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1 / 1)

当伊莎贝尔追溯这些往事时,她有些激动,掏出一个小手帕,小心翼翼地擦掉眼角的泪花。

“你描述得也未免太浪漫了吧?”我笑着说道,“我知道你在赋予格雷思想和情感,这种思想和情感是你一直期盼他拥有的。”

“如果他没有那种情感,我怎么能够感受得到呢?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我不会真正快乐,除非我能感觉到我脚下踏的人行路上的水泥地,看到沿街商店的玻璃橱窗中的帽子、毛大衣、珠宝手链和黄金镶嵌的化妆盒。”

我笑了。我们好一会儿都没有开口,然后,她又回到我们先前谈论的话题。

“我不会和格雷离婚的。我们共同经历了太多。他完全依赖我,这使我感觉飘飘然,很了不起。你知道的,这赋予我一种责任感。并且还有……”

“还有什么?”

她斜眼看着我,眼中闪耀着调皮。我知道她并不清楚我怎样理解她的心里话。

“他**功夫很好。我们结婚十年了,他还是和我们新婚之夜一样,满是情欲。你不是在剧本中说过五年之痒吗?嗯,你那是瞎编的。格雷对我像初婚一样用情,在这方面他让我非常幸福。虽然你认为我不会是那样的人,但是我确实是一个性欲很强的女人。”

“你错了,我会这样认为。”

“嗯,这不是什么坏品性吧?”

“恰恰相反。”我用锐利的目光看着她,“你后悔十年前没有和拉里结婚吗?”

“不后悔。那时只是疯狂。但是如果我那时和现在一样风情万种,我一定会和他一起远走高飞,姘居上三个月,然后永久地将他忘却。”

“我想值得庆幸的是,你没有做那样的尝试。如果那样,你会发现你和他绑在了一起,剪不断、理还乱。”

“我不这么认为。这仅仅是一种肉体的吸引。你知道,克服一种欲望最好的方法是满足它。”

“你有没有想到你是一个占有欲非常强的女人?你告诉过我格雷有着深刻的诗意的悟感,你也曾告诉过我他是一个多情爱人;我有理由相信这两个方面对你有着重大意义,但是你还没有告诉我,比这两者加在一起还要重要得多的是什么。那就是把他抓在你那美丽但并不太小的手心里的感觉。拉里总是逃脱你的掌控,你是永远抓不到的。你还记得济慈的《希腊古瓮颂》吗?‘鲁莽的爱人,你永远、永远吻不上,虽然够接近了。’”

“你总是以为自己懂得很多,其实事实并非如此。”她略带嘲讽地说,“你知道女人抓住男人的唯一办法的是什么吗?让我告诉你吧,女人和男人第一次上床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第二次。如果在第二次上床时,一个女人套牢了一个男人,她就会永久拥有他。”

“你确实学习到了非同寻常的些许信息。”

“我去了不少地方,见多识广。”

“我可以问一下你这些知识从何而来吗?”

她冲我笑了笑,笑容里含着戏谑。

“在一次服装展览会上,我认识了一位朋友,从她那里学到的。时装店的女店员[6]告诉我她是巴黎最聪明的姘妇。所以我下定决心要结识她。她是艾德丽安·德·特罗耶,听说过她吗?”

“从来没有。”

“你的教育怎么就忽视了这些呢!她四十五岁,甚至不是很漂亮,但是她看起来与舅舅艾略特盛情款待的雍容华贵的太太们更加与众不同。我坐在她旁边,摆出我的那种美国小女孩的任性劲,说我必须和她说话。因为我有生以来从没见到过比她更迷人的女人了。我告诉她,她和希腊浮雕玉石一样完美无瑕。”

“你真有勇气。”

“起初她很拘谨、很冷淡。但是我继续和她说个没完没了,一副简单纯真的样子。最后,她变得温和多了。之后,我们有过一次贴心贴腹的交谈。当服装展览会结束时,我向她提出是否哪一天可以赏脸和我一起在里茨豪华酒店共进午餐,我告诉她,我一直羡慕她的唯美优雅。

“你之前没有见过她吗?”

