,要是您老人家干了见不得人的丑事。曼德先生,咱们男人不应该把个苦命的女人责备得太狠。

曼德牧师 我责备的不是她。我责备的是你。

安格斯川 我能不能大胆问您老人家一句话?

曼德牧师 你问吧。

安格斯川 一个人应不应该帮助堕落的人?

曼德牧师 当然应该。

安格斯川 一个人起誓说的话能不能不算数?

曼德牧师 当然不能,那还用说。可是……

安格斯川 乔安娜跟那英国人闹了乱子之后……有人说是美国人,也有人说是俄国人,他们说法不一样……(他没有意识到那就是阿尔文上尉。)她就进城来了。可怜的女人,从前我碰过她一两回钉子,那时候她眼睛里只看得上漂亮男人,我偏偏长着这条倒霉腿。您老人家该记得有一回我闯进一家跳舞厅,看见一群水手正在喝酒瞎胡闹,我上去想劝他们改邪归正……

阿尔文太太 (在窗口咳嗽)嗯哼!

[这个谎言过于明显,甚至连阿尔文太太都发出了不满的声音。]

曼德牧师 我知道,安格斯川,那群畜生把你从楼上推下来了,这件事你从前已经跟我说过。你腿上的毛病就是你的成绩。

[然而曼德牧师愿意接受一切跟宗教目的有关的解释。]

安格斯川 我倒不想居功,牧师先生。我想告诉您的只是,乔安娜来找我的时候,一五一十地跟我说了实话,她一边哭一边咬牙,不满您老人家说,那时候我听了她的话心里真难受。

曼德牧师 真的吗,安格斯川?后来怎么样?

[曼德牧师开始淡忘自己的愤怒,于是,过渡开始发生。]

安格斯川 后来我就跟她说:“那美国佬是个到处为家的家伙。你呢,乔安娜,你做了天大的错事,你是个堕落的女人。可是,眼前有我杰克·安格斯川,他很靠得住,两条腿长得结结实实的……”对不起您老人家,我这句话只是打个比方。

曼德牧师 我很明白你的意思,快往下说。

安格斯川 我就这么救了她,跟她结了婚,为的是不让人家知道从前她跟外国人有过事。

曼德牧师 这些事你做得都很对,我只是不赞成你收下那笔钱……

安格斯川 钱?我?一个钱都没拿!

曼德牧师 (转过去问阿尔文太太)可是……

安格斯川 哦,别忙!我想起来了。乔安娜手里是有几个钱。可是我没要。我说:“呸,我才不稀罕这昧心钱呢,这是造孽得来的。这些臭金子……或是钞票,不管它是什么……应该当面摔还给那个美国人。”可是他漂洋过海,走得没影儿了。

曼德牧师 他真的走了吗,我的好朋友?

[曼德牧师的态度正在发生明显的软化。]

安格斯川 真走了。所以乔安娜和我说好了,把那笔钱留给孩子做教育费。后来那笔钱就是这么花的,我有细账,一个钱都不含糊。

曼德牧师 照你这么说,情形可就大不相同了。

安格斯川 这是实在情形。我敢说我这做爸爸的从来没亏待过吕嘉纳……只要我的力量办得到,可惜我是个拿不定主意的人。

曼德牧师 好,好,我的朋友……

安格斯川 可我还敢说我到底把孩子带大了,我跟苦命的乔安娜和和气气过日子,像《圣经》上说的那样管着家务事。可是我从来不敢在您老人家面前夸自己,说像我这么个人居然也会做桩好事情。不,我不这么办。要是杰克·安格斯川做过一件好事情,他自己决不提。不过就是好事情不常有。每次我找您老人家,总有好些麻烦事,好些倒霉事跟您谈。因为我刚说过,现在再说一遍,一个人的良心有时候不那么好受。

曼德牧师 把手递过来,杰克·安格斯川。

就这样,过渡完成了。通过过渡,曼德牧师的态度从“气愤”转变为“原谅”。

这两个人物都十分清晰。安格斯川不但是个骗子,并且由于曼德牧师过于天真,他还能对牧师的心理进行分析。在安格斯川离开后,阿尔文太太便对曼德牧师说:“你永远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然而,娜拉就是一个长大了的孩子,我们也能在她和海尔茂共处的场景中看到持续的人物成长。但凡作家的手法不够娴熟,就可能会在《玩偶之家》的最后一场戏中使用大量激烈的言辞,把这场戏写成一场跳跃型冲突。在那种情境下,我们虽然可以看到海尔茂的缓慢成长,却看不到娜拉的成长。而如果她没有经过合理过渡,就透露出自己想要离家出走的念头,一定会令我们大吃一惊,无法信服。在日常生活中,这样的思想转变可能就发生在转瞬之间。但易卜生将娜拉的思想过程通过行为可视化,让观众得以观看并理解她的转变。

事实上,在一个人受到羞辱时,他确实很有可能突然动怒。但就算是这样,这个人还是会在潜意识里经历一段心理过渡。他的大脑首先会接受到羞辱的信息,然后要评估自己与那人之间的关系,结果发现那人竟无视二人间的友谊,忘恩负义地对他进行侮辱。这个闪电般的回顾使得他对这个人的态度产生憎恶,于是他的愤怒爆发了。这样的心理过程也许就发生在一瞬间,那么我们在表面上能看到的暴怒其实也并不是一个跳跃,而是经过思考之后的结果,尽管这个思考过程十分迅速。

