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章中，我们根据阐述的先后顺序，将冲突分为四种类型：首先是“静止型”冲突，其次是“跳跃型”冲突，而后是“升级型”冲突，最后是“冲突的预示”。我们通过检验这几种不同类型的冲突，分别来理解为什么“静止型”的冲突，无论你如何努力它都毫无推进；为什么“跳跃型”冲突违背了现实和常理；而“升级型”的冲突能在作者无须多费笔墨的情况下，依旧能够持续地自然发展；以及“冲突的预示”在戏剧中的重要性。

但首先，让我们观察下面的故事，看看冲突是如何形成的。

假设你是一个温和的、没有攻击性的单身男青年。你从没伤害过任何人，也希望自己一直是一位遵纪守法的好公民。在一个偶然的聚会上，你遇到了一个女孩向你示好。你喜欢她的笑容、语调和衣着，你和她品位也相投。简单来说，这看起来将会是一场刻骨铭心的爱情。

你惴惴不安地邀请她与你一起去看演出，她欣然接受。目前为止一切都很顺利，没有什么不寻常，这也可能会成为你人生中的转折点。

你在家翻箱倒柜，只找到一件在所有盛大的场合都穿过了的旧西服。在你挑剔的眼光下，它已经不符合你的审美了。你觉得它不仅过时，而且看起来廉价又寒酸。她不瞎，一定会注意到的。

你决心买一件新西服。但你该怎么做呢？你身上没有存款，那些挣到的钱都上交给了妈妈，她现在在家为你和两位妹妹操持着家务。你的父亲已经过世，而你的薪水必须用来支持家庭所有的开销，需要为妹妹们买鞋，还需要支付母亲的医药费。房租也快到期了……不，你不能买新的西服。

这是你第一次感到自己的衰老。你想起自己已经过了25岁，而妹妹们还需要再过好多年才能开始工作。计划有什么意义呢？生活有什么意义呢？带你的女孩去剧院又有什么意义呢？反正你也得不到什么。于是你放弃了她。

这个决定让你在家发了通脾气，在工作上也无精打采。你开始抱怨生活，备感沮丧。你无法停止想念那个姑娘，你觉得她一定也在想你，你在思考自己敢不敢给她打电话，甚至在想自己是不是再也见不到她了。你开始敷衍工作，以致在自己意识到后果之前就丢掉了工作。这对你的脾气可没有帮助。你发疯似的找工作，却一无所获。你希望得到解脱，但在一场羞耻又冗长的面试之后，你终于放弃了。你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挤过的柠檬般一无是处。由于救济金太少，你发现自己已经无法过上体面的生活，仅能挣扎在温饱线上。

你看，这样的冲突和其他所有冲突几乎一样，都可以追溯到个体所处的环境及社会因素。

现在的问题是，你的内心拥有什么样的特质。你的决心有多么强烈？你有多大的耐心？你可以承受多大的折磨？你对未来的期望又是什么样的？你有多远的远见？你有想象力吗？你有毅力为自己做一个长期规划吗？你的生理状况足以支持你去执行你的计划吗？

如果你的斗志被充分唤醒，就会下决心改变现状。而这一决定会为自身招来对立的力量，也预示着你将承受相应的阻力。你可以对这一过程毫无意识，但剧作家一定已经心知肚明。你永远不会知道，你在邀请那个女孩去剧院时，就触发了一连串事件的多米诺骨牌，这些事件将迫使你作出决定，并付诸行动。如果你的意志足够坚定，冲突便诞生了。它总是在持久、渐进的发酵过程中发生，而这一过程的起点兴许就是发出邀请这样一件日常小事。

如果这个年轻人作了一个决定，但缺少贯彻意志的执行力，又或者他是一个懦夫，这出戏就会趋于静止，情节的发展就会变得滞缓，毫无看头。因为这样的人物还不够成熟，无法撑起旷日持久的冲突，所以切记不要将这样的人物放进剧本。如果剧作家足够有远见，他就能预见到人物在某个心理时刻的状态，而这个时刻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出击点”(point of attack)。等他发展到那一刻时，这个怯懦的人，这个懦夫，不但能够直面战斗，甚至敢于抢先发起挑战。这些内容将在“出击点”部分进行阐释。