“没有。她不肯和我共进午餐,她说巴黎人说话很恶毒,会使我的声誉受损。但是我能邀请她,她很高兴。后来,当她看到我一脸失望,嘴唇发抖时,便提出请我去她家和她共进午餐。我显示出大喜过望的神情,她看在眼里,轻轻拍了拍我的手。”

“你去了吗?”

“我当然去了。她住在福熙路路边的一座昂贵的小房子。我们由一个男管家服侍。那位男管家长得极像乔治·华盛顿。我在那儿一直待到下午四点钟,我们彻底放松,无拘无束,谈论各种关于女人的八卦。那天下午我学到的东西足以写本书。”

“你为什么不写呢?这正适合刊登在《妇女家庭期刊》上。”

“你太傻了。”她笑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整理我的思绪。

随即,我说道:“真不知道拉里是否真的爱过你。”

她大吃一惊,愉快的表情顿时消失,眼睛里充满着愤怒。

“你在说什么屁话呢?他当然爱过我。你认为一个女孩被爱时,她会感觉不到吗?”

“哦,我感觉他爱你还没爱到那么深。在他认识的所有女孩中,你是他最亲密的。你们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他期望能爱上你,他有正常的性本能,你们结婚也是顺理成章的事。结婚后,你们一起生活,同床共枕,除此之外,与别的夫妻相比,你们的关系也不会有什么特别之处。”

伊莎贝尔稍稍平息了她的怒意,等我把话说完。我知道女人总是乐于听别人谈论爱情,于是我继续讲道。

“道德家有一种观点,认为性本能与爱情没有多大关系,他们往往把性本能归于偶然的冲动。

“这是什么怪诞的理论吗?”

“嗯,有些心理学家认为意识参与大脑的活动过程,并且被大脑的活动过程控制,但是意识本身并不会对大脑过程产生什么影响,就如同树在水中的倒影,没有树,影子不可能存在。但是,影子不会对树产生影响。我认为没有情欲的爱情纯属无稽之谈。当人们说情欲死了爱仍旧可以持续,其实他们说的情欲,只是热情、友好、共同的品位、兴趣和习惯,尤其是共同的习惯。男女双方由于共同的习惯,可以一直保持性关系,就如同他们一到吃饭时间,就会感到饥饿一样。当然,也有无爱的性欲。性欲不同于情欲,性欲是性冲动的自然结果,无异于人的其他动物功能。因此,有些做丈夫的在时间和地点都合适时偶尔放纵一下,他们的妻子那样小题大做,实则很愚蠢。”

“只有男人可以放纵吗?”

我笑了。

“如果你坚持要问,我不得不说,男女都可以偶尔放纵一下的。唯一不同的是那种偶尔的露水关系对男人没有什么情感意义,而对女性则不同。”

“这也会因女人而异吧。”

我并不想让她打断我的话,于是接着说:

“如果爱不是情欲,它就不是爱,是其他的东西;情欲不因满足而强烈,而因阻碍而炙热。济慈曾经告诉雕刻在希腊古瓮上的恋人,不要去悲伤,你认为他是什么意思呢?”“你将永远爱下去,而她将永远美丽。”“为什么?因为她是得不到的,无论她的恋人怎样疯狂地追求她,都追求不到。因为他们两个都被囚禁在我称之为一件无情的艺术作品的大理石的石面上。你对拉里的爱和拉里对你的爱是淳朴和自然的,就如同保罗和弗兰西斯卡[7]、罗密欧与朱丽叶[8]的爱情一样。对你来说,幸运的是,你们的结局并不坏。你有了富足的婚姻,拉里云游世界,去找寻海妖之歌[9]的秘密;你们之间并没有情欲。”

“你是如何得知的?”

“情欲是不计代价的,巴斯噶[10]说过‘这是理智所不屑的情感,情感有理智所根本不能理解的理由’。以我的理解,他的意思是,当情欲捕获了感情,它就会找出各种看似合理的、确凿的缘由,来证明为了爱可以不顾一切,哪怕天崩地裂。它让你信服牺牲荣誉是非常值得的,蒙受耻辱也不会付出太多代价。情欲是具有破坏力的,它毁掉了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11],毁掉了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12],也毁掉了帕内尔和基蒂·奥谢[13]。如果没有毁坏,情欲就不复存在。也许是人面对孤寂时,才会明晓自己虚度了人生的大好时光,才会了解蒙辱含垢所带来的耻辱,忍受因嫉妒引起的剧痛,才会忍气吞声,把自己的全部温柔和灵魂中的全部财富都耗在了对方身上,而对方却是一个懒汉、一个蠢货,一个摧毁你梦想的脓包,一文不值。”

在我完成我的高谈阔论之前,我已清楚地知道伊莎贝尔没有在倾听。她沉浸于她自己的反思中。但是接下来她说的话让我吃了一惊。

“你认为拉里还是处男吗?”