既然自然界从不省略任何步骤,那么在舞台上当然也不行。一位优秀的剧作家能够写出人物最细微的心理变化,就像地震仪会记录下千百万里之外最微小的地壳震**一样。

海尔茂在发现柯洛克斯泰的信件后,爆发出的愤怒情绪令人害怕,娜拉也因此决定离开海尔茂。在真实生活中,她可能会胆战心惊,哑口无言地看着他,也可能在海尔茂咆哮的时候就转身离开。这些都有可能发生,但放在剧本里,就会是一个跳跃型冲突,说明剧本还不够好。作者必须写出引向结尾的所有步骤,不论这个冲突是否真如他所写的那样发生了,抑或只发生在人物脑海里。

你可以围绕某个单一过渡写一出戏,《海鸥》(The Sea Gull)和《樱桃园》(The Cherry Orchard)[21]就是这样的类型,尽管我们通常会将这些所谓“阶段性过渡”归为戏剧中的一些小步骤。当然,如果剧本里包含这样的过渡,那么它的节奏一般都较为缓慢,但也会包含冲突、危机和**,只不过规模较小罢了。

例如,在“雄心受挫”和“愤慨”之间必然存在着过渡。但许多作家会从其中一个状态直接跳到另一个状态,仿佛这个转变是生理反射似的。但就算人物的“愤慨”是下意识的反应,也一定是由一系列微小的行动,即过渡,引发的结果。

而我们在本节关注的正是这些极其微小的、发生在瞬间的运动。只要你仔细分析一个人物过渡,就会发现你对这个人物的了解又加深了一步。

在《伪君子》中就有一个很精彩的过渡,它发生在答尔丢夫终于找到机会与奥尔恭的妻子独处的时候。他一直将自己伪装成圣人,但同时,他也对可爱的欧米尔有所企图。让我们来看看他是如何由圣洁的形象过渡到能够表达出自己不道德的爱慕,同时又能保持在人物性格设定范围之内的。

长期以来,他一直爱慕着欧米尔,终于,他得以与她独处,便自然而然地情难自抑起来。他失神地用手指挑弄着欧米尔的裙子,而欧米尔此时已经有所警觉。

欧米尔 答尔丢夫先生!

答尔丢夫 上帝啊,您误解了我。这个布料真是柔软,简直像是所罗门的新娘穿的衣服……

欧米尔 先不管她穿了什么衣服,先生,这跟我们俩毫无关系。

[她断然拒绝,使得答尔丢夫的热情稍稍冷却,他变得更加谨慎。]

欧米尔 比起衣服的花边,我们更应该讨论另一件事。我想问您,您是否提出要娶我的继女?

答尔丢夫 那我就要反问您,您是否反对这桩婚事。

[现在,他的举动十分谨慎,在遭到先前的拒绝之后,他必须更加小心。]

欧米尔 您为什么这么问?您认为我有可能赞同吗?

答尔丢夫 夫人啊,实际上,我一直对此抱有怀疑。请您允许我向您保证,奥尔恭先生确实向我提出了这件事。不过,太太,您必须相信,我的志向在别处,我追求更加高远的幸福。

欧米尔 (松一口气)啊,是的,当然。因为你所关注的快乐并不存于这世间。

答尔丢夫 夫人,请不要误解我,也许我该说,不要假装误解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说这句话是以为她对自己的意图有所了解。这不算是一种跳跃。他正在顺畅地朝着自己的目标前进,也就是向她表明爱意。]

欧米尔 那么也许您可以告诉我您是什么意思。

答尔丢夫 我的意思是,夫人,我的心可不是石头做的。

欧米尔 这件事有那么值得注意吗?

答尔丢夫 夫人,就算它是用石头做的,不论它多么渴望天堂,也不意味着它就不渴望着尘世间的幸福。

[他正蓄势待发。]

欧米尔 如果真是这样,您就应该尽全力去摒弃这个念头,答尔丢夫先生。

答尔丢夫 我们该如何抵挡那些不可抗拒的事物呢,夫人?当我们面对造物主创造的完美作品,我们难道能够克制住自己,不去敬奉吗?不可能。而且我们有着很好的理由:不敬奉才是不虔诚的。

[他已经打好了基础,现在可以发起攻击了。]

欧米尔 我知道了,您是个热爱自然的人。

答尔丢夫 我热切地爱着大自然,夫人,它的形状是如此神圣,它的美丽是如此迷人,我所看到的一切都令人眼花缭乱。在这个季节里,我一直在与您的魅力进行搏斗,将它们视为恶魔为了毁灭我而设下的陷阱。然后我又意识到,既然我的**是纯洁的,我就可以放纵它,既没有罪恶,也没有羞耻,我可以向您奉上一颗一文不值的心。但是夫人,就算如此,我也要把它放在您那美丽的脚边,等待着这个决定。您的这个决定要么能让我幸福得无法言喻,要么会让我彻底绝望。

