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完全可以将一场风暴看作一个冲突,或者你可以更确切地把暴风或龙卷风称为冲突的**,因为它是由成百上千个小冲突共同推进的结果。其中每一个冲突都比前者更大更激烈,直到他们演变成了一场即将爆发的危机——体现为暴风雨前的静谧。而人物必须在这个临界点作出决定,要么让暴风雨尽情肆虐,要么爆发抗争。
当我们想到任意一种自然现象,很可能认为它的成因只有一个。人们了解风暴的形成过程,却忘记了每一场风暴都有着不同的成因,尽管产生的现象看上去是一样的。正如每一场死亡都是在不同的情形下发生,但死亡这一本质是相同的,死亡就是死亡。
每一个冲突都包含着攻击和反击,然而,每一个冲突也都是独一无二的。在冲突的推进中,会有许多几乎无法察觉的微妙运动,也就是过渡,它们决定了你将使用哪一种类型的升级型冲突。而这些过渡又是由每一个人物完成的。如果一个人物反应迟钝,或者萎靡不振,他的过渡就会趋于静止,并对冲突造成影响。我们知道没有任何两个个体的思想是完全一致的,所以也没有哪两种过渡会真正雷同,冲突亦如是。
我们来看看娜拉和海尔茂,来看看连他们自己都从未意识到的行为背后的动因。为什么娜拉默认了海尔茂对她的指控?在那些简单的台词之下,都包含着人物的哪些心理活动?
海尔茂此时刚发现娜拉伪造文书的事情,他十分愤怒。
海尔茂 你这坏东西……干的好事情!
[这不是攻击。他很清楚她做了什么,只是难以相信这可怕的事情。他正在经历自我挣扎,需要喘息的时间。但这台词预示了即将到来的猛烈攻击。]
娜拉 让我走……你别拦着我!我做的坏事不用你担当。
这也不是反击,然而,冲突依然在持续升级。她还没有意识到海尔茂无意自责,也不知道他即将要把自己的怒火完全发泄在她的身上。她只是察觉到了他的气愤,但将要发生的一切却与她想象的完全不同,此刻她仍残存着一丝天真的幻想,这种稚气也令她依然迷人。所以这不是一句对抗的话,而是冲突升级前的过渡。
如果你对海尔茂并不了解,不清楚他的性格、他的道德准则和他过度的正直,那么娜拉与柯洛克斯泰之间的抗争就完全算不上冲突,这部剧唯一的亮点也就变成了谁能用计谋击败对方,那么如此单线发展的戏剧也没有特别值得期待之处了。于是,较小的行动只有在与更大的行动相关联时,才显出其重要性。
可见,较小的行动对于大的冲突而言,也是非常重要的,它们使得戏剧更加丰富。
《花粉热》(Hay Fever)[9]这出戏可以帮助我们论证这一观点。我们所选的剧本片段中并不包含巨大的行动,不存在什么紧要关头,也不能够凸显那些微小行动的重要性。如果某个人物塑造做得不成功,那也无关紧要,毕竟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尽管这部戏是一出喜剧,但也并不意味着剧本里应该出现如此巨大的瑕疵。况且,多种证据表明这并不是一出好的喜剧。
我们会为下方的每一句对话标上附注,如攻击、升级、反击等,标志着每一句对话对于推动冲突发展都起到了怎样的作用。
这个家庭里的母亲十分迷人,她是名退了休的演员,父亲也是位富有魅力的小说家,两个孩子更是可爱。他们邀请宾客来家中共度周末。母亲朱迪斯、父亲大卫、女儿索雷尔都邀请了自己的情人,而儿子西蒙邀请的客人暂未可知。他们一直在为客房的安排而争执,直到客人们纷纷到场还在争论不休。而这些客人对于这个家庭而言不过是陪衬。
索雷尔 我早该想到,你对那些愚蠢又肤浅的、痴迷于你名声的年轻男人,可不仅只是鼓励的态度。[攻击。]
朱迪斯 也许是吧,但我绝不允许这话从别人口中说出来。我希望你能长成我的好女儿,而不是整天像谁家的三姑六婆一样喜欢对人指指点点。[反击,升级。]
索雷尔 你的举动也太掉价了。[攻击,升级。]
朱迪斯 掉价?真是荒谬。你的那位外交官怎么说?[反击。]
索雷尔 我肯定我们俩之间还是有区别的,亲爱的妈妈。[静止。]