“亲爱的,他已经三十二岁了。”

“我确信他是。”

“你怎么可能确信?”

“凭女性的本能。”

“我认识一个年轻人,他冒充自己是处男,把一个又一个漂亮女性骗到手。因此,这么多年来,他在情场上游刃有余。他说这一招就像魔咒一样,屡试不爽。”

“无论你怎么说,我都相信我的直觉。”

天色渐晚,格雷和伊莎贝尔约朋友们一起吃晚餐,伊莎贝尔得去换衣服。我无事可做,所以我漫步在柏斯帕丽林荫大道,春天的傍晚,让人感到格外惬意。我从来不太相信女人的直觉,我认为她们的直觉只是一种主观愿望,是不可靠的。想到我对伊莎贝尔这段长谈的末句,我不禁哑然失笑,这让我想起了苏珊娜·鲁维埃;忽然意识到我已经多日没有见到她了,不知道她又在忙些什么。如果她有闲暇,也许愿意和我共进晚餐、看场电影。我拦下一辆在街上四处游动的出租车,把她公寓的地址告诉了司机。

我在本书开篇提到过苏珊娜·鲁维埃。我认识她已经有十一二年了,我现在谈到她,她已是将近不惑之年了。她不是个漂亮的女人,甚至有些丑陋。在法国女人中,她的个子算高的,身子短,腿和胳膊却很长,这让她的举止显得有些笨拙,好像她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她的长胳膊长腿。她总是心血**地把头发染成各种颜色,但大多数时间里她的头发是红棕色的。她有一张小小的方形脸,非常突出的颧骨上涂着鲜亮的胭脂,嘴巴很大,涂着很厚的唇膏。只看这些,她似乎不是个魅力四射的女人,但事实上,她很有魅力。她皮肤很好,牙齿健康洁白,蓝色的眼睛又大又明亮,是她最好看的部位,而她也充分利用了这些优势,注重描画她的睫毛和眼睑。在别人眼里,她总是一副精明、活泼、友好的模样,心地忠厚又带些坚强。她的生活教会她要坚强,她的父亲是一个政府小官员,父亲去世后,母亲成了寡妇,带着她回到昂儒老家,靠抚恤金生活。在苏珊娜十五岁的时候,母亲送她去邻镇的一个裁缝那里拜师学艺,那镇子离家很近,每个星期天她只能回家一趟。在她十七岁那年,她有一个两星期的假期,就在休假期间,她被一个画家所引诱,那个画家来村子里一边消夏,一边画风景画。她很清楚,如果没有钱,婚姻对她而言就很渺茫了,于是,当夏天结束,画家提出带她去巴黎时,她便欣然答应了。他带着她去了蒙马特区,他们一起住在兔窝大小的画室里,相伴着度过了愉快的一年。

一年后,他告诉她,他一幅画都没卖掉,再也养不起情妇了。她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也就镇定自若。他问她要不要回家,她说不想回家,于是,他告诉她,在同一街区住着另一位画家,那位画家愿意和她一起生活。她知道那个画家,因为这个人曾两次三番地追求过她,虽然被她断然拒绝,但有意思的是,他并没有感到被冒犯。

她并不讨厌他,所以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提议。搬家很方便,不需要花钱打车,就把行李搬了过去。她的第二个情人虽然年纪大了许多,但仍然很体面。让她摆着各种姿势,为她画像,有穿着衣服的,也有**的。他们度过了两年快乐的岁月。想起来,令她自豪的是,他绘画生涯的首次成功就是以她为模特的。一家美国画廊买下了这幅画,她给我看了那幅画的复印件,是她从一张介绍这幅画的画报上剪下来的。这是一张**画,真人大小,她呈卧式,姿势和马奈的油画《奥林匹亚》中的模特有几分相似。那个画家很快发现了她的身材中有些现代和有趣的元素,把她本就苗条的身段画得更加消瘦,拉长了她长长的腿和胳膊,还强调了她高高的颧骨,让她的蓝眼睛大得出奇。当然了,我从复制品中看不到原画的颜色,但我知道其设计是非常优雅的。他凭借此画声名远扬,赢得一个阔寡妇的青睐,两人成就美满婚姻。而苏珊娜很清楚,男人必须以前程为重,于是和平地结束了他们这段亲密关系。