[他假设自己会遭到拒绝,从而减轻自己胆大妄为的感觉。确实,答尔丢夫这个人很有一套自己的心理学方法。]

欧米尔 答尔丢夫先生,您爆发出来的情感与您严谨的行为准则比起来真是令人惊讶。

答尔丢夫 啊,夫人,什么样的行为准则能够经受住这般美貌的考验呢。啊!何况我又不是约瑟。[22]

[他巧妙地把这事怪罪到她的身上。没有哪个女人在听到自己的美貌不可抗拒之后还会暴怒。]

欧米尔 是的,很明显您不是,但我也不是您暗指的波提乏夫人。

答尔丢夫 但您是,夫人,您就是!您并不是有意这么做的,我相信,但无论如何您都是位迷人的女士。也因为您,我一切的斋戒、我的跪地乞求都全然无效!现在,我被压抑的**终于爆发了,我恳请您不要对此流露出蔑视之情。作为回报,我会向您奉上不求回报的忠诚,也会谨小慎微,不使您的名誉受到一丝一毫的玷污。您不用担心我会对自己的好运大肆宣扬。

[答尔丢夫主动提出要保守秘密,也暴露了他就是一个心机十足的无赖,但这一行动依然符合他的人物性格。]

欧米尔 答尔丢夫先生,您难道不害怕吗?您难道不怕我向我的丈夫转述这段对话,使他扭转对您的看法吗?

答尔丢夫 夫人,我真是高看了您的审慎程度,我的意思是,您的心地是如此善良,一定不忍心伤害我这个可怜人,我唯一的罪恶就是控制不住对您的仰慕。

欧米尔 好的,我不知道别的女人在这种处境下会怎么做,但我不会对我的丈夫说一句关于这件……意外的事,答尔丢夫先生。

答尔丢夫 在这个情况下,我是最没资格建议您这样做的,夫人。

欧米尔 但我应该为我的沉默开一个价码。作为回报,您应该收回对我的继女所作的所有承诺,不论我的丈夫如何坚持。

答尔丢夫 啊,夫人,我需要再次向您强调吗,我追求的只有您……

欧米尔 稍等,答尔丢夫先生,您要做的不仅如此,您还需要动用您的一切影响力,确保她能与瓦赖尔结婚。

答尔丢夫 如果我这么做了,我能得到您的回报吗?

欧米尔 您还需要什么,我当然会对今天这事闭口不谈。

[在这个过渡之后,冲突就能自然地爆发了。此时,奥尔恭的儿子达米斯突然出现,他已经偷听到了两人的谈话,为此勃然大怒。]

达米斯 不。这件事不能就这么被掩盖了,不能!

欧米尔 达米斯。

答尔丢夫 我亲爱的年轻人,你误会了我们的清白……

[这个攻击过于突然,使得答尔丢夫十分不满,有那么一瞬间,他风度尽失。]

达米斯 误会!我听到了你们说的每一个词,我的父亲也应该听听。谢天谢地,我终于能够让他睁开双眼,让他看看住在家里的是个怎样卑鄙的叛徒和变态!

答尔丢夫 你错怪我了,亲爱的年轻人,你真的错怪我了。

[看来他又回到了自己的正轨上,躲回了那虔诚的伪装里。]

欧米尔 达米斯,听我说。千万不能传出有关于这件事的流言蜚语,我不希望任何人谈论此事,而且我已经向他保证,只要他未来能够规规矩矩的,我就原谅他,我相信他能做到。我不能收回我的诺言。确实,这件事太过突然,但你也没必要对此大惊小怪,不要对你父亲和任何人大肆谈论它。

达米斯 这也许是你的看法,我可不这么想。我受够了这些古板的人说出来的虚伪话语。这个阴谋家已经完全控制了父亲,让他反对我的婚事,以及瓦赖尔的婚事,他还想着把这座房子变成一个非法集会的教堂。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欧米尔 但是达米斯,我向你保证……

达米斯 不,我要按照我说的做,终结这个人的专制。现在,武器在我手里,我会享受摧毁一切的过程。

欧米尔 亲爱的达米斯,如果你能听我一句劝……

达米斯 对不起,我听不进任何一句劝。父亲必须知道这一切。

[奥尔恭从左侧门上台。]

奥尔恭 (边进门边说道)我必须知道什么?

这个过渡中包含着微弱的冲突,它随着剧情的发展,使得气氛逐渐变得紧张,直到达到爆发点,节奏稳健,并不跳跃。第一个情绪高点是在答尔丢夫坦白他的爱意之时,第二个则是在达米斯揭穿他真面目的时候。

奥尔恭上台后,我们将再次见证发生在答尔丢夫身上的过渡。他阴险地认了罪,还利用了奥尔恭的景仰之情,使自己看起来十分具有天主教精神,并再次抬高了自己在奥尔恭心中的地位,还使他与自己的儿子断绝了关系。

冲突不断升级,在两个连续的冲突之间,存在着不间断的过渡,这也使得冲突保持着动态。

多年前,一位朋友的父亲去世了。我们在葬礼结束之后来到朋友家里,发现所有的家庭成员都愁眉不展地坐着。女人们在哭泣,男人们则失魂落魄地看着地面,气氛十分压抑。于是我们决定去散散步。半个小时之后我们回到家,打开房门,发现之前正在哀悼的人们已经变得喧闹起来。他们正开心地大笑着——但又在我们进门时戛然而止,因为他们对此感到惭愧。这之间发生了什么呢?他们是如何从真挚的悲痛转变为放声大笑的呢?

