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蒂按响了哈林顿花园那栋房子的门铃。她得知她父亲在书房,便走到书房门前,轻轻把门推开:他坐在火边,正在看最新的晚报。他见她走进来,便放下报纸,紧张地站起来。

“啊,凯蒂,我还以为你会乘坐晚一点儿的火车回来。”

“我认为你或许不愿意去接我,所以我没发电报通知你抵达时间。”

他让她亲吻他的脸颊,他的动作与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我才看报纸。”他说,“两天了,我连一眼报纸都没看。”

她看得出来,他认为,如果自己忙于日常事务,就有必要解释一下。

“当然。”她说,“你肯定累坏了。恐怕母亲的死对你来说是很大的打击。”

比起她最后一次见到他,他苍老了很多,也瘦了。他现在只是个瘦弱、满脸皱纹、年老干瘪的老人,但仍然一丝不苟。

“医生说没有丝毫治愈的希望。她病了一年多,却一直不肯看医生。医生告诉我,她肯定一直都有痛感,还说她能撑这么久,实属奇迹。”

“她抱怨过吗?”

“她只说不舒服,从没说过她身体很疼。”他停顿片刻,看着凯蒂,“一路舟马劳顿,你很累了吧?”

“还可以。”

“要不要上去看看她?”

“她在这里吗?”

“是的。他们把她从医院送了回来。”

“好吧,我现在就去。”

“要不要我和你一起去?”

她父亲的语气有一丝异样,她飞快地瞥了他一眼。他的脸微微扭到一边,他不愿意与她对视。凯蒂近来学到了一个奇异的能力,那就是可以读懂别人的心思。毕竟,日复一日,她投入了全部的识别力,用来通过她丈夫的不经意的话语或是不加掩饰的姿态,来猜测她丈夫那些隐秘的想法。她立刻猜到了她父亲想要向她隐瞒什么。他感到如释重负,感到了解脱,他害怕自己这样。在过去的三十年里,他一直是个善良而忠诚的丈夫,从没对妻子说过一句指责的话,现在他应该为她感到悲伤。他总是做着别人期望他做的事,哪怕是一眨眼,或是最细小的暗示,从而泄露出他并没有因为妻子刚刚过世而伤心,也一定会叫他惊诧不已。

“不用了,我还是自己去吧。”凯蒂说。

她上楼,来到那个宽大、阴冷、奢华的卧室,多年以来,她母亲就睡在这里。她还清楚地记得红木家具十分巨大,墙上有仿马库斯·斯通风格的雕刻品。梳妆台上的物品摆放得刻板整齐,贾斯丁太太一生都坚持这样的风格。鲜花显得格格不入——贾斯丁太太肯定会觉得在卧室里摆花很傻气和做作,又不利健康。鲜花的香气无法掩饰那股辛辣的霉臭味,就像刚洗过的亚麻床单发出的气味,而凯蒂还记得母亲的房间里一向都有这种味道。

贾斯丁太太躺在**,双手温顺地交叠放在胸前,她在生前肯定不耐烦做出这样的姿势。她的五官轮廓分明,在病痛的折磨下,她脸颊凹陷,太阳穴也塌陷了,她看起来依然很美,甚至很威风。死亡使她的脸失去了往日的卑劣,只留下了一种性格的印记。她看来就像罗马女皇。凯蒂觉得很奇怪,在她所看到过的死去的人中,唯有母亲在死后似乎依然保持着生前的相貌,仿佛这具肉体还是灵魂的居所时的模样。她无法感受到悲痛,因为母亲和她之间发生了太多痛苦的事,她心中对她没有深刻的感情。回过头来看看年轻时的她,她知道她会变成现在这样,都是因为她的母亲。但是,当她看到那个冷酷无情、专横跋扈、野心勃勃的女人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沉默不语,她所有琐碎的目标如今都被死亡挫败,她体会到了一种模糊的悲哀。她的一生都在搞阴谋耍诡计,终其一生追求的都是蝇营狗苟。凯蒂想知道,母亲是否会惊慌失措地在其他星球上回望她在地球上的一生。

桃瑞丝走了进来。

“我想到你会坐这趟火车来。我感觉我必须来看看。很可怕吧?可怜的母亲。”

她忽然泪如泉涌,扑进了凯蒂的怀里。凯蒂亲吻了她。她很清楚母亲一向偏向她,而忽略桃瑞丝,因为桃瑞丝的平凡,自己对她很苛刻。她不知道桃瑞丝是否真的像她表现出来的那样悲痛忧伤,但桃瑞丝向来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她真希望她能哭出来,不然桃瑞丝肯定会认为她铁石心肠。可凯蒂自觉经历了太多的事,所以,她不觉得悲伤,就假装不出来。

“要不要去看看父亲?”在桃瑞丝的激动心情平复下来后,她问道。

桃瑞丝擦擦眼睛。凯蒂注意到,她妹妹因为怀孕五官变得十分粗笨,再加上穿了一身黑衣服,显得臃肿蓬乱。

“不,我还是不去了。不然,我还会哭。可怜的老父亲,他肯定很伤心。”

凯蒂送妹妹出去,然后去找父亲。他站在壁炉前,报纸整齐地折叠好。他希望她看到他不再看报纸了。

“该吃晚饭了,我就不换衣服了。”他说,“我看没这个必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