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跳跃型冲突来说,最危险的情况就是作者坚信自己描写的冲突是稳步推进的,并且痛恨那些声称他写的冲突是跳跃型的评论家。那么,作者如何能够及时地察觉自己是否步入歧途?他要如何辨别自己的写作方向是否正确?以下是几点提示:
没有一个诚实的人会在一夜之间变成窃贼,而一个窃贼也不会在一昼之内变得诚实。如果没有前文铺垫的剧情进行驱使,不会有任何一个明智的女人在一时冲动之下就离开自己的丈夫。没有心理准备,就不会发生肢体暴力行为。没有一个合理的理由,船只就不会失事:也许是由于船只某一重要部件的丢失,也许船长过度劳累,或者缺乏经验,抑或生病了。就算是船只撞上了冰山,其中也定有人为的疏忽所导致。读一读海厄曼斯[5]的《好望角渔船》(Good Hope),看看一艘船只是如何沉没,以及人类的悲剧是如何发展至一个新高度的。
如果你想要避免跳跃型冲突或者静止型冲突,你需要提前知道你的人物将会走上哪一条道路。
以下是一些例子,你的人物可能会经历下列变化:
从酩酊大醉到清醒
从清醒到酩酊大醉
从胆小羞怯到无所顾忌
从无所顾忌到胆小羞怯
从质朴到装腔作势
从装腔作势到质朴
从忠贞到不忠
……
你知道,人物必须从一个状态发展到另一个状态,认识到这一点,你就能够从宏观的视角把握人物走向,确保人物稳健的发展。这样,你的剧本写作就不至于跌跌撞撞,而且你的人物已经有了明确的目标,他们不断尝试每一种方法,试图达成这一目标。
如果你的人物突然从忠诚转为不忠,中间过程没有进行任何交代,那么这就是一个标准的跳跃型冲突,你的剧本也将变得尤为糟糕。
他 你爱我吗?
她 噢,我不知道。
他 别像个傻瓜一样,作个决定吧,好吗?
她 啊,真是个聪明的男人。
他 如果我爱上了像你一样的女士,就不够聪明了。
她 我真想马上打你一耳光。(她走了)
他从“喜爱”毫无征兆地转为“讥笑”,而她从“犹豫”莫名转为了“气愤”。
在一开场,这个男人的性格设定就是错误的,如果他爱她,他一定不会在向她表示完爱意后,又在一口气之内称呼她为笨蛋。如果一开始就认为她愚笨,他就不会希望得到她的爱。
这两人都是同一种类型:鲁莽的、易激动的。
这些人物内在的转变快如光速。你还没有反应过来,场景就结束了。是的,你可以延长这个场景的时间,但鉴于人物的转变都是跳跃型的,他们有可能在一瞬间就让对方火冒三丈。费伦克·莫纳[6]笔下的利力姆就是这个场景里的“他”这样的人。但利力姆的对手则有着完全相反的性格。朱莉是个恭顺耐心的人,她也很有爱心。
糟糕的人物编排经常会造成静止型冲突或跳跃型冲突,虽然,如果缺少合理的过渡,好的人物编排也同样会使冲突产生跳跃性。
如果你希望制造跳跃型冲突,你只需要迫使人物做出与其性格不相符的举动即可。让他们不假思索地做出一些举动,你就会顺利地达成自己的目标,但也会成功地毁掉这出戏。
假设,如果你的前提是“一个不诚实的人可以通过自我牺牲得到救赎”,那么这个人物起初是不诚实的,目标则是这个人净化了心灵,变得诚实了,甚至受到赞誉。在这两个状态之间,目前仍是一片空白。该如何填补这片空白则取决于人物。如果作者选择了一位相信这个前提,也愿意为之奋斗的人物,他的方向就是正确的。下一步,就需要对人物进行尽可能详尽的研究。研究会显示并且帮你验证这些人物是否确实有能力证明这一前提。
如果像好莱坞电影的套路那样,这个“不诚实的人”从火场里救出一个老妇人,就突然得到了救赎,这是远远不够的。必须由一系列事件按照逻辑顺序依次发生,冲突才能一路稳健上升直达最后的牺牲。
在冬天和夏天之间,是秋天和春天。从人物的诚实到不诚实之间有许多步骤,但每一个步骤都是必须的。
当《玩偶之家》里的娜拉想要离开海尔茂和她的孩子时,我们都深知其中缘由,也知道这是她唯一能采取的行动。在生活中,她也许默不作声,也许会一言不发,直接甩门离去。如果她在舞台上做出这个举动,那就会是一个跳跃型冲突,尽管她的动机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我们依然会觉得突兀。
在戏剧中,观众必须是对人物完全知情的,而在跳跃型冲突中,我们了解到的只是表面信息。剧作家必须给予机会,让真实的人物得以展现内心,也要给予我们机会去观察发生在他们身上的重大转变。
我们试图将《玩偶之家》第三幕的最后一部分进行删节,只留下关键信息,那么你就会发现剩下的对话内容将会令人无法信服,我们来看一下:海尔茂正在呵斥娜拉不允许她抚养小孩,这时门铃响了,来了一封信,信里是一张纸条和那份被伪造的债券。海尔茂大喊,他得救了。
娜拉 我呢?