人们总会碰到类似的情形,也会觉得这样的转变十分耐人寻味。以下是《晚宴》的一个场景,编剧是考夫曼[23]和费伯[24]。我们需要观察这个片段中,过渡的全过程。在这个场景里,人物由“恼怒”发展到“暴怒”。这场戏是在剧本第三幕第一场的最后部分。

帕卡德 (在屋里大步走动)你最近的举动很奇怪,我的漂亮宝贝,我真是受够了。

凯蒂 [情绪被打乱,还没生气,但已经开始向气愤过渡。]是吗?那又怎么样?

帕卡德 [没有恶意。他把这个混乱的举动看作是对方的一种状态。]我告诉你会怎么样。这个家里我是老大,是我在养家糊口,所以你应该听我的命令。

凯蒂 [她把这认为是一个挑战,并进行反击。](她抬起手,手里的梳子漫无目的地悬在空中)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呢?你在蒙塔纳州的第一任妻子?

帕卡德 [他认为她越界了,他并不喜欢这个行为。]别把她扯进来!

凯蒂 [她感受到了剑拔弩张的气氛。这正是他的软肋,这件往事使她更加愤怒,也耗尽了她的耐心。]那个脸色苍白胸脯平平的可怜东西,她从来没有胆量这么跟你说话吧!

帕卡德 [他希望可以停止冲突,令他转向愤怒的契机依然很渺茫,需要更大的煽动力。]我说了,闭嘴!

凯蒂 [不断地点燃他的怒火。]给你洗脏兮兮的工作服,在你脏乱的地下小屋里做着你的奴隶!难怪她这么早就死了呢!

帕卡德 [变得暴怒——这是一个跳跃。]上帝诅咒你!

凯蒂 (挥着梳子)好吧,我这么说你没法理解!我要说的是,你可别想踩在我的脸上胡作非为,你这个啰啰唆唆的家伙!(扭头看向别处,把她的梳子扔在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之中)

帕卡德 你这个便宜货!我早有打算把你扔回当初找到你的地方,霍屯督人俱乐部的行李寄存处,或者随便什么脏兮兮的地方。

凯蒂 噢,不,你不会的![冲突的升级十分迅速,过渡很快就结束了。]

帕卡德 然后,你就可以回到帕塞伊克的铁轨旁边,跟你那臭气熏天的亲人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我还记得你那酒鬼父亲和惯犯哥哥,你总要我去捞他们。下次你哥一定会入狱的,我要亲眼看他走进大牢里去。

凯蒂 你会比他更早入狱,你这个大骗子!

帕卡德 还有你听着,如果你那个哭哭啼啼只会要钱的母亲胆敢再一次踏进我的办公室,我一定会下令把她扔出去,扔下那六十级的台阶,上帝保佑我!(当帕卡德的发言接近尾声时,蒂娜进来了。她的手中拿着凯蒂的晚宴包,包上装饰着珠宝和五金配件,里面装着凯蒂的粉饼、唇膏、烟盒等等。她发现自己走到了风暴中心,脚步略有迟疑。此时帕卡德正好说完了最后一句话,撞见蒂娜走了进来,便夺下她手中的包,将它砸在地上,把蒂娜猛地推出了房间)

凯蒂 [过渡已经完成,这是她第一次真正生气。从现在起,她的行动必须更为迅速,她过渡到了一个更紧张的状态。]你把它捡起来!(作为回应,帕卡德又将包重重地踢到了房间的一角,就在凯蒂旁边)还有这对手镯?(她摘下一条三英寸长的珠宝手链,扔在地上,猛地把它踢到房间的另一边)这显示了你对女人毫无了解!你认为只要送我一个手镯就……你为什么要把它送给我!因为你刚完成了一笔肮脏的交易,你希望我四处炫耀这些东西,来显示你是一个多么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你送我手镯才不是为了讨我开心,全都是为了你自己![她不知道自己在盛怒之下会做出什么事,但她的攻击确实不在点子上。]

帕卡德 噢,确实是这样的,是吗?那这所房子又怎么说?你的这些衣服、裘皮大衣,还有那些汽车又怎么说!你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有着花不完的钱!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位妻子能比你更轻而易举地得到这些了!我把你从贫民窟里解救出来,这就是我得到的感谢?

凯蒂 [她就像一条训练有素的猎犬,终于找到了方向。现在,她知道要做什么了。]我应该感谢你什么?你像装扮一匹骏马一样把我打扮起来,却只让我一个人待着,每天都是这样!你从不带我去任何地方!你总是在玩牌,或者跟你的男性好友一起吃晚饭,至少你自己是这么说的。[她又转向攻击一个新的目标,你看。]

帕卡德 说得真不错。[依然毫不担心冲突的发生,他甚至还在等着她来安抚他。]

凯蒂 你总是行色匆匆,一直在吹嘘你曾经是个如何了不起的大人物,或者即将成为一个大人物。你从没想过我,也没为我做过什么女人都喜欢的小事。你从没送过我一束花!当我想要戴花时必须自己出门去买!(她指了指门边,蒂娜最近才在那儿摆上一盆兰花)哪会有女人喜欢自己买花!你从没有坐下来跟我谈谈心,问问我最近在做什么,或者过得怎么样,你什么都没问过我!