朱迪斯 你不过恰好是个青春洋溢的十九岁少女,你以为只有自己能够享受所有的风流韵事。如果你只因为这个就认为你跟我不一样,那么我有责任打消你的幻想。[攻击。]
索雷尔 但是,妈妈……(后悔地)
朱迪斯 如果你总这么说,所有人都会认为我有八十岁那么老。没把你送去寄宿学校真是个错误,那样你回到家,我还能假装是你的姐姐。[静止。]
西蒙 没有用的,所有人都知道我们是你的孩子。[静止。]
朱迪斯 这都是因为我太愚蠢,在你们还小的时候,过早地让你们在镜头前亮相。我就知道我会后悔的。[静止。]
西蒙 我不明白假装自己很年轻有什么意义。[攻击,升级。]
朱迪斯 亲爱的,如果在你这个年纪就能明白其中的意义,那才糟糕。[反击。]
索雷尔 但是,亲爱的妈妈,你难道没有意识到吗?你在年轻小伙子面前肆意挑逗的行为真是太不体面了。[攻击。]
朱迪斯 我没有在挑逗他们,我从不这么做。我这一生,多少还能算得上道德高尚。而且,如果简单的玩闹能够给我带来快乐,我为什么不能这么做呢?[静止。]
索雷尔 但这不应该再为你带来快乐了呀。[攻击。]
朱迪斯 你知道吗,索雷尔,你越来越有女人味了。真希望我能把你教成另外一副样子。[反击。]
索雷尔 我很骄傲我自己有女人味。[攻击。]
朱迪斯 你真是个可人儿,我很喜欢你。(吻她)你很美,我一直对你十分嫉妒。[静止。]
索雷尔 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吗?多好啊。[静止。]
朱迪斯 请你对桑迪的态度好一点,可以吗?[静止。]
索雷尔 他难道不能在“小地狱”里睡觉吗?[静止。]
朱迪斯 亲爱的,他十分健壮,房间里的那些水管会耗尽他的精力。[静止。]
索雷尔 它们也会耗尽理查德的精力。[静止。]
朱迪斯 他不会注意到它们的,他一定已经习惯了热气灼人的热带大使馆了,在那里还得摇着蒲扇呢。[静止。]
西蒙 不论如何,他这个人肯定很乏味。[静止。]
索雷尔 你这样说未免也太过无情、太武断了吧。[跳跃。]
西蒙 完全不是的,只是因为我不愿意对你的男性朋友表示友好。[攻击。]
索雷尔 你对我的朋友从不讲礼貌,不论男女。[反击。]
西蒙 不论如何,那间日本风格的屋子是一间给女人的屋子,应该给一位女士住。[这个过渡就算是作者有意为之,也还是太过平淡了。]
朱迪斯 我已经保证把这间房留给桑迪了,他喜欢所有关于日本的东西。[静止。]
西蒙 迈拉也喜欢。[跳跃。]
朱迪斯 迈拉![升级。]
西蒙 对,迈拉·阿伦德尔,我已经邀请她了。[升级。]
朱迪斯 你邀请了谁?
一个接一个的惊喜!这几个角色都没猜到西蒙也邀请了客人,但这个场景也仅交代了这一件事罢了。由于那些小行动没有引发一个更大的行动,没有起到什么重要作用,所以这几页台词完全就是在浪费时间。这里面也没有所谓的过渡,因为这些人物不过是单薄的二维人物。
如果你的前提是希望发动一台汽车,那么首先,你需要点燃汽油,只要一滴汽油就可以引起燃烧。但如果出于某些原因,后续没有继续燃起更大的熊熊大火(也就是冲突),那么车就依然保持静止(就像戏剧一样)。但如果汽油能够不断地流淌,其所经之处,接连燃烧(就像一个冲突引发下一个冲突),如此,引擎便会持续震颤,发出稳定的轰鸣。那么你的车(剧本)便开始不断推进运动,变得生机勃**来!
正如许多小零部件的引燃能够使车向前运动,若要使轮子做出大幅度的移动,必须先经过汽油的许许多多次燃烧,仅一两次、一两处的燃烧是远远不够的。
在一出戏里,每一个冲突都会迅速引发下一个冲突,并且激烈程度不断上升。当剧情不断往前发展,人物不断创造并推进冲突,直到完成自己的使命,也就是证明这出戏的前提。
让我们回来看看老朋友,娜拉和海尔茂,他们之间的冲突是如何发展的。
海尔茂 不用装腔作势给我看。(把出去的门锁上)我要你老老实实把事情招出来,不许走。你知道不知道自己干的什么事?快说!你知道吗?