如果这个年轻人在审视自己破旧的西服时，决定抢银行或抢劫路人，这里就会产生一个跳跃型冲突。一个本身毫无攻击性的男孩如此迅速地产生这样的念头并不符合逻辑，必须有更多沉重的打击在他身上持续发生，并且一件比一件更为迫切，更令人痛苦，如此这个男孩才会合理地走出这致命的一步。现实生活中，在一个人最为沮丧绝望时，他很有可能会做出一些出乎意料的事，但在戏剧中绝不可能。在戏剧中，我们希望看到人物一步一步发展，情节能够遵循着逻辑自然发生。我们希望看到那些体面的面纱、严苛的道德标准，是如何被人物自身及其周围环境一丝一缕地剥落下来的。

每一个不断加剧的冲突在发生前，都应该由它的一个个决定力量显示出征兆。随着阐释的深入，我们会把这一概念解释得更加清晰，但在此我们希望强调一点：那些凝结成大冲突的每一个小冲突，其实都遵循着戏剧的前提。戏剧中主要的那些较小的冲突，也就是我们所谓的“过渡”，使得人物的精神状态不断发生改变，直到人物被迫作出决定为止(详见“过渡”一节)。通过这些过渡，或者说小冲突，人物就会持续而稳健地不断发展了。

在前面的章节中，我们讨论了“幸福”一词的复杂度。如果从“幸福”这一概念的必要元素中剔除掉其中任意一个，你就会发现幸福的架构失去了它的整体性，甚至会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也许幸福会变成不幸。这一法则支配着所有事物，包括最微小的细胞、人类以及太阳系。

1938年12月30日，在弗吉尼亚州的里士满，米利斯莱夫·德梅雷茨博士[1]在美国科学促进会的年会召开之前，从《遗传》(Heredity)杂志上阅读到了一篇论文。文章写道：

基因系统对平衡是十分敏感的，在几千个基因中，哪怕只有一个基因缺失，引发的混乱就有可能导致整个系统无法运作，这个有机体就无法存活。此外，在大量有关基因间互动的案例中，都表明：某个基因的改变也许会影响到另外一个看起来毫无关联的基因功能。所有的证据都显示，一个基因的活动由三个内部因素决定：(1)这个基因本身的化学成分；(2)它所在的基因系统的基因组成；(3)这个基因在这整个基因系统里的位置。这三个内部因素，与那些构成生存环境的外部因素，共同决定了这个有机体的表现型(这完全属于遗传特性)。

因此，我们应该认为基因是一个有着精密系统结构的单位，染色体则是那个组织中更为高级的形态。这么说来，带有固定特性的基因是不能作为单独的单位而存在的，而是需要从属于一个更大的系统的组成单位而存在，毋庸置疑，它的部分属性也是由这个系统决定的。

正如基因是一个单位，同时也是一个组织严密的基因社群的一部分；每个人也是一个单位，同时也是井然有序的人类社会的一部分。这个社会中不论有什么因素发生变化，都会对人类个体造成影响，而每个个体身上不管发生了什么，也都会影响这个社会。

你可以从身边寻找冲突。观察你的家庭成员、朋友、亲戚、熟人及合作伙伴，看看你能不能在他们身上寻找到下列特点：爱慕、施虐、傲慢、贪婪、细致、羞怯、厚颜无耻、自我吹嘘、诡计多端、困惑、狡猾、自负、轻蔑、聪慧、笨拙、好奇、懦弱、残忍、自尊、不诚信、**、嫉妒、渴望、自我中心、铺张浪费、喜怒无常、忠贞、节俭、欢乐、多嘴、英勇、大方、诚实、犹豫、歇斯底里、掉以轻心、坏脾气、理想主义、冲动、懒惰、无能、粗鲁无礼、友善、忠诚、头脑清晰、消极、恶毒、神秘主义、谦虚、固执、假正经、平和、耐心、做作、激昂、焦躁、恭顺、讽刺、朴素、怀疑、残暴、庄严、猜忌、恬淡寡欲、遮掩、敏感、势利、背叛、温和、不整洁、多才多艺、报复、庸俗、热诚等等。

