趋于静止的冲突应该归咎于那些没有魄力作出决定的人物,或者说,选择这些人物的剧作家。因为,你无法期待一个无欲无求的人,或者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人能够引发一场冲突。
静止意味着没有运动,没有施加任何一种力量。那么,是什么导致戏剧趋于静止呢?在此,我们须知,即便是静止的冲突也包含着微妙的运动,因为自然界中,没有什么是绝对静止的。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体中也充满着肉眼无法观测到的运动;戏剧中乏味的场景也包含着运动,只不过由于运动过于缓慢,这个场景看起来就像完全静止的一样。一出戏中,即便对话十分风趣幽默,但它若无法推进冲突,剧情的发展就会停滞不前。只有冲突才能保证更多的冲突,作者在有意识地引发了第一个冲突后,就会竭尽全力地向着戏剧设定的前提,接连不断地继续引发冲突。
一出戏只能有一个主要的前提,但每个人物也拥有自己的前提,彼此之间相互碰撞,暗流涌动。所有的人物都齐心协力地推动着故事朝着戏剧设立的主要前提去发展。
例如,如果一个女人意识到自己的生活索然无味,那么,纵然她哭得撕心裂肺,却只在房间里不断踱步,而不采取任何行动,那么她就是一个静态人物。剧作家也许为她设计了许多发人深省的台词,但她依然是无力的、静止的。悲痛不足以创造冲突,我们需要人物在认识到自己的处境时,能够抱有强烈的意志通过行动去解决问题。
以下是一个静止型冲突的绝佳案例:
他 你爱我吗?
她 噢,我不知道。
他 你不能确定你的心意吗?
她 我会确定的。
他 什么时候?
她 噢……很快。
他 多快?
她 我也不知道。
他 我可以帮你吗?
她 这不太公平,不是吗?
他 在爱情里,什么都是公平的。尤其是如果我能让你相信,我就是你要找的那个人。
她 你要怎么让我相信?
他 首先,我会吻你……
她 噢,但在订婚前,我不会允许你这么做的。
他 如果你不让我吻你,又该如何知道你是否爱我呢?
她 如果我喜欢你的陪伴……
他 那你喜欢我的陪伴吗?
她 我还不知道……
他 那不就得了。
她 怎么说?
他 你说……
她 也许,之后我会学着喜欢你的陪伴。
他 这又需要多久呢?
她 我怎么知道呢?
如果对话一直这样持续下去,两个人物身上也不会发生多么显著的改变。冲突是存在的,但也是静止的,因为人物一直保持在同一个阶段。我们可以将这种静止不动的状态归咎于粗糙的人物编排。这两个人属于同一种类型,他们身上都没有坚定的信念。这位追求女性的男士,本身也没有什么驱动力,他并不笃定她就是要与自己结伴终生的女人。这样的对话可以持续上一个月之久。也许他们会分开,或者这位男士最终会作出一个决定,但天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从现状来看,他们并不是这出戏的最佳人选。
在没有进攻和反击的情况下,冲突是不会得到发展与上升的。
她从“不确定”的一端开始发展,直到最后,她还是处于不确定的状态。他的起始状态是“希望”,到了结尾,他还是抱着同样的心态。
如果一个角色从“有道德”走向“邪恶”,我们来考察在这期间她需要经历哪些步骤:
1.有道德(忠贞、纯洁)。
2.受挫(她的美德遭受挫折)。
3.犯错(错误的、不当的行为)。
4.不得体(她的行为开始不得体,几乎是毫无礼数了)。
5.违法乱纪(不可控的)。
6.不道德(****的)。
7.邪恶(堕落、恶劣的)。
如果一个人在第一步或第二步停留了过长时间后,才开始向下发展,那么这出戏就会呈现静态,而这种情况常常发生在这出戏没有推动力的时候,也就是没有前提的时候。
有一出含有静止型冲突的戏十分有趣,叫作《傻瓜喜事》,由罗伯特·E·舍伍德编剧。尽管这出戏的寓意值得赞颂,作者也理应成为知名剧作家,但这一剧作却是一部经典的剧本错误写作示例。