海尔茂 自然你也没事了,咱们俩都没事了。我已经饶恕你了。
娜拉 谢谢你的宽恕。(从右边走出去)
海尔茂 不,别走……(向门洞里张望)你在那里做什么?
娜拉(在里屋) 我去脱掉跳舞的服装。
海尔茂 好,去吧。别害怕,定定神,把心静下来,受惊的小鸟儿。
娜拉 不错,我把衣服换掉了。
海尔茂 这么晚还换衣服干什么?
娜拉 是因为我不能再跟你待下去了。
海尔茂 娜拉!娜拉!你疯了!我不让你走!你不许走!
娜拉 你不许我走也没用了。
海尔茂 你不爱我了。
娜拉 不错,我不爱你了。
海尔茂 娜拉!你忍心说这话!
娜拉 我说这话心里也难受,可是我不能不说这句话。
海尔茂 (伤心)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在咱们中间出现了一道深沟。可是,娜拉,难道咱们不能把它填平吗?
娜拉 照我现在这样子,我不能跟你做夫妻。
海尔茂 娜拉,娜拉,现在别走。明天再走。
娜拉 (穿外套)我不能在生人家里过夜。
海尔茂 完了!完了!娜拉,你永远不会再想我了吧?
娜拉 噢,我会时常想到你,想到孩子们,想到这个家。(她从门厅走出去)
海尔茂 (倒在靠门的一张椅子里,双手蒙着脸)娜拉!娜拉!(四面望望,站起身来)屋子空了。她走了。
楼下砰的一响传来关大门的声音。
剧终
现在我们看到片段混杂了一些最为糟糕的冲突,它并非静止的,也非跳跃的。它是跳跃型冲突和升级型冲突的混合体,这很容易使年轻作家感到混乱。因此,我们需要对这个片段进行更细致的分析。
当娜拉宣称她要离开的时候,冲突是逐渐上升的。海尔茂禁止她离开,但她完全无动于衷,这没有问题。但上文其他地方也出现了跳跃型冲突。第一个跳跃是娜拉在海尔茂展现宽恕时的反应。她向他表示感谢,然后离开了房间。她这么做实际上跳过了一个深渊。她是真的在表示感激吗?还是一种微妙的讽刺?其实娜拉并不那么擅长讽刺,而且她深切地体会到了发生在她身上的不公,也不太可能会拿它来开玩笑,即便是玩笑,那也是一种苦中作乐。另外,从她的角度来看,他的宽恕也并不值得感激。并且,她说完就离开了房间,此时观众会感到不解。
当她回到房间,宣布自己决定离开海尔茂,离开家庭,这一举动显得非常跳跃,没有任何过渡。
然而最大的跳跃还是海尔茂对娜拉不再爱他的反应。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在咱们中间出现了一道深沟。”
像海尔茂这种性格的人,在没有得到有力的反驳前就变得如此善解人意,几乎难以置信。如果你阅读过原始剧本(在本章节的最后一部分),你就会明白我的意思。
在我们这一版里,在这场戏的结尾,娜拉离开了,但她的问题没有得到解决。这是一个跳跃,也是一种冲动。我们会认为她的行动是不必要的,也许只是一时头脑发热,也许明天她就会后悔,然后又返回到家中。娜拉如此这般离开海尔茂(指在我们这一版本中的行为),就算理由正当,也依然无法说服观众。