其中的任何一个，以及其他的成千上万个特质，都可以作为繁衍冲突的土壤。让一个无神论者去反对一个激进的信徒，你就能得到一个冲突。

冷热空气相遇会创造冲突，形成雷和闪电。让对立双方处于对峙状态，冲突就不可避免。假设以下的每个形容词都代表一个人，想象它们可能会引发的冲突：

节俭——挥霍

道德——不道德

邋遢——整洁

乐观——悲观

温柔——残酷

忠诚——善变

机敏——愚钝

镇定——残暴

积极——消极

健康——忧郁

滑稽有趣——沉闷刻板

敏感——木讷

娇俏——粗野

天真——世故

勇敢——怯懦

我们的祖先在寻找食物时，需要对抗作为食物的庞大野兽。这就意味着冲突。他们将自己的生命置于一场你死我活的决斗之中，或饱餐一顿，或面临死亡。这就是升级型冲突，冲突，危机，结果。

一场足球赛也代表了冲突。假设两支实力相当的强队，互相对抗(详见“编排”一节)。当胜利作为他们的共同目标时，比赛就会变得困难重重、无比激烈。

拳击也是冲突，所有的竞技类体育都是冲突。一场酒馆斗殴也是冲突，人与人之间、国家与国家之间的权力争夺也是冲突。从出生到死亡的过程中，生命的任何一种表现形态都蕴含着冲突。

冲突还有更多复杂的形式，但它们都是从“攻击”与“反击”这一个简单的基础发展而来。正如我们从生活中所见，当对手之间势均力敌时，冲突就会升级。观看一个强壮且有技巧的人，殴打一个羸弱笨拙的人并不会令人兴奋。而当两个人实力相当时，不论是在拳击场还是在舞台上，双方都必须使出浑身解数才能扳倒对方。那么，在这场攻击与反击的冲突中，双方都必须展现出自己所有的谋略，他是否在危机关头依然能够急中生智，他是否在遭受攻击时依然能够巧妙地进行防御，他是否拥有足够的力量扭转乾坤。

如果我们试图将冲突孤立出来，作为一个独立的现象进行检验，我们就有可能被引向一个死胡同。因为没有任何事物会与其自身所处的环境或社会完全脱离开来，所有的事物都必将依附于另外的事物。

冲突的种子蕴含在每件事物中，随处可见。当被问及人生目标时，并非人人都能给出确切答案。然而，不论他多么谦逊，也一定会有自己的目标，即便只是为每天、每周、每个月所设定的小目标。这些微小的、看起来无关紧要的目标，都有可能引起升级型冲突。这种类型的冲突会不断激化，转变成危机，然后抵达**。于是，人物就将被迫在此刻作出决定，而这一决定也将使他的生活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大自然有着自己的慧心巧思，为各式各样的植物散播种子。如果每个种子都有机会发芽，人类就会因为生存空间被挤占导致窒息而死，植物本身也同样在劫难逃。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标，具体的目标则取决于每个人的性格。如果一百个人都有着类似的目标，可能他们之中只有一个人能够很好地结合自身的内外在条件来达成目标。我们也因此将讨论的重点回到人物，来解释为什么只有其中一个人能够坚持下来，而其他人则不行。

毫无疑问，冲突源于人物。那些三维信息完备的人物其意志力强弱也决定了冲突的强烈程度。

冲突的种子无处不在，但并不一定每一颗种子都会发芽。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颗野心的种子，但它的生长与否取决于人物的生理条件、社会背景和心理状态。

如果每个人的野心都以同样的速度勃勃生长，也会导致人类的灭亡。

从表面上看，一个合理的冲突包含了两种对立的力量。从根源上讲，它们都是经过一系列复杂的量变之后的产物，两种力量的对峙所造成的张力之大，必须通过冲突的全面爆发才能得以消解。

我们再来举一个例子，见证另一个冲突是如何形成的。

《黄铜脚踝》(Brass Ankle)是一部1930年的戏剧，它为冲突的形成提供了一个绝佳的案例。

拉里 (丈夫，吃惊道)我和露丝不会要这个孩子的，医生。你不会以为我们还想把一个黑鬼留在家里吧？

温赖特医生 当然，这就是你自己的事了，这是你和露丝的事。不论如何，他是你的孩子。

拉里 我的孩子？一个黑鬼!