这出戏的前提是:军火商会挑起争端和战争吗?作者的答案是肯定的。然而不幸的是,该前提太过浅薄。这出戏的确有它的方向,但当作者选择了一群孤立的少数社会边缘人作为和平的最大敌人时,显然他忽略了事实。我们能否宣称太阳是唯一引起降雨的原因呢?肯定不能,如果没有海洋和其他因素,也无法形成降雨。如果全世界经济稳定,人民生活富足,那么没有任何武器制造商能够挑起争端。军国主义的泛滥、国内外市场的贫瘠、高失业率及其他种种因素才是导致军火大规模被生产及贩卖的根本原因。尽管舍伍德先生在出版剧本的补充说明中谈到了当时人民的生活,但他在《傻瓜喜事》中确实忽略了这些因素。
在他的剧中,没有小人物,没有真正起作用的小人物。我们可以看到那个邪恶的军火制造商韦伯先生声称:“有需求才会有供应,没有买家他就卖不出军火。”这话倒是千真万确。但事情的症结在于,人们为什么要购买武器呢?舍伍德先生并没有解释这一点。由于他的前提浮于表面,他的人物也不过是一些较为生动的肖像罢了。
该剧两位主要人物是哈里和艾琳,哈里从冷酷无情转变为真诚,且对死亡毫无畏惧。艾琳在戏剧的开始是道德低劣的,而在结尾,她达到了与哈里同等的道德高度。
如果说,在人物的上述两极之间转换需要八个步骤,那么剧中这两位人物的起始状态正是第一步,而在前两幕半的时间内他们都保持着这个状态,之后直接跳过了中间的二、三、四、五、六步,仿佛作者觉得它们无关紧要似的。直到戏剧即将接近尾声时,人物便忽然从第七步跳至到了第八步。
角色们在舞台上毫无目的地进进出出。他们出现在舞台上,做完自我介绍以后又下场,完全是因为作者此时需要介绍新的人物了。他们再次进入剧情也是出于作者的意愿,他们上场阐述一些自己的想法和感受,随后又在剧中消失,好让另外一些人物进来。
我们希望评论家能够同意这一观点:一出戏是需要有冲突的。《傻瓜喜事》只有在极少数的情节里才会出现冲突。那些人物并不参与冲突,而是向我们介绍他们自己,这与人物的塑造法则背道而驰。这个友好的、天性善良的哈里以及经历丰富的艾琳没能发挥出更好的用途,多么遗憾。以下摘录了剧中的一些经典片段:
他们在蒙特加布里埃尔大酒店的鸡尾酒吧里,战争一触即发。国界都已封锁,宾客们无法离开。翻开第六页,我们读道:
唐 这里也很美。
谢里 但我听说这里已经过于拥挤了,我……和我的妻子希望这里可以安静点儿。
唐 好吧,但眼下——这里已经挺安静了。[没有冲突。]
现在我们来到第32页。人们依然毫无目的地出场又退场,奎勒里出场,坐下,五个官员过来了,用意大利语交谈着。哈里进来了,开始与医生闲谈说笑。一会儿过后,医生离开了,哈里又开始跟奎勒里聊天,奎勒里毫无根据地称呼哈里为“同志”。当奎勒里出场时,作者说他是“一个极度激进的社会主义者,但也依然是个法国人”。他大多时间都处于完全疯狂的状态,观众在他身上看到的理智甚少。他为什么如此疯狂?因为他是一个激进的社会主义者,作者认为所有激进的社会主义者都是疯子。之后,奎勒里因为讥讽法西斯而被杀害。但现在,他正与哈里谈论着小猪比格(pigy)、香烟和战争,当然,这些都是空谈。奎勒里又说道:“这可不是1914年了,还记得吗?从那时起,人们开始听到一些新的声音,这些声音十分尖锐。随后,奎勒里又说到了革命,这对哈里而言不过是无用的空想,因为他对革命一无所知,但这页剧本向你展示了这个极度激进的社会主义者有多么疯狂。
现在,让我们再到第44页,角色依然在不断登场和退场。医生叹息着命运将自己困于此地。他们饮酒、畅谈。也许战争即将爆发,但此处没有任何一点关于冲突的迹象,哪怕是静态的也好,也没有任何突出的人物形象,除了刚才提到的那个极度激进的社会主义者。
再让我们翻到第66页,相信戏剧到了这里,总该有些行动了。
韦伯 你喝一杯吗,艾琳?