无论冲突在什么阶段放缓了速度、突然上升、静止或者跳跃,你都需要回过头去检查你的前提。它的表述是否清晰?前提是否有效?在此时,修改任何可能出现的错误,再转回来研究你的人物。也许你的主角过于软弱,无法撑起这一出戏(这就是编排得不好的原因)。也许你的人物并没有持续成长,别忘了戏剧呈现静态是人物发展停滞的直接表现,因为人物无法作出决定。当然,也有可能是你的人物三个维度信息有所缺失或并不完备,才使得他停止发展。真正的升级型冲突是由完整的人物创造的,这些人物的设定也需要符合戏剧的前提。只有这样,人物的每一个行为对于观众来说才是可以理解的,也会是具有戏剧性的。
如果你的前提是“嫉妒不仅毁灭自身,还会毁灭他所爱的事物”,你就会知道,也应该知道,剧本中的每一句台词,人物做出的每一个行动,都应该推进这个前提。诚然,在每一个特定的情境下都会有许多不同的发展方向,但你的人物只能选择那个能够证明前提的方向。当你确定前提的那一刻,你和你的人物都成了它的奴隶。每个人物都必须知晓自己一切行为的使命就是为了证明前提。此外,剧作家必须坚信自己的这一前提就是绝对真理,否则人物就会苍白地重复着作者那未消化的、浅薄的信念。要记住,戏剧不是对生活的模仿,而是反映生活的本质。你的剧本必须凝结所有重要及必要的信息。在《玩偶之家》的最后一部分,你会看到在娜拉离开自己的丈夫之前,每一种可能性是如何逐渐变得渺茫。就算你不认同她最后的决定,你也会理解她。对娜拉来说,她的离开是必然的。
人物不断地出现,却不作出决定,这出戏一定会很无聊。但如果他们都在不断成长,作者则无须担心这一点。
主使人物在冲突中十分重要,他能使其他人物在冲突中获得成长。要确保你的主使人物是不可动摇的,他无法妥协,也不会妥协。哈姆雷特、柯洛克斯泰、莱维妮亚、海达·高布勒、麦克白、伊阿古、《群鬼》里的曼德牧师、《黄热病》(Yellow Jack)里的医生,他们都是戏剧中的关键力量,妥协完全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如若你的冲突变得跳跃或是静止了,那么一定要注意,你需要扎实地建立起人物之间紧密的对立统一。且关键之处在于,人物之间的统一性不能被打破,除非是某个人物特点与性格发生了改变,或者是生理死亡。
但是,让我们再次回到娜拉身上。娜拉持续建立冲突,不仅将故事推向一个又一个**,也将冲突不断推上新的高度。她不断推进,不断战斗,扫除道路上的障碍,直到她实现了终极目标——证明前提。
现在,你可以阅读一下原版的剧本。那些用下圆点标注的句子(当然,不包括舞台提示)就是我们用来解释跳跃型冲突的部分。
玩偶之家
第三幕
仆人 (披着衣服在门厅里)太太,您有封信。
海尔茂 给我。(把信抢过来,关上门)果然是他的。你别看。我念给你听。
娜拉 快念!
海尔茂 (凑着灯看)我几乎不敢看这封信。说不定咱们俩都会完蛋。也罢,反正总得看。(慌忙拆信,看了几行之后发现信里夹着一张纸,马上快活得叫起来)娜拉!(娜拉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海尔茂 娜拉!噢,别忙!让我再看一遍!不错,不错!我没事了!娜拉,我没事了!
娜拉 我呢?