帕卡德 那么,你去给自己找点事做吧,我又不会阻止你。

凯蒂 你当然不会啦!你还以为我成天坐在家里只会盯着手镯看呢!哼!画着愚蠢的兔子的手镯!你认为在你干那些不正当的勾当时我都在干什么?等着爸爸回家吗?[现在,冲突发展到了危机阶段。]

帕卡德 你在暗示什么,你这个……

凯蒂 你认为我只认识你一个男人吗?你这个吵吵嚷嚷的家伙。你不是!知道了吧!有些人光是跟我说说话,就能让我意识到你是个多么自命不凡的家伙。[过渡再次完成,现在达到**。]

帕卡德 [上升的语调,他在反击。]你为什么……为什么……

凯蒂 [推波助澜。她也想看到他暴怒的样子,他们正在走向一个新的过渡,在更高的基点上引起新的冲突。]你不喜欢这样对吗?内阁成员先生!

帕卡德 [仍然有点恍惚。他刚刚受到冲击,还没意识到后果,这一过渡还未完成。]你是说,你一直背着我去见另一个男人?

凯蒂 [她现在完全进入了战斗状态,也就意味着她会把冲突推进到底。]是的!你想怎么办?你这个废话篓子!

帕卡德 (暴怒,深吸一口气)他是谁?

凯蒂 (恶意地哼了一声)你永远也别想知道。

帕卡德 (抓住她的手腕。凯蒂尖叫起来)告诉我他是谁!

凯蒂 我不。

帕卡德 告诉我,不然我就把你全身的骨头打断!

凯蒂 我不!我死都不会说!

帕卡德 我会知道的,我会……(放下她的手腕)蒂娜!蒂娜!

凯蒂 她不知道。(有那么一瞬间,这两人安静地站着,等待着蒂娜的到来。蒂娜缓缓走进门,往房间里走了一两步。蒂娜的脸上并没有显露出惊讶的无辜表情,很明显她在偷听。她上前一步,站在了两个沉默的人中间)

帕卡德 都有谁来过家里?

蒂娜 什么?[接下来,过渡进行得很流畅。]

凯蒂 你不知道,对吧,蒂娜?

帕卡德 闭嘴,你这个婊子!(转向蒂娜)你知道的,你要把事情统统告诉我。有哪个男人来过家里?

蒂娜 (发狂似的甩头)我什么人也没看见。

帕卡德 (抓着她的肩膀,小幅度摇晃着她)你看见过的,来,告诉我,谁来过这里?上周,我在华盛顿的时候有谁来过?

蒂娜 没有人,没有人,只有医生来过。

帕卡德 不,不,我不是问这个。有哪个男人背着我来过这里?

蒂娜 我一个人影都没看到。

凯蒂 [她这么做真是一箭双雕。他很生气,但也没有怀疑到医生的头上,而凯蒂爱的正是医生。]哈!我跟你说了什么!

帕卡德 (他看着她,仿佛要从她的脸上看出答案来。过了一会儿,他觉得毫无希望,便把她推向门边)滚出去。(凯蒂站着,等待着他采取行动。帕卡德左右踱步,又突然转弯)我会跟你离婚,是的,我要跟你离婚。你一个子儿都拿不到,这是对你所作所为的惩罚。

凯蒂 你什么都无法证明。你必须先证明我的不忠才能离婚。

帕卡德 我会证明的。我会请私家侦探来找到证据。他们会跟踪那个男人,我希望我能抓住他,只要抓住一次就好。我要掐住他的脖子,我会这么做的,我会杀了他,再把你扔出去,就像扔一只野猫那样。

凯蒂 是吗?你会把我赶出去?好吧,在你把我赶出去之前,最好先考虑考虑。因为我不需要请侦探就能掌握你的把柄。

帕卡德 你可没有我的什么把柄。

凯蒂 没有?你想去华盛顿,对吧?你想当一个大人物,给总统出谋划策。你想要从政?(她的语调开始变得狂野)好啊,我了解政治,我也了解你一直在吹嘘的那些下流勾当。天知道我有多么无聊啊……那个汤普森的业务,那个老骗子克拉克,还有现在这个乔丹的事。你直接剥了他的头皮!当我把这些都抖出去,一定会引起轩然大波。政治嘛!你进不了政坛的。你哪儿都去不了,你甚至连阿斯特家的洗手间都进不去。

帕卡德 你这个阴险的人,你这个恶毒的响尾蛇。我跟你彻底玩完了。我要去和费恩克里夫勋爵夫妇吃晚餐,但今晚之后我们就算完了。如果不是与费恩克里夫的会面比你更重要,我才不会跟你一块儿去呢。我今晚就搬出去,懂了吗?明天我会派人来取我的衣服,你可以留在这里收你的灵魂伴侣送的花。我们两清了。(帕卡德愤怒地走进自己的房间,摔上了门)