艾琳 不了,谢谢。
韦伯 你喝一杯吗,罗西塞罗上尉?
将军 谢谢。给我一杯白兰地苏打,唐普西。
唐普西 好的,先生。
贝贝(喊道) 艾德娜,我们来喝一杯吧!
(艾德娜进来了)
韦伯 给我一杯沁扎诺酒。
唐普西 好的,先生。(他回到吧台)
医生 这一切都太不可思议了。
哈里 尽管如此,医生,我还是保持乐观。(他看向艾琳)今晚,就让怀疑占据上风吧,随着黎明的到来,真理之光也将降临。(他转向雪莉)来吧,亲爱的,我们跳舞吧。(他们跳起舞)
落幕
我们揉揉眼睛,这的确就是第一幕的结尾。任何一位年轻的作家胆敢向经纪人交出这样一部戏,他都要担心自己会被拎着耳朵扔出去。观众必须要有哈里的乐观才能度过剧本中这冗长又令人绝望的一幕。
舍伍德一定是看过,或者读过《旅程终点》,在这部戏中,身处前线战壕里的士兵们在上战场前,已经在令人心焦的等待中逐渐崩溃。《傻瓜喜事》中的人们也在等待战争,但这两者是有区别的。在《旅途终点》中,我们有人物,活生生的人物,我们对他们也有所了解。他们竭力保持自己的勇气,我们感觉得到,也知道那场“大突围”随时都有可能进行,他们无从选择,只能面对战争,等待死亡。而在《傻瓜喜事》中,人物并没有面临着近在咫尺的危险。
毫无疑问,舍伍德写作这出戏的初衷是好的,但仅有好的初衷是不够的。
《傻瓜喜事》中,最精彩的戏剧场面是在第二场戏,确实值得一看。奎勒里从一个机械师处听说意大利人轰炸了巴黎,当然他的消息也有可能是错的。奎勒里暴怒了。
奎勒里 我说上帝诅咒你,凶手!
少校和士兵(暴跳) 凶手!
哈里 我说,朋友……
雪莉 哈里!别搅和这趟浑水。
奎勒里 你看,我们团结在一起。法国、英国、美国!我们是同盟!
哈里 闭嘴,法国人!上尉,没关系的,我们可以处理好。
奎勒里 他们竟敢反抗英格兰和法国的力量!自由的民主制度对抗法西斯暴政!
哈里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别再动摇你的立场了。
奎勒里 英格兰和法国是在为了人类的希望而战!
哈里 一分钟前,英格兰还是穿着燕尾服的屠夫,现在我们是同盟了。
奎勒里 我们团结在一起,我们永远团结在一起!(转向政府官员们)
作者让这个可怜人去面对意大利政府官员。作者担心官员们不足以被激怒,这样剧中最为戏剧性的一场戏也就无法建立,所以,作者还是让这个可怜的傻瓜走向了官员。
奎勒里 我说,上帝诅咒你们,上帝诅咒那些派你们来送死的恶棍。
上尉 法国人,如果你不闭上你的嘴,我们必须把你抓起来了。
这是引起冲突的第一步。虽然对抗一个疯癫的人这并不公平,但也比什么都没有要好。
哈里 没事的,上尉。奎勒里先生也是为了和平。他正准备回法国去阻止这场战争呢。
奎勒里(对哈里) 你没有资格替我发声。我有权说出我的感受,我想说的是:“打倒法西斯!Abaso Fascismo[2]!”
当然,他们立马就击毙了他。其他人则继续跳舞,假装内心毫无波澜,但这骗不了我们。
这时,艾琳对阿希尔发表了一场精彩的言论,在那前后,依然什么都没有发生。
另一个并不那么明显的关于静止型冲突的例子可以在诺埃尔·考沃德[3]的《爱情无计》(Design for Living)中看到。
吉尔达在两个情人中徘徊,最终嫁给了这两个情人的朋友。这三位男士彼此都是朋友,当两个情人回过头来责骂吉尔达时,她的丈夫自然变得愤怒。到了第三幕结尾,这四个人走到了一起。
吉尔达 (乏味地)那么……
里奥 是啊,接下来……
吉尔达 发生了什么?