海尔茂 自然你也没事了,咱们俩都没事了。你看,他把借据还你了。他在信里说,这件事非常抱歉,要请你原谅,他又说他现在交了运……噢,管他还写些什么。娜拉,咱们没事了!现在没人能害你了。噢,娜拉,娜拉咱们先把这害人的东西消灭了再说。让我再看看(朝着借据瞟了一眼)噢,我不想再看它,只当是做了一场梦。(把借据和柯洛克斯泰的两封信一齐撕掉,扔在火炉里,看它们烧)好!烧掉了!他说自从二十四号起……噢,娜拉,这三天你一定很难过。
娜拉 这三天我真不好过。
海尔茂 你心里难过,想不出好办法,只能……噢,现在别再想那可怕的事情了。我们只应该高高兴兴地多说几遍:“现在没事了,现在没事了!”听见没有,娜拉!你好像不明白。我告诉你,现在没事了。你为什么绷着脸不说话?噢,我的可怜的娜拉,我明白了,你以为我还没饶恕你。娜拉,我赌咒,我已经饶恕你了,我知道你干那件事都是因为爱我。
娜拉 这倒是实话。
海尔茂 你正像做老婆的应该爱丈夫那样地爱我。只是你没有经验,用错了方法。可是难道因为你自己没主意,我就不爱你吗?我绝不会。你只要一心一意依赖我,我会指点你,教导你。正因为你自己没办法,所以我格外爱你,要不然我还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刚才我觉得好像天要塌下来,心里一害怕,就说了几句不好听的话,你千万别放在心上。娜拉,我已经饶恕你了。我赌咒不再埋怨你。
娜拉 谢谢你宽恕我。(从右边走出去)
海尔茂 别走!(向门洞里张望)你要干什么?
娜拉 (在里屋)我去脱掉跳舞的服装。
海尔茂(在门洞里)好,去吧。受惊的小鸟儿,别害怕,定定神,把心静下来。你放心,一切事情都有我。我的翅膀宽,可以保护你。(在门口走来走)噢,娜拉,咱们的家多可爱,多舒服!你在这儿很安全,我可以保护你,像保护一只从鹰爪子底下救出来的小鸽子一样。我不久就能让你那颗扑扑跳的心定下来,娜拉,你放心,到了明天,事情就不一样了,一切都会恢复老样子。我不用再说我已经饶恕你,你心里自然会明白我不是说假话。难道我舍得把你撵出去?别说撵出去,就说是责备,难道我舍得责备你?娜拉,你不懂得男子汉的好心肠。要是男人饶恕了他老婆……真正饶恕了她,从心坎儿里饶恕了她……他心里会有一股没法子形容的好滋味。从此以后他老婆越发是他私有的财产。做老婆的就像重新投了胎,不但是她丈夫的老婆,并且还是她丈夫的孩子。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孩子,我的吓坏了的可怜的小宝贝。别着急,娜拉,只要你老老实实对待我,你的事情都由我做主,都由我指点,(娜拉换了家常衣服走进来)怎么,你还不睡觉?又换衣服干什么?
娜拉 不错,我把衣服换掉了。
海尔茂 这么晚还换衣服干什么?
娜拉 今晚我不睡觉。
海尔茂 可是,娜拉……
娜拉 (看自己的表)时候还不算晚。托伐,坐下,咱们有好些话要谈一谈。(她在桌子一头坐下)
海尔茂 娜拉,这是什么意思?你的脸色铁板冰冷的……
娜拉 坐下。一下子说不完。我有好些话跟你谈。
海尔茂 (在桌子那一头坐下)娜拉,你把我吓了一大跳。我不了解你。
娜拉 这话说得对,你不了解我,我也到今天晚上才了解你。别打岔。听我说下去。托伐,咱们必须把总账算一算。
海尔茂 这话怎么讲?
娜拉 (顿了一顿)现在咱们面对面坐着,你心里有什么感想?
海尔茂 我有什么感想?
娜拉 咱们结婚已经八年了,你觉得不觉得,这是头一次咱们夫妻正正经经谈谈话?
海尔茂 正正经经!这四个字怎么讲?
