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哪有不爱儿子的父亲呢?嘉靖皇帝也有过无子的焦虑、得子的喜悦,未尝没有舔犊之爱、骨肉之情,但是这些感情都被他扭曲了。他的情感世界里充满了对衰老、死亡、传位的恐惧,充满了对权位、长生的追求,这些压倒了血脉亲情。沉迷修炼得道的嘉靖皇帝祸害了国家,祸害了自己,也祸害了子孙。他的继承人、皇三子裕王朱载垕①(hòu),就是在这种扭曲的父子关系中度过了窝囊的二十九年。
嘉靖帝有八个儿子,其中,有五位皇子都未满周岁夭折了,成年的只有皇二子、皇三子和皇四子。
嘉靖十八年(1539年)二月,到不四岁的皇二子朱载壑被册立为皇太子,两岁的皇三子朱载垕被封为裕王,比他小一个半月的皇四子朱载圳同时被封为景王。嘉靖二十八年(1549年)三月,嘉靖帝为皇太子举行加冠礼,谁料刚过了两天,十四岁的皇太子朱载壑突然病死。嘉靖帝身边的方士陶仲文提出,“二龙不得相见”,就是两条龙不能同时出现。嘉靖帝从此就跟皇三子、皇四子隔离了,儿子过年过节前来问安,他也尽量不见面。不仅不见面,他还给他们建造了裕王府和景王府。到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春天,竟把还没有结婚的裕王和景王撵出皇宫,搬到皇宫外的王府居住。所以裕王从小就没得到过什么父爱。
得不到皇父之爱的裕王想得到母爱,也受到皇父的阻挠。裕王住到宫外的王府之后不久,生母病重,裕王不能进宫探望。生母死了之后,葬仪被皇父一再贬低。亡母备受冷落,寒的是儿子裕王的心。
裕王不仅受到皇父的疏远,而且俸禄也不能按时发放,曾经连续三年没有俸禄,裕王府的生活极为窘迫。怎么办呢?裕王身边的官员花费千金,贿赂宰相严嵩的儿子严世蕃。严世蕃见钱高兴,嘱咐户部官员补发三年欠俸。
嘉靖三十四年(1555年)十月,裕王给嘉靖皇帝生了一位长孙。但是裕王长期见不到皇父,自己生了儿子,也不敢奏告皇父,更不敢声张。嘉靖帝最喜欢的一位宫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嘉靖皇帝,谁知皇帝立即发怒,把宫女赶走,吓得身边的人直发抖,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按 照制度,礼部请示说,长孙出生了,要告祭郊庙、社稷,诏告天下,令文武群臣称贺。没想到嘉靖帝却说:“这些礼仪都是皇太孙之礼,这孩子 还不是皇太孙呢,派官奏告玄极宝殿及奉先殿就行了,群臣不必称贺,也不必颁诏天下。”这位将近五十岁才当了爷爷的皇帝对长孙的出生非常冷漠。礼部侍郎闵如霖上贺表说:“庆祝贤王有了皇子,祝贺圣主有了 皇孙。”没料到嘉靖帝竟然大怒,一边用宝剑敲打贺表,一边高声喊道:“斩了他,斩了他!哪能先贺儿子后贺我呢?”
嘉靖帝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裕王呢?除了前面提到的他认为二龙不能相见外,还有一个深层原因。嘉靖帝追求的人生目标是八个字:长生不老,永坐皇位。然而,皇子、皇孙的存在,让他担心要让出皇位,皇子、皇孙的长大,就表明他的年老。嘉靖帝对长生不老和皇位的狂热贪求,扭曲了皇家父子亲情,给裕王带来无尽的痛苦和困惑。
最折磨裕王的是,自己的皇太子名分始终没有明确,步步悬疑,频频出险。本来,皇太子朱载壑突然病死后,按照长幼顺序,裕王应该被立为皇太子。但是嘉靖帝直到去世也没有再立太子。他不仅不立皇太子,而且还故意把裕王朱载垕和景王朱载圳放在一个平等的位置,一切礼仪待遇都以“二王”并称,“二王”同时分府,同时结婚,同样冠服,同样俸禄。这样看似平等,实际上降低了裕王作为长兄的地位。所有请立皇太子或提出“二王”应出阁讲读、行冠礼、定婚期、册封王,应长次有序、有所区别以及裕王应留在宫里等的大臣,都遭到嘉靖帝的拒绝和打击。如太仆杨最建言被杖死,赞善罗洪先建言太子应出阁读书,被削籍为民。
皇帝对立储的暧昧态度,使朝臣们都卷入了“二王”争立的政治漩涡里。史料记载,“二王”出宫分府结婚后,人们议论纷纷,首辅严嵩的儿子严世蕃找到裕王府官员高拱,试探底细,高拱也含糊其词。至于裕王朱载垕,更是深深陷入忧郁和恐惧之中。
当然,裕王也并不是孤立无援的。在朝廷里,有大学士徐阶等一派政治力量,而在裕王府,则有一个老师群体,他们全是翰林出身,有编修、侍讲、侍读等,虽官阶不高,但影响很大,而且始终维护和忠诚于裕王,希望有朝一日能辅佐裕王做一番事业,他们是高拱、陈以勤、殷士儋(dān)、张居正等。他们给裕王确定的对策是,打造裕王“好皇子”的形象。督促他克制自己的欲望,收敛自己的嗜好,韬光养晦,谨慎从事,避免出错,逆来顺受,委曲求全,塑造一个忠君孝父、沉稳持重、循分守礼、生活简朴、妃子稀少、处事谦和的形象。
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裕王的竞争对手景王突然病死,嘉靖帝也病入膏肓。裕王对皇父倍加恭孝,在府里设醮,为皇父祈福祈寿,派王府太监到宫门问安,博得仁孝的美名。就这样,裕王以超常的忍耐、惊人的毅力,等待继承皇位的那一天。因为这个时候,嘉靖帝的八个儿子已经死了七个,只剩下皇三子裕王朱载垕,所以,嘉靖帝皇位的继承人只有一个,别无选择。后来,裕王朱载垕果然继承皇位,这就是隆庆皇帝。
但是,裕王朱载垕在青少年时期,因扭曲的经历、扭曲的教育和扭曲的家庭,出现了扭曲的性格,这就使得他人性中“恶”的一面没有被“善”化,而是被隐藏和包装起来,一旦地位独尊,大权在手,受到长期压抑的他就开始疯狂放纵,极端任性。他在位仅仅六年,就在三十六岁的盛年死去。
①据《明世宗实录》卷二百记载,嘉靖十六年五月己卯朔,上命皇第三子名载坖(jì)、第四子名载圳,上亲告太庙;遣公张瑢、伯陈鏸,辅臣夏言,尚书顾鼎臣、许讚、严嵩、张瓒祭告七庙;侯郭勋祭告献皇帝庙;令宗人府登籍《玉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