奥托 又是社会平衡!我的天哪,我的天哪,我的天哪!
吉尔达 你知道吗,你们俩穿着睡衣的样子都好可笑。
欧内斯特(她的丈夫) 我一生中还从未像现在这般恼火过。
里奥 这确实令你烦恼,欧内斯特。我看出来了,很抱歉。
奥托 是啊,我们都很抱歉。
欧内斯特 我认为你们俩的傲慢简直令人无法忍受,我无话可说,不知道该做什么了,我非常非常生气。吉尔达,看在老天的份儿上,让他们俩离开吧。
吉尔达 他们不会走的,除非我黑着脸让他们滚出去。
里奥 确实如此。
奥托 没有你,我们是不会离开的。
吉尔达 (微笑)你们俩真好。
在人物身上没有明显的发展,因此,冲突也是静止的。不管是出于何种原因,人物若失去了真实性,就无法创造出升级型的冲突。
如果我们想描绘一个无聊的人,也不必使观众也感到无聊,更不需要浅显地展示一个表面化的人物性格。我们需要知道人物的动因,即便连他自己也茫然不知。作者不能将人物的生活环境安排在真空之中,没有任何诡辩的理由可以争论这一事实。
我们来回味这段对话:
吉尔达(乏味地)那么……
“那么”是指“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没有别的含义,没有丝毫挑衅,无法引起反击。即便是对于如此肤浅的吉尔达来说,说出这句话也太苍白了,所以她也得到了里奥毫无意义地回复:“是啊,接下来……”
如果吉尔达的这句话语中还暗藏了一些难以察觉的微妙冲突,那么,里奥的回复则是完全静止的。它并未接住吉尔达抛出的话引子,使得原本能够得以起伏的冲突纹丝不动。
下一句台词极具讽刺性,奥托的那三句“我的天哪”不但不能算作挑战,反而反映出说话者无力挽救局面的境况。如果你对此抱有怀疑,那么继续看下一句台词:“你们俩穿着睡衣的样子都好可笑。”很显然,奥托的讽刺并没有引起注意。吉尔达并未受到刺激,戏剧依然停滞不前。
这时,作者起码应该展示吉尔达性格的另一面,我们需要知道,吉尔达如此轻率的爱情态度,其背后的隐情是什么。但我们什么也没看到,作者还给出了一个冗余的注解,并试图安排人物自己来说,但是,这些台词听起来就像是作者借助角色之口吐出一样,以至于剧中的人物如同玩偶摆设。
欧内斯特 我一生中还从未像现在这般恼火过。
说出这样台词的人物一定是温和无害的。他可以哀号,但他在这出戏中完全没有丝毫的分量。他的感叹并未造成情况的恶化,既没有威胁也没有行动。疲软的人物是什么样的?就是这些——无论面临何种境遇都无法作出决定的人。
里奥 这确实令你烦恼,欧内斯特。我看出来了,很抱歉。
这句话中透出一丝无情,可见,里奥对欧内斯特并不在乎,但冲突仍然没有发展。而后,奥托加入了对话,对欧内斯特表示歉意。如果这些冗长乏味的台词还有一丝趣味的话,那就是这些对话中所透露出来的那点冷酷的生活态度了。但能够既保持着对生活的这种黑色幽默,又同时能维护自己英勇形象的人物是不存在的,他也无法产生冲突。
欧内斯特接下来的发言发人深省。作为对立人物,这样的发言已经承认了他无力挑起战争,只能依赖他的竞争目标吉尔达来替他作战。而吉尔达、奥托和里奥的为所欲为,没有一个强有力的对立者能够出面制止。这些插科打诨放在戏剧中全然没有意义,激化不了任何冲突。
如果你再次阅读节选的片段,你会发现在最后一句台词里,剧情依然毫无推进。似乎在这些章节中,人物的行动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尤其是翻看了好几页之后,发现人物的状态没有丝毫变化。
在杜柏斯·海沃德[4]的《黄铜脚踝》中,几乎整整第一幕戏都在描写博览会,而第二、三幕则弥补了第一幕的不足。在《爱情无计》中,作者在最初的情境里就埋下了冲突的种子,但它始终没能破土而生,因为人物过于表面了,其结果就是冲突趋于静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