娜拉 这整整的八年……要是从咱们认识的时候算起,其实还不止八年,咱们从来没在正经事情上谈过一句正经话。
海尔茂 难道要我经常把你不能帮我解决的事情麻烦你?
娜拉 我不是指着你的业务说。我说的是,咱们从来没坐下来正正经经细谈过一件事。
海尔茂 我的好娜拉,正经事跟你有什么相干?
娜拉 咱们的问题就在这儿!你从来就没了解过我。我受足了委屈,先在我父亲手里,后来又在你手里。
海尔茂 这是什么话!你父亲和我这么爱你,你还说受了我们的委屈!
娜拉 (摇头)你们何尝真爱过我,你们爱我只是拿我当消遣。
海尔茂 娜拉,这是什么话!
娜拉 托伐,这是老实话。我在家跟父亲过日子的时候,他把他的意见告诉我,我就跟着他的意见走,要是我的意见跟他不一样,我也不让他知道,因为他知道了会不高兴。他叫我“泥娃娃孩子”,把我当作一件玩意儿,就像我小时候玩我的泥娃娃一样。后来我到你家来住着……
海尔茂 用这种字眼形容咱们的夫妻生活简直不像话!
娜拉 (满不在乎)我是说,我从父亲手里转移到了你手里。跟你在一块儿,事情都归你安排。你爱什么我也爱什么,或者假装爱什么……我不知道是真还是假……也许有时候真,有时候假。现在我回头想一想,这些年我在这儿简直像个要饭的叫花子,要一口,吃一口。托伐,我靠着给你耍把戏过日子。可是你喜欢我这么做。你和我父亲把我害苦了。我现在这么没出息都要怪你们。
海尔茂 娜拉,你真不讲理,真不知好歹!你在这儿过的日子难道不快活?
娜拉 不快活。过去我以为快活,其实不快活。
海尔茂 什么!不快活!
娜拉 说不上快活,不过说说笑笑凑个热闹罢了。你一向待我很好。可是咱们的家只是一个玩儿的地方,从来不谈正经事。在这儿我是你的“玩偶老婆”,正像我在家里是我父亲的“玩偶女儿”一样。我的孩子又是我的泥娃娃。你逗着我玩儿,我觉得有意思,正像我逗孩子们,孩子们也觉得有意思。托伐,这就是咱们的夫妻生活。
海尔茂 你这段话虽然说得太过火,倒也有点儿道理。可是以后的情形就不一样了。玩耍的时候过去了,现在是受教育的时候了。
娜拉 谁的教育?我的教育还是孩子们的教育?
海尔茂 两方面的,我的好娜拉。
娜拉 托伐,你不配教育我怎样做个好老婆。
海尔茂 你怎么说这句话?
娜拉 我配教育我的孩子吗?
海尔茂 娜拉!
娜拉 刚才你不是说不敢再把孩子交给我吗?
海尔茂 那是气头儿上的话,你老提它干什么!
娜拉 其实你的话没说错。我不配教育孩子。要想教育孩子,先得教育我自己.你没资格帮我的忙。我一定得自己干。所以现在我要离开你。
海尔茂 (跳起来)你说什么?
娜拉 要想了解我自己和我的环境,我得一个人过日子,所以我不能再跟你待下去。
海尔茂 娜拉!娜拉!
娜拉 我马上就走。克里斯蒂纳一定会留我过夜。
海尔茂 你疯了!我不让你走!你不许走!
娜拉 你不许我走也没用。我只带自己的东西。你的东西我一件都不要,现在不要,以后也不要。
海尔茂 你怎么疯到这步田地!
娜拉 明天我要回家去……回到从前的老家去。在那儿找点事情做也许不太难。
海尔茂 噢,像你这么没经验……
娜拉 我会努力去吸取。
海尔茂 丢了你的家,丢了你丈夫,丢了你儿女!不怕人家说什么话!
娜拉 人家说什么不在我心上。我只知道我应该这么做。
海尔茂 这话真荒唐!你就这么把你最神圣的责任扔下不管了?
娜拉 你说什么是我最神圣的责任?