[过渡完成。]

这场戏从“恼怒”开始,以“暴怒”收尾。在这两个状态之间,有许多步骤将人物一步步从一个状态引向至另一个状态。

几乎全世界的平庸作家都会犯同一个错误,就是尽管他们忽略了过渡,却依然相信自己所描写的内容能够反映真实生活。确实,有些过渡持续的时间可能很短暂,并且仅存在于人物的脑海里,甚至快得连他们自己都无法察觉,但过渡依然是存在的,作者应该将它们展现出来。在一些情节剧中,以及脸谱化的人物身上并没有过渡,然而过渡才是能够保证戏剧足够真实的命脉。

尤金·奥尼尔发明了许多戏剧手法,用来将人物更好地呈现给观众。然而,他的任何一个方法都不及易卜生等伟大作家使用的简单过渡那么有效。

在契诃夫出色的独幕剧《蠢货》(The Bear)中,有一个极好的明显过渡。那位女士波波娃在羞辱了斯米尔诺夫之后,同意用武力解决他们二人之间的问题。

斯米尔诺夫 现在,是时候抛弃那些理论,说什么只有男人才应当为他们的侮辱行为付出代价了!见鬼,如果你想要平等那就来吧!我们通过决斗来解决吧!

波波娃 用手枪决斗?可以!

斯米尔诺夫 现在就来!

波波娃 现在就来!我丈夫就有这样的手枪,我去拿过来。(她刚起身,又折了回来)如果可以朝你的蠢脑门上来一枪可得多开心啊!见鬼去吧你。(波波娃下场)

斯米尔诺夫 我要把她当小鸡似的一枪打死!我又不是小孩子,也不是软心肠的小狗。对我来说,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弱女子![态度开始软化。]

路卡 (仆人)我的亲爹呀!……(跪下)你发一发慈悲,可怜我这个老头子,离开这儿吧!你本来就把她吓得要死了,现在居然打算开枪决斗!

斯米尔诺夫 (不听他的)如果她开枪决斗,那才是真正的平等,才是妇女解放!这才算得男女平权!不过这个女人真了不起![明显的过渡开始了。](学她的腔调)“见鬼去吧你……朝你的蠢脑门上来一枪……”嗯?她的脸都红了,两颊放着光……她居然接受了这场决斗!老实说,这样的女人我生平还是头一次见到哩。

路卡 我的爷,你走吧!我永生永世都会为您祷告的!

斯米尔诺夫 这才算得上是女人!这样的女人才合我的口味!这才是真正的女人!不是苦着一张脸的草包,而是火焰、炸药、爆竹呀!我简直舍不得把她打死!

路卡 (哭)我的爷……亲爹啊………你走吧!

斯米尔诺夫 我确实喜欢她!确实!虽然脸上坑坑洼洼的,可我还是喜欢她!我甚至愿意免去她的债务……我的肝火也过去了……真是个出色的女人!

在结尾,过渡已经过于明显了。但这样它就显得不够微妙,而在《玩偶之家》里,正是这种微妙使得过渡成了剧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没有过渡就不会有人物的发展和成长。杰克逊[25]在他的著作《辩证法》(Dialectics)中写道:

从本质上考虑,宇宙中没有两个连续的时刻是相同的,这不言自明。

从我们的角度对这句话进行理解,即:在一出戏中没有两个连续的时刻是相同的,这不言自明。

一个人物从一个状态过渡到另一个反面状态,例如从虔诚转变为无神论者,或者相反,都需要不停地运动,才能在舞台上的这短短两个小时之中完成如此巨大的转变。

我们人体的每一个组织、每一块肌肉和每一根骨头,每过七年都会全部更新一次。我们对于生活的态度和看法、我们的希望和梦想也在不断地变化。这样的转变实在难以察觉,以至于我们通常无法意识到我们的身体和思想,时时刻刻都处于变化之中。这就是过渡:在两个连续的时刻下,我们都是不同的。而过渡正是那个使得戏剧在没有停顿、跳跃和间隙的情况下不断向前发展的元素。过渡将那些看起来毫无关联的元素联系在一起,例如冬天和夏天,爱和恨。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这是一个完美的升级型冲突。而跳跃型冲突则难以预测:一、二……五、六……九、十。

在生活中,不存在跳跃型的冲突。“直接跳到结论”这句话表示的是思想进程里的加速过程,而不是一个停顿。

以下是《码头工人》(Stevedore)的开场,由彼得斯(Peters)和斯科拉(Sklar)著。这是一个简短的场景,但其中包含了跳跃,请你试着找到它。

弗洛里 天哪,比尔,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们总是在不停争吵?我们曾经不是这样的。(她把手放进他的臂弯)

比尔 (把她的手甩下来)啊,快停下,停下!