拉里是小镇上的一个重要人物，他致力于将黑人从白人世界中隔离出去。他相信一个人的体内哪怕只有一滴黑人的血，都不配与任何白人产生交集。而现在，他的妻子，一个白人，竟然产下了一个黑皮肤的孩子。对于他个人而言，这真是一场悲剧。如果关于这件事的风言风语在小镇流传开，他这一生都将沦为笑柄。这是个重大冲突，拉里不得不作出决定：要么承认这是他自己的孩子，要么否认自己是孩子的父亲。但眼下，我们并不在意即将发生的事情，我们希望追溯这一冲突的根源。我们希望了解这个冲突是如何产生的。

作者如此描述道：

拉里大约30岁，高大、正直，相貌端正，发色较浅，肤色白皙。他时刻处于紧张的戒备状态，这暗示了他敏感多疑易于情绪化的性格特质。可以说，他在婚前一直都很慵懒，但深受女人的宠爱，情史颇丰。但唯有那么一个女孩——露丝，她是约翰·夏尔顿的孙女，与村子里的其他女孩不一样。她有一种神秘且令人难以抗拒的美貌。她从未把拉里放在心上，但他坚持不懈地追求她，并不断调整策略。最后，她投降了，并嫁给了他。

目前，是否有足够的线索能够暗示冲突是如何发生的呢？有一些，但如果故事的发生地在纽约，这些线索则不值一提了。别忘了，故事发生的地点也是至关重要的，我们之后就会了解其中的缘由。

在此，我们再次强调拉里的生理条件：他是个相貌端正的男人。他被女人们宠坏了，对付她们很有一套，否则他也无法与露丝结婚，而这场悲剧也就不会发生了。

现在，我们来考察一下故事发生的时代背景。美国内战结束后，已经有两代人出生了，被解放的黑人们在这座小镇里居住，黑白混血儿们也是如此，部分黑人看起来已经与白人没什么两样。小镇医生知道，有许多体面的、值得尊敬的家庭虽然看起来都是白人，但实际上也有着黑人的血统，毕竟这些居民出生时都是由医生亲手接生，他对每个人的身世都十分了解。他知道露丝体内就有着黑人的血统，尽管她现在已经被看作是白人。事实上，她也把自己看作白人。他们8岁的女儿看起来明显是白人，而在刚出生的第二个孩子身上却出现了罕见的返祖特征。

当然，露丝的贤淑美貌也是引发这个冲突的一个重要因素。

拉里 我总是跟自己发誓，我要娶一位淑女，此外别无所求。

而在剧本的另一处：

拉里 ……这都是我欠你的。在娶你之前，我本来就没什么志向。

拉里现在拥有一家经营得十分成功的商店，这也归功于露丝的影响。

他们的生理条件使得他们互相吸引，但环境造就了拉里的性格：他懒惰、傲慢，被女人宠坏了；而露丝的家庭教育使她的行为举止十分高贵，且言辞温和。对拉里来说，露丝是完美的；而对露丝来说，拉里就像一个孩子。她高贵的形象吸引着他，因为他本身一点都不庄重；而拉里自由散漫的态度也令露丝着迷，这能使她放松。充沛的爱意使她坚信自己能够将他教导成为一个正直的男人。

现在我们再次回过头研究他们所处的环境：这是个小村庄，年轻人少之又少。如果村里有更多的女人，拉里也许不会与露丝结婚，但实际上村里并没有多少女人，而他与妻子也过得十分幸福。在这个蓬勃发展的小镇中，他的野心不断膨胀，村民们也推举他担任小镇的第一任市长。

艾格尼丝(一位邻居) 李(她的丈夫)说你已经准备好让杰克逊家的孩子当教育督学了。你知道，我在其中起了很大的作用。如果我没有不断催促他，他一定不会主动采取行动的。我说，如果他想要我给他生个大胖小子，他必须给孩子们创造一个环境，让他们上学的时候不需要坐在那些黑鬼旁边。

拉里 (声音里透露着疲惫)是啊，艾格尼丝，我知道你起了很大的作用。

这段对话显示了这个小镇中弥漫着排斥黑人的情绪，这使得拉里也采取了反黑人的立场，同时也能彰显他领袖的地位。而且，出于对露丝的爱，他希望继续稳固这一地位。于是，他与人群冲撞、争执，建立起冲突并使它不断激化，最后，这个冲突会重重地将他击垮。

可见，无论如何冲突都源自人物，如果我们希望了解冲突的架构，须先对人物进行挖掘，但环境也是影响人物的一个重要因素，所以我们也要对环境进行研究。也许，冲突看起来是由一起事件自然引发，但实则不然，它是由多个复杂原因共同作用产生的复合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