海尔茂 那还用我说?你最神圣的责任是你对丈夫和儿女的责任。
娜拉 我还有别的同样神圣的责任。
海尔茂 没有的事!你说的是什么责任?
娜拉 我说的是我对自己的责任。
海尔茂 别的不用说,首先你是一个老婆,一个母亲。
娜拉 这些话现在我都不信了。现在我只信,首先我是一个人,跟你一样的一个人……至少我要学做一个人。托伐,我知道大多数人赞成你的话,并且书本里也是这么说的。可是从今以后我不能一味相信大多数人说的话,也不能一味相信书本里说的话。什么事情我都要用自己脑子想一想,把事情的道理弄明白。
海尔茂 难道你不明白你在自己家庭的地位?难道在这些问题上没有颠扑不破的道理指导你?难道你不信仰宗教?
娜拉 托伐,不瞒你说,我真不知道宗教是什么。
海尔茂 你这话怎么讲?
娜拉 除了行坚信礼的时候牧师对我说的那套话,我什么都不知道。牧师告诉过我,宗教是这个,宗教是那个。等我离开这儿一个人过日子的时候,我也要把宗教问题仔细想一想。我要仔细想一想,牧师告诉我的话究竟对不对,对我合用不合用。
海尔茂 噢,从来没听说过这种话!而且还是从这么个年轻女人嘴里说出来的!要是宗教不能带你走正路,让我唤醒你的良心来帮助你……你大概还有点道德观念吧?要是没有,你就干脆说没有。
娜拉 托伐,这个问题不容易回答。我实在不明白。这些事情我摸不清。我只知道我的想法跟你的想法完全不一样。我也听说,国家的法律跟我心里想的不一样,可是我不信那些法律是正确的。父亲病得快死了,法律不许女儿给他省烦恼。丈夫病得快死了,法律不许老婆想法子救他的性命!我不信世界上有这种不讲理的法律。
海尔茂 你说这些话像个小孩子。你不了解咱们的社会。
娜拉 我真不了解。现在我要去学习。我一定要弄清楚,究竟是社会正确,还是我正确。
海尔茂 娜拉,你病了,你在发烧说胡话。我看你像精神错乱了。
娜拉 我的脑子从来没像今天晚上这么清醒,这么有把握。
海尔茂 你这么清醒,这么有把握,居然要丢掉丈夫和儿女?
娜拉 一点不错。
海尔茂 这么说,只有一句话讲得通。
娜拉 什么话?
海尔茂 那就是你不爱我了。
娜拉 不错,我不爱你了。
海尔茂 娜拉!你忍心说这话!
娜拉 托伐,我说这话心里也难受,因为你一向待我很不错。可是我不能不说这句话。现在我不爱你了。
海尔茂 (勉强管住自己)这也是你清醒的有把握的话?
娜拉 一点不错。所以我不能再在这儿待下去。
海尔茂 你能不能说明白,我究竟做了什么事使你不爱我?
娜拉 能。就因为今天晚上奇迹没出现,我才知道你不是我理想中的那种人。
海尔茂 这话我不懂,你再说清楚点。
娜拉 我耐着性子整整等了八年,我当然知道奇迹不会天天有。后来大祸临头的时候,我曾经满怀信心地跟自己说:“奇迹来了!”柯洛克斯泰把信扔在信箱里以后,我决没想到你会接受他的条件。我满心以为你一定会对他说“尽管宣布吧”,而且你说了这句话之后,还一定会……
海尔茂 一定会怎么样?叫我自己的老婆出丑丢脸,让人家笑骂?