弗洛里 你这个畜生!(她开始抽泣)

比尔 你们这些结了婚的婊子都一样,从不知道适可而止。

弗洛里 (她扇了他一巴掌)你竟敢这样对我说话。

比尔 好,好。正合我意。我们现在玩完了,你可记好了,我再也不想见到你,别再来我的办公室了。回去找你那傻瓜丈夫吧,试着再去爱上他,他肯定需要你的爱。(他转身离开)

弗洛里 你给我等一下,比尔·拉金。

比尔 噢,闭嘴吧你。还有,别再用你的号码给我打电话说些什么重要的事情了。

弗洛里 我现在就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我给海伦写了信,如果你想知道的话。不仅如此,我还要教训教训你,你给我等着瞧吧。我要去找海伦,告诉她,她的未婚夫是怎样的一头蠢猪。你可别想在那样对待我之后还能一走了之。也许这一招对你的其他女人来说很管用,但我可不是好惹的,亲爱的。我们俩之间还没完,没完。你想都别想。

比尔 你这个天杀的……(这个男人气愤地掐住了她的喉咙,她猛击他的脸,尖声叫喊。现在,他暴怒了,无法自控地狠狠地殴打了她。她更加大声地尖叫,落在了地上。门猛地被推开,有声音传来,比尔逃跑了)

芙罗狄 (在台下)弗洛里,是你吗?弗洛里!你在哪儿?

现在,回到比尔说“噢,闭嘴吧你!”的时候,再看看弗洛里的发言。她声称自己给比尔喜欢的姑娘写了一封信。于是,我们期待着他会被激怒。然而紧接着她又说了一段很长的话,但他始终无动于衷。在这段话中,冲突是静止的,唯一重要的台词就是最开始的这句话,但它没有激起任何回应。而真正激怒他的事又是那么微不足道,于是整个冲突显得十分跳跃。

很多作者已经意识到过渡是必要的,但由于他们不了解过渡的使用方法,就会不慎颠倒过渡和冲突的编排顺序。因此,他们首先会写一个静止型冲突,紧随其后再写一个跳跃型冲突,这也意味着作者的人物塑造有问题。从他的警告性话语“噢,闭嘴吧你!”开始,到弗洛里发言结束,观众完全看不到比尔的心路历程。如果弗洛里能直接以这句话开始:“你可别想在那样对待我之后还能一走了之。”那么比尔就会有了反击的机会。然后,她就可以继续说道:“也许这一招对你的其他女人来说很管用,但我可不是好惹的,亲爱的。”这样,比尔的不耐烦情绪以及高涨的怒火就会促使她说出“我要去找海伦,告诉她,她的未婚夫是什么样的一头蠢猪。”这就又给了比尔机会,他威胁她如果去找海伦,就会挨揍。而这样的攻击就能使得弗洛里顺理成章地说出“我给海伦写了信,如果你想知道的话”。这样,观众就能够充分理解比尔在暴怒之下殴打弗洛里的举动了。

如此,我们就见证了从“恼怒”到“暴怒”的过渡。然而在现有的剧本中,女主角最激烈的台词之后还跟着一串长篇大论。比尔不得不站在那里,怒视着她,这是静止型冲突。随后,在一长串苍白的无关紧要的台词之后,他突然掐住了她的脖子,这就是跳跃型冲突。

现在,我们来读一读马尔兹写的《黑矿井》里的一场戏,试图再去寻找一个跳跃型冲突,也就是缺少过渡的冲突。这里的瑕疵比我们刚刚讨论的场景更为严重,因为这个场景本该为人物后续的行为打下基础。

普莱斯考特 (他希望乔成为一名密探)反正,我只知道如果你想要多吃点儿肉,就得跟厨师搞好关系。是的先生!当然,也许你不在乎。但我跟你说,我的娘们儿可不能挨饿,我的孩子们也绝不会去矿井里工作,绝不。仔细想想吧,孩子。(他站起身)我猜这段时间对你来说挺困难的吧,约拉。我走了……(他耸了耸肩,走出了门)小孩出生后告诉我一声吧。万一你改变了心意,孩子,尽快告诉我,我认为这个职位在明天之前应该都是空缺的。(他走出了门,一片寂静)

约拉 乔……(乔没有回答。她站起身,走向他,把手搭在他的手臂上)乔……我不在乎。别难过,我也不需要医生。我不害怕。(她哭了起来)我不害怕,乔……(她抽泣着,身体轻轻颤抖)

乔 (试图控制自己)别哭,约拉!别哭!我不希望你哭……

约拉 (压抑着自己的眼泪)我不哭,乔,我不哭。(她坐着,双手握拳。她全身都在颤抖,乔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一会儿看看她,一会儿继续来回踱步)

乔 (突然转身喊道)为什么你希望我成为一名密探?

约拉 不,我没有,我没有。

乔 你以为我不想要工作、不想要食物、不想要请医生吗?你以为我舍得你在生孩子时死去?