此时,她已经意识到自身的价值。她喜欢和艺术有关的生活,喜欢为画家当模特,一天的工作结束后,她喜欢去泡咖啡馆,和艺术家们以及他们的妻子和情妇坐在一起,听他们讨论艺术,谩骂商人,讲荤故事。在这种场合下,她看到了改变的机会,于是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她相中了一个她认为有才气的男人,年轻且未婚。当他在咖啡馆独坐时,她抓住了这个机会,向他讲述了自己的情况,开门见山地表示愿意和他一起生活。

“我今年二十岁,很会理家。在家务方面你会省下一笔钱,你也不用再花钱去请模特。看看你的衬衫吧,太不成样子了,你的画室也是一团糟。所以你需要一个女人来照顾你。”

这个画家早就知道她人不错,对她的提议很感兴趣,而她也感到对方有接受的意思,于是接着说道:

“毕竟,试一试也无妨。就算真的行不通,我们彼此也不损失什么。”

他是一个没有个人特色的画家,他为她作的肖像画全是正方形和长方形。他画中的她只有一只眼睛或者没有嘴巴,或者是由黑色、棕色和灰白色构成的几何图案,或者是在纵横交错的线条中隐约能看到的一张脸。她和他同居了一年半,然后主动地离开了他。

“为什么?”我问她,“你不喜欢他吗?”

“喜欢啊,他是个不错的人。可我认为他不会有什么长进了,因为他总是在不断地重复自己。”

轻而易举,她很快就找到了她的下一任,也是一个画家,她对画家们情有独钟。

“我一直钟情于绘画,”她说,“我和一个雕塑家待了半年,但我不知道为什么,没什么感觉。”

她的每次分手都没有发生不愉快,一想起来她就很高兴。她不仅做模特是个好手,也做得来家庭主妇。她喜欢打理她暂时栖息的画室,把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并为此感到自豪。她还做得一手好菜,可以花很少的钱来烹制一顿美味的饭菜。她还会为情人补袜子,缝扣子。

“我简直就搞不懂,为什么画家就不可以穿戴得干净利落呢。”

她只失手过一次。对方是一个年轻的英国人,比她以前认识的人都有钱,而且还有一辆车。

“但这段关系并不长,”她说,“他以前常常酗酒,就很烦人。如果他画得好,我也不会介意的,但是,亲爱的,他画得太怪异了。我告诉他我要离开他,他就哭了起来。他说他爱我。”

“‘我可怜的朋友,’我对他说,‘你爱不爱我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你没有才华。你最好回本国去开个杂货店,这是你的本分。’”

“他听后怎么说?”我问。

“他听后,勃然大怒,叫我赶快滚。但你知道,我给他的建议很不错,我希望他能接受。他不是一个坏人,只是画技太糟糕。”

对于一个风尘女子而言,洞达世情和心地忠厚常会使她的人生历程比较顺利,但是欲海情波似酒浓,清时翻笑醉时浓,苏珊娜也不例外,经历了情感的起起伏伏。她和那个斯堪的纳维亚人的恋情堪为一例,悔不该如此轻率地坠入情网。

“亲爱的,他宛若天神,”她对我说,“他非常高大,就像埃菲尔铁塔一样,肩膀宽阔,胸膛极美,腰很细,几乎双手围拢就能把他的腰身围过来,他的小腹如手掌般平坦,肌肉结实得像是职业运动员,一头金黄卷曲的毛发,肌肤温润如玉。而且他画技也不错,我喜欢他的画风,既大胆又时尚,调制的色彩丰富又亮丽。”

她下定决心要和他生一个孩子。他最初不同意,但她说孩子由她负责抚养。

“孩子生下来后,他视为心肝宝贝。噢,小家伙太可爱了,是个脸蛋红润、金发、蓝眼睛的小女孩,神似她的父亲。”

