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揣”,《说文解字》:“揣,量也。从手耑声。度高曰揣。”即其本义为量轻重长短,引申指探求、揣测。陶弘景注:“揣者,测而探之也。”《太平御览》卷四百六十二引用本篇称作《揣情》。本篇开宗明义即说:“古之善用天下者,必量天下之权而揣诸侯之情。量权不审,不知强弱轻重之称;揣情不审,不知隐匿变化之动静。”意思是,纵横策士在游说时必须懂得揣度人情事理,因为它是制定谋略乃至游说他人的基本原则。“揣测”的内容则主要包括两方面:
一是“量权”,即要详细衡量各种客观、外在的信息。包括该国地理位置,疆域大小,物产财富多寡,民心向背,君臣关系亲疏与否,门人策士忠心与否,以及与其他国家的关系等。只有掌握了这些客观情况,才能明白该国目前面临的问题,从而有针对性地制定相关谋略。
二是“揣情”,所谓“情变于内者,形见于外。故常必以其见者而知其隐者”,即通过对方的外在表现、言辞等,揣测其内心的真实想法。“揣情”是揣测主观心理,它是无形的,有时甚至隐藏很深。所以需要适时运用各种技巧,或者趁对方大喜、大惧时去揣情;或者从对方最亲近的人入手;或者从对方的外在行为探测其内心。总之,“揣情最难守司,言必时有谋虑”,即揣情时需要预先设置,做好准备,随机应变。
本篇是《鬼谷子》中非常重要的一篇,所论主旨为纵横家核心思想之一,与第一篇《捭阖》、第二篇《反应》、第三篇《内揵》以及第八篇《摩篇》大致相同,但又各有侧重。《捭阖》强调情的重要,《反应》篇论“得情”,强调自知而后知人;《内揵》虽也是探寻对方内心的实情,但是其方法与本篇不同;《摩篇》则是本篇的延续。
【原文】
古之善用天下者,必量天下之权而揣诸侯之情①。量权不审,不知强弱轻重之称;揣情不审,不知隐匿变化之动静②。
【注释】
①“善用天下者”,即善于统驭天下的人。“量”,衡量,权衡。“权”,权势。“情”,实情。这两句意思是,自古善于统驭天下的人,必定能洞察天下政治形势的发展,揣度诸侯国君内心的真实意图。这两句指出善于统驭的人所具备的两种能力。
②“量权”,度量权衡。“审”,详明、周密。“动静”,行动、举止。
【译文】
自古善于统驭天下的人,必定能洞察天下政治形势的发展,揣度诸侯国君内心的真实意图。如果对天下局势掌握得不够详明,就不了解欲游说之国的实力强弱,以及在国际形势中的地位轻重。如果对欲游说君主的内心揣测不准、不详细,就不知道对方隐藏于内心的真实想法,以及他对外界形势发生变化时欲采取的行动。
【原文】
何谓量权?曰:度于大小,谋于众寡①;称②货财有无之数,料人民多少,饶乏有余不足几何③;辨地形之险易④,孰利孰害;谋虑孰长孰短;揆⑤君臣之亲疏,孰贤孰不肖;与⑥宾客之智慧,孰少孰多;观天时之祸福,孰吉孰凶;诸侯之交,孰用孰不用;百姓之心,去就变化,孰安孰危,孰好孰憎。反侧孰辩⑦,能知此者,是谓量权⑧。
【注释】
①“度(duó)”,估计、推测。“谋”,审察、考察。
②“称”,衡量。
③“料”,估量、忖度。“饶乏”,富裕与贫困。“几何”,多少。
④“险易”,险阻与平坦。
⑤“揆”,《说文解字》:“揆,度也。”即揣测、揣度。
⑥“与”,通“预”,预测。
⑦“反侧”,翻来覆去,这里指从各方面进行详尽考量。“孰”,“熟”的古字,熟练。
⑧“知”,懂得。“是”指示代词,相当于“这”。“量”与“权”,测定物体大小﹑轻重的器具,这里作权衡之意。陶弘景注:“天下之情,必见于权也。善于量权,其情可得而知之。知其情而用之者,何适而不可哉。”意思是,善于懂得权衡,就能够获得天下实情,然后再谋划就没有什么是不合适的,不可以施行的了。
【译文】