[台词暗示了海尔茂的语速不断加快,他锁门的举动也加重了他的语气。整段话就是一次攻击。]
娜拉 (眼睛盯着他,面色越来越冷静)嗯,现在我才完全明白了。
娜拉的回答并不是一次反击。诚然,攻击和反击是建立冲突的最直接有效的方法,但你不能在整部剧里就使用这一种,否则会使得观众感到乏味,戏剧也将不得不草草收尾。
娜拉的回应是消极的,但我们必须理解其中缘由。她拒绝了海尔茂急切的要求,没有作出解释,但在这一回应中,显现出了娜拉觉醒的第一个征兆,而这也是第一次海尔茂接收到的信息远比自己想要得到的更多。那么,娜拉的台词是宣战吗?绝对是。其中包含的冷漠,以及语调,都是对海尔茂的一种警示,但是怒火中烧的海尔茂并未意识到这一点,反而一步步地走向暴怒。
海尔茂 (走来走去)嘿!好像做了一场噩梦醒过来!这八年工夫……我最得意、最喜欢的女人……没想到是个伪君子,是个撒谎的人……比这还坏……是个犯罪的人。真是可恶极了!哼!哼!(娜拉不作声,只用眼睛盯着他)
海尔茂的攻击来得如此猛烈,但凡娜拉有些许的松懈,都会使易卜生营造出来的紧张气氛毁于一旦。她的沉默已经足够传神达意,甚至比莎士比亚的台词都更能表达她的想法。
我们看到,这里的冲突是由攻击和反击的变体构成的。娜拉的沉默是一个微妙的反击,是暴风雨前的平静,是一种警示。
海尔茂 其实我早就该知道。我早该料到这一步。你父亲的坏德行……(娜拉正要说话)少说话!你父亲的坏德行,你全都沾上了……不信宗教,不讲道德,没有责任心。当初我给他遮盖,如今遭了这么个报应!我帮你父亲都是为了你,没想到现在你这么报答我!
[海尔茂的攻击劈头盖脸地直指娜拉,而娜拉的回答也很有趣。]
娜拉 不错,这么报答你。
她证实了他的质问,但其中是有原因的:她希望可以离开这里。这是她第一次发现过去的八年不过是场噩梦,于是她的回答依然是消极的。此处并不是一次传统的反击,而是觉醒中的抵抗意识初露头角。这也使得海尔茂勃然大怒,他想要争吵却发现没有对手,于是他变得越发凶狠。我们不是说娜拉的目的是要激怒她的丈夫,相反,她现在发现,和他生活在一起毫无希望可言。她同意他的说法,是因为这更坚定了她离开的决心,从他口中所说的事实令她看清了他们之间这场婚姻的本质。易卜生通过她的所思深化了冲突。
继续往下阅读,我们得见海尔茂用自己压倒性的言论将娜拉踩在脚底。战斗看起来是单方面的,就像是一场拳击战,其中一位选手向着毫无防备的对手频频发起重击。但是娜拉并没有变弱,反而是在耐心地等待自己出击的时机。每一次重击都更加稳固了她的立场,而娜拉的这种防御本身就是一种反击。
这一类型的冲突与我们此前讨论过的类型都不尽相同。这是全新的冲突类型,但也同样能够奏效。
问与答
问:这确实有效,没错,但我没发现哪里不同。
答:你还记得我们引用过《群鬼》里的一场戏吗?曼德牧师和阿尔文太太之间的场景就包含了直接冲突的所有元素。整部戏都是基于那种方式写的,也就是攻击和反击,只有几处例外。然而,我们不能因为这种手法在《群鬼》中获得成功,就认为所有高级的戏剧都应该建立于这种方法之上。
问:为什么?
答:因为每部戏的情境和人物都是不一样的。每一个冲突的处理必须考虑到其中所涉及的人物和情境。《群鬼》的开场位于一个情绪高点。阿尔文太太是一个痛苦的人,她世故、不抱有幻想,正好与易受骗、被宠坏的、孩子般的娜拉相反,这两个人物一定会引起不一样的冲突。阿尔文太太的冲突从戏剧的一开始就产生了,并在她的持续忍耐与努力撑起门面的挣扎里不断升级。娜拉的大冲突则发生在戏剧的结尾,由于她对经济事务毫无概念而激发了冲突。她们身上的冲突肯定需要作者进行不同的处理。尽管冲突的主要类型根据其中所涉及的人物有所不同,但想要撑起一部戏,还是需要许许多多的小冲突来协助主要冲突贯穿始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