娜拉 我满心以为你说了那句话之后,还一定会挺身出来,把全部责任担在自己肩膀上,对大家说:“事情都是我干的。”
海尔茂 娜拉……
娜拉 你以为我会让你替我担当罪名吗?不,当然不会。可是我的话怎么比得上你的话那么容易叫人家相信?这正是我盼望它发生又怕它发生的奇迹。为了不让奇迹发生,我已经准备自杀。
海尔茂 娜拉,我愿意为你日夜工作,我愿意为你受穷受苦。可是男人不能为他所爱的女人牺牲自己的名誉。
娜拉 千千万万的女人都为男人牺牲过名誉。
海尔茂 噢,你心里想的嘴里说的都像个傻孩子。
娜拉 也许是吧。可是你想和说的也不像我可以跟他过日子的男人。后来危险过去了……你不是怕我有危险,是怕你自己有危险……不用害怕了,你又装作没事人儿了。你又叫我跟从前一样乖乖地做你的小鸟儿,做你的泥娃娃,说什么以后要格外小心保护我,因为我那么脆弱不中用。(站起来)托伐,就在那当口,我好像忽然从梦中醒过来,我简直跟一个陌生人同居了八年,给他生了三个孩子。噢,想起来真难受!我恨透了自己没出息!
海尔茂 (伤心)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在咱们中间出现了一道深沟。可是,娜拉,难道咱们不能把它填平吗?
娜拉 照我现在这样子,我不能跟你做夫妻。
海尔茂 我有勇气重新再做人。
娜拉 在你的泥娃娃离开你之后……也许有。
海尔茂 要我跟你分手!不,娜拉,不行!这是不能设想的事情。
娜拉 (走进右边屋子)要是你不能设想,咱们更应该分开。(拿着外套、帽子和旅行小提包又走出来,把东西搁在桌子旁边椅子上)
海尔茂 娜拉,娜拉,现在别走。明天再走。
娜拉 (穿外套)我不能在陌生人家里过夜。
海尔茂 难道咱们不能像哥哥妹妹那么过日子?
娜拉 (戴帽子)你知道那种日子长不了。(围披肩)托伐,再见。我不去看孩子了。我知道现在照管他们的人比我强得多。照我现在这样子,我对他们一点儿用处都没有。
海尔茂 可是,娜拉,将来总有一天……
娜拉 那就难说了。我不知道我以后会怎么样。
海尔茂 无论怎么样。你还是我的老婆。
娜拉 托伐,我告诉你。我听人说,要是一个女人像我这样从她丈夫家里走出去,按法律说,她就解除了丈夫对她的一切义务。不管法律是不是这样,我现在把你对我的义务全部解除。你不受我拘束,我也不受你拘束。双方都有绝对的自由。拿去,这是你的戒指。把我的也还我。
海尔茂 连戒指也要还?
娜拉 要还。
海尔茂 拿去。
娜拉 好。现在事情完了。我把钥匙都搁这儿。家里的事,用人都知道……她们比我更熟悉。明天我动身之后,克里斯蒂纳会来给我收拾我从家里带来的东西。我会叫她把东西寄给我。
海尔茂 完了!完了!娜拉,你永远不会再想我了吧?
娜拉 噢,我会时常想到你,想到孩子们,想到这个家。
海尔茂 我可以给你写信吗?
娜拉 不,千万别写信。
海尔茂 可是我总得给你寄点儿……
娜拉 什么都不用寄。
海尔茂 你手头不方便的时候我得帮点忙。
娜拉 不必,我不接受陌生人的帮助。
海尔茂 娜拉,难道我永远只是个陌生人?
娜拉 (拿起手提包)托伐,那就要等奇迹中的奇迹发生了。
海尔茂 什么叫奇迹中的奇迹?
娜拉 那就是说,咱们俩都得改变到……噢,托伐,我现在不信世界上有奇迹了。
海尔茂 可是我信。你说下去!咱们俩都得改变到什么样子?
娜拉 改变到咱们在一块儿过日子真正像夫妻。再见。(她从门厅走出去)
海尔茂 (倒在靠门的一张椅子里,双手蒙着脸)娜拉!娜拉!(四面望望,站起身来)屋子空了。她走了。(心里闪出一个新希望)啊!奇迹中的奇迹……
(楼下“砰”的一响传来关大门的声音)
剧终
现在,再次阅读之前的跳跃型冲突部分。将之前删减的节选与这一完整的章节进行对比通读,你就会注意到,如果将过渡部分删去,一个升级型冲突就会转变为跳跃型冲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