什么叫作“量权”?就是在游说前,能仔细估量一个国家的疆域大小、谋士的多少、财货的厚薄、人口的多少、贫富状况、物资缺乏情况;要对国家山川地理的险要之处与平易之处,哪里的地形有利,哪里的地形不利,都了然于胸;对国家的谋士,也要深知他们的优劣长短;能正确判断主君与臣子之间的亲疏关系,而且清楚臣子中谁有才华,谁又是奸佞之人,以及国内门客的智谋情况;能通过观察天道的运行,预测哪些是吉祥的征兆,哪些是祸患的前兆;对本国与其他诸侯国的交往,要知道哪些诸侯国是可以信任的,哪些则不可信任;对民心向背的变化情况,要清楚这些变化哪些是安全的,哪些是危险的,以及人们内心喜欢什么、憎恨什么。如果能够对以上情况进行反复辨识并能知道如何应对,这就叫“量权”。
【原文】
揣情者,必以其甚喜之时,往而极其欲①也,其有欲也,不能隐其情;必以其甚惧之时,往而极其恶②也,其有恶也,不能隐其情。情欲必出其变③。感动而不知其变者④,乃且错其人⑤,勿与语而更问其所亲,知其所安⑥。夫情变于内者,形见⑦于外。故常必以其见者而知其隐者,此所以谓测深揣情⑧。
【注释】
①“极其欲”,意思是最大限度地刺激对方的欲望。
②“恶(wù)”,讨厌,憎恨。
③陶弘景注:“夫人之性,甚喜则所欲著;甚惧则所恶彰。故因其彰著而往极之。恶欲既极,则其情不隐,是以情欲因喜惧之变而生也。”意思是,在特别高兴时会表现出内心的真实欲望,在极端恐惧时,所讨厌的就会彰显出来,这是人的本性。所以在人情绪极端变化时,以其所欲或所恶去刺激他,就能使其内心的真实想法显现出来。
④“感动”,即触动。这句意思是,已触动对方的内心,但仍不知对方内心的变化。
⑤“且”,姑且、暂且。“错”,通“措”,弃置、搁置。
⑥“更”,改换。“所亲”,所亲近的人。“所安”,所喜欢的。这两句意思是,当用“极欲”“极恶”之法仍然不能了解对方内心的实情时,就须改变方式,通过与对方最亲近的人交谈,也可以了解对方内心的实情。陶弘景注:“虽因喜惧之时以欲恶感动,而尚不知其变,如此者,乃且置其人,无与之语,徐徐更问斯人之所亲,则其情欲所安可知也。”意思是,对那些通过其所欲或所恶仍然不能了解其内心的人,需要暂时搁置此人,不急于与之交谈,转而向其亲近的人慢慢了解他,这样这人内心的真实意图也可以被掌握。
⑦“见”,通“现”,显现、显露。
⑧“测探”,探测。“揣情”,揣摩他人之情。陶弘景注:“夫情貌不差,内变者必外见,故常以其外见而知其内隐。观色而知情者,必用此道。此所谓测深揣情也。”意思是,揣情时有一种以外见内的方法,因为人的情发于内,而必现于外,所以通过对方外在的情态变化,或者其亲近的人,可以揣测其内心。
【译文】
揣摩对方内心的隐秘实情,一定要在他最高兴的时候去迎合他,并尽力刺激、满足他的欲望,人有了欲望,内心的真情就难以隐藏;一定要在他最恐惧的时候去见他,并最大限度地刺激、诱发他的恐惧和憎恶,人有了恐惧与憎恶,内心的真情也就难以隐藏。总之,人内心的真情必定会在其情绪极端变化时不自觉地表现出来。如果一个人的内心已经被触动了,却仍然不能了解其内心的实情,就暂且将其放下,不与他交谈,转而去询问他最亲近的人,也可以知道其内心的实情。一般来说,人的内心情感发生变化,一定会在外表有所体现,所以常常可以通过人的外在表现来深入了解其内心的实情,这就叫作“测深揣情”。
【原文】
故计国事者①,则当审权量;说人主,则当审揣情。谋虑情欲必出于此②。乃可贵,乃可贱;乃可重,乃可轻;乃可利,乃可害;乃可成,乃可败。其数一也③。故虽有先王之道、圣智之谋,非揣情,隐匿无可索④之。此谋之大本也,而说之法也⑤。
【注释】
①陶弘景注:“审权量,则国事可计;审揣情,则人主可说。”意思是,能够仔细审察权衡,就能谋划国家大事;能够仔细体察对方的内心实情,则可以游说国君。
②这句话的意思是,谋划国家大事,必须仔细权量国家各方面实情;游说人主,必须对其内心进行仔细揣量。这是游说之士一切谋略的基本出发点。陶弘景注:“至于谋虑、情欲,皆揣而后行,故曰谋虑情欲必出于此也。”意思是,至于为对方制定的谋略、掌握对方的志意,都需要先揣量,然后才可行,所以叫作“谋虑情欲必出于此”。