约拉 不,乔,不是的……

乔 上帝啊!我该怎么办!(一阵沉默。他走动了几步,又坐下了。他紧握的拳头一次次越发沉重地砸在桌子上,终于,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把手放了下来,然后,又是沉默)男人一定要成为男人,男人一定要活得像个人。男人要有食物,要有女人,要有房子……(他跳起来)男人不能像动物一样住在洞穴里……

玛丽 (从另外一个房间里打开门,睡眼惺忪)发生什么事了?我听见有人大喊大叫。

乔 (控制着自己)不是在喊叫,玛丽。出去吧,我们在谈话。

玛丽 快去睡觉吧。

乔 我们这就睡。

玛丽 别担心,一切都会好的。(她犹豫着)我为你们祈祷。(她出去了,又是一片沉默)

乔 (小声地笑了)她为我们祈祷。(停顿)真有领导的派头啊,约拉。人总得自救,对吧?约拉,总不能让托尼住在锅炉里呀,也不能住在山里。(耳语道)也许我也没法让你生下孩子,你总是穿着披肩,约拉。(他走向她)你想要把你的肚子藏起来?你觉得很羞耻吧?为这个孩子感到羞耻?不要觉得羞耻,我很喜欢小孩子。你觉得他现在醒着吗?(他把耳朵贴在她的肚子上)不,他睡着了。他肯定很早就睡了,每当听到口哨声,他就睡了。(他轻声笑了,然后伸出两只手,抚摸她的脸)你喜欢我吗,约拉?

约拉 乔,你能不能骗骗那位普莱斯考特先生?你能不能接受那份工作,然后什么事情也不泄露给他?(她停了下来,乔的双手离开了她的脸颊)

乔 (缓慢地、安静地,就像在说一件他们都知道的事情那样)好啊,当然,当然,约拉。我可以骗骗他。我接受那份工作,说一些不会伤害任何人的话。当然。

约拉 (激动地)没有人会知道的,我们不需要告诉他们。这只是暂时的,我们不需要告诉托尼。

乔 (同样缓慢地说)当然!当然,我就骗骗他,接下那份工作。去找到那名医生,赚点钱。过一阵子就跟他们说再见。(停顿。他把头靠在她的胸前。然后,好像在劝她似的,干脆地对她说道)男人就得活得像个男人,约拉。(他抬起头,带着越发强烈的痛苦和决心)男人不能像动物一样住在洞穴里。

落幕

现在,回到乔发言的末尾,当他问到“你喜欢我吗,约拉?”时,她的回答是建议他欺骗普莱斯考特先生。也许她一直都在考虑这件事,但观众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当普莱斯考特先生离开时,她告诉乔,她并不指望着他作出什么牺牲,然而就在两页之后,她又推翻了自己的决定。当然,这个反转合情合理,但观众们需要知道其中的改变是如何发生的。

而乔的发展则更为跳跃,因为他马上同意了她的建议,这个决定快得令人猝不及防。乔难道不知道这个决定会导致什么后果吗?他难道没有意识到如此一来,他很有可能会遭到抛弃,甚至丧命?又或者,他觉得自己比同事及朋友们都更加精明?不知道。我们对他的真实想法一无所知,无迹可寻。

如果我们可以了解到乔的想法,就可以在他想到上司,想到夜巡人、黑名单以及来自社会的排斥时感同身受,那么他的失败对于观众来说就会更有共鸣,更具悲剧性。

这个缺少过渡的跳跃型冲突奠定了这出戏的质量。乔永远无法成为一个三维信息完备的人物,因为作者从未给过他抗争的机会。这出戏里,乔的命运是由作者决定的,乔没有机会选择自己的人生道路。

如果乔能够自己作出决定,一定会在经历过更多的苦思冥想,与约拉花上更久的时间挣扎之后才能作出决定,也只有如此才能引发升级型冲突。

想想娜拉吧。从她感到绝望到决定离家的过渡持续时间很短,但也是有逻辑的。马尔兹确实尝试使用了那么一两次过渡,但他的手法较为笨拙。当乔说道“人总得自救”的时候,我们会以为他想要接受密探这份工作。但在几句话之后,他又说如果约拉不拿披肩遮住自己的肚子,他也不会感到羞耻。这么一来,约拉和观众都知道他不会接受这份工作,否则,她又为什么要回过头再次劝他接受工作、愚弄上司呢?

在正反两极之间的不断跳跃使得乔的发展速度变得滞缓,也导致剧本传达出来的信息十分混乱。毫无疑问,乔是一个意志薄弱的人物,他从来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倘若作者声称这正是他成为密探的动因,我们就要请他参考“人物的意志力”这一部分内容了。

问与答

问:你已经教过我,对一部戏来说最重要的就是要往前推进。但我们能够看清行进中车轮的每一次滚动吗?不能,因为那对我们来说不重要,只要车辆在往前开就够了。我们知道车轮在旋转,是因为我们看到车在往前运动。

答:一辆车也可以跳跃、停下、跳跃、停下,永无止境。它确实是在运动,没错,但这样的运动会在半个小时之内把你震晕。驾车时的换挡也可以算作戏剧里的过渡,只不过这是在两种速度之间的过渡。就好像那辆停停走走的车会从生理上把你晃晕一样,一系列跳跃型冲突也会从情感上使你感到混沌。你的问题很有趣:我们是否需要观察到人物转变中的每一个行动?答案是否定的,不需要。如果你描述了一个过渡行为,我们认为你只需要在描述中展现出这个人物脑海中的思考就足够了。当然,这取决于剧作家的能力,取决于他如何将自己的素材进行浓缩,来展现过渡这个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