③“数”,道理。陶弘景注:“言审于揣术,则贵贱成败,唯己所制,无非揣术所为,故曰其数一也。”意思是,策士若能善于运用揣术,则贵贱、成败等皆由自己掌控。
④索:寻求、探索。陶弘景注:“先王之道,圣智之谋,虽宏旷玄妙,若不兼揣情之术,则彼之隐匿从何而索之?”意思是,即使具有先王、圣智的经验谋略,但如果不用“揣情”之术也无法了解那些隐藏的实情。
⑤“大本”,事物的基础。“法”,法则、方法。俞樾《读书余录》说:“大字,衍文也。谋之本、说之法,相对为文,不当有大字。本与大上半相似,每易致误。”
【译文】
所以,谋划国家大事的人,要用“量权”之法,对国家的各方面实情进行仔细权量。游说人主的谋士,要用“揣情”之术,对人主内心的真实想法有详细的揣量。一切谋略和志愿,都要以此为出发点。有的人显贵,有的人低贱;有的人被重用,有的人被轻视;有的获利,有的受损;有的成功,有的失败。这其中的基本原则是一致的。那就是,善于揣测的人便显贵、获利、成功。否则,便低贱、受害、失败。所以游说之士,即使具有先贤圣王的经验、智谋,如果不懂“量权”和“揣情”之术,就无法获得那些隐藏的实情,最终导致游说不成功。可见,“量权”和“揣情”是制定谋略的根本,也是游说他人的基本原则之一。
【原文】
常有事于人,人莫能先,先事而生,此最难为①。故曰揣情最难守司,言必时其谋虑②。故观蜎飞蠕动,无不有利害,可以生事③。美生事者,几之势也④。此揣情饰言成文章,而后论之也⑤。
【注释】
①这句话的意思是,能以揣术行之于人,则没有谁能与其争先,而揣术施行的难点在于要在制定谋略之前预先设计好。陶弘景注:“挟揣情之术者,必包独见之明,故有事于人,人莫能先也。又能穷几应变,故先事而生。自非体元极妙,则莫能为此矣。故曰此最难为也。”意思是,掌握“揣情”之术的人,必定拥有能见人所不能见的能力,所以做事没有谁能超过他。又能在将要穷尽时产生变化,所以能事先做出谋划。如不是自己体悟到“揣情”的奥妙,是不能做到这样的程度的。
②“守司”,掌握。“言”,游说。“时”,常常、随时。陶弘景注:“人情险于山川,难于知天。今欲揣度而守司之,不亦难乎!故曰揣情最难守司。谋虑出于人情,必当知其时节。此其所以为最难也。”意思是,因为获得人内心的实情,比登天还难,现在想要揣测它,自然最难掌控。为人谋划,必须要以揣术懂得对方当前的形势,这也是非常难的。
③“蜎(yuān)”,蚊子的幼虫,这里泛指小虫子。陶弘景注:“蜎飞蠕动,微虫耳,亦犹怀利害之心,故顺之则喜说,逆之则勃怒,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是以利害者,理所不能无顺逆者,事之所必行。然则顺之招利、逆之致害,理之常也。”意思是,蜎的飞行、小虫的蠕动,其中尚且包含有利害之心,所以顺从它,它就喜悦;违背它,它就大怒,何况人和鬼神呢?所以,顺从就能获得好处,违反就会招致灾祸。
④俞樾《读书余论》:“美当作变,言蜎飞蠕动之虫,无不有厉害可以生事变也。变、美形近而误。”“几”,几微,事物微小的征兆。
⑤“饰言成文章”,即修饰言辞使它具有文采。陶弘景注:“言既揣知其情,然后修饰言语以导之,故说辞必使成文章而后可论也。”意思是,通过揣术获得对方实情后,还须对言辞加以修饰,增强形象性,以便吸引对方。
【译文】
一个人若能灵活运用“量权”和“揣情”之术进行游说,则没有谁能与其争先,而揣术在施行时需要提前进行设计,这是其最难做到的。替别人制定谋略须时以对方的内心实情为依据,而人心难测,所以说“揣情”术最难掌握,游说时一定要时时谋虑,小心应对。替人制定谋略时,对象即使发生像蚊虫的飞行蠕动那样细小的变化,其中都有可能隐含着利害关系,从而使事物产生出种种意想不到的事端。可见,大事端的发生往往都是有细微的征兆的。这就要求在游说中运用揣术必须善于修饰言辞,然后再去进行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