苏珊娜和他一起生活了三年。

“他有点笨拙,我有时候也烦他,但他人很不错,还是个美男,所以我也就不介意了。”

后来,他接到一封来自瑞典的电报,说他父亲生命垂危,要他必须立即回家。他承诺说会回来的,但苏珊娜预感到他不会再回来了。他把他所有的钱都留给了她。他走后,一个月杳无音讯,后来苏珊娜收到他的来信,他在信中说,他父亲过世后留下一些烂摊子,他必须留在母亲身边尽孝,而且打算从事木材生意,信中还附上了一张一万法郎的汇票。苏珊娜从来不是遇到事就会陷入悲观失望的人,而且她很快意识到,她带着一个孩子在身边会很不方便,所以她把孩子送到乡下,交与她母亲照看,连同一万法郎也留给了她们。

“我为此而心碎,我很喜欢那个孩子,但人在生活面前不得不讲求实际。”

“后来的情况怎么样了呢?”我问。

“哦,我接着往下过呗。我又找到了一个朋友。”

但之后她染上了伤寒。她总是把它说成是“我的伤寒”,就像百万富翁炫耀自己度假时说起“我的棕榈滩”或“我的松鸡泽”一样。那场病差点丧了她的命,她在医院里住了三个月。在出院的时候,她已经瘦得皮包骨,虚弱不堪,人很焦虑,动不动就哭。那时的她成了没有多大价值的废物,没有强壮的身体,做不了模特,身上的钱也所剩无几。

“噢啦啦[14],”她说,“我度过了一段艰难的时期。幸好我有一些不错的朋友,但你知道的,画家嘛,经常入不敷出。我长得不漂亮,虽然还有点与众不同之处,但我已经不是二十岁的小姑娘了。所以,我回头去找了之前和我同居过的那个立体派画家;自从我们分手后,他结了婚,随即又离了婚。他从立体主义转向了超现实主义。他觉得我还有用处,就说他一个人很孤独,愿意和我一起生活,给我提供食宿。说实话,这正合我意,我马上就答应了。”

直到认识制造商之前,苏珊娜都和那个前立体派画家待在一起。在朋友介绍下,一个制造商造访了他们的画室,他们都希望这位制造商能买画家的作品。苏珊娜急于促成这笔交易,于是就对他十分和善,她一贯擅长如此。虽然当场什么都没买,但制造商说他会再来看看这些作品。两个星期后,他真的来了,但这次,苏珊娜感觉到他是来看她的,而不是来欣赏画的。当他离开时,仍然没有买,和她握手时,很用力,有点过分热情。次日,当初带那个制造商看画的朋友趁她正去往市场采办当天的食物的时候,拦住了她,说制造商看中了她,下次来巴黎的时候,想邀请她共进晚餐,到时候他有话和她讲。

“他看中了我哪一点呢,你觉得?”她问道。

“他是现代艺术的爱好者。他看到你的肖像画,对你产生了兴趣。他是一个外地商人,在他眼里,你是巴黎的象征,代表着艺术、浪漫,这些都是他在里尔的生活中所缺少的。”

“他有钱吗?”苏珊娜很明智地问道。

“很有钱。”

“嗯,我愿意和他共进晚餐。不妨也听听他要说些什么。”

她记得很清楚,那天他带她去了马克西姆饭店就餐;她穿得很淡雅,她打量了一圈周遭的女人,她觉得她表现得像个体面的有夫之妇。他点了一瓶香槟酒,在她看来这很绅士。饭后喝咖啡时,他和盘托出了自己的想法,她感觉对方很慷慨。他告诉她,他每两周定期来巴黎参加一次董事会,晚上独自吃饭很无聊,如果想女人就去找青楼女子。作为一个有两个孩子的已婚男人,他不喜欢这种方式,这不符合他的身份。从那个介绍他们认识的朋友口中,他得知了她的一切,也知道她为人谨慎周到,而他也不是个小伙子了,不想和黄毛丫头纠缠在一起。他狂热于现代艺术的收藏,也正是她身上的现代派元素打动了他。然后他开始转入正题。他准备为她租一套公寓,全部装修好,每月给她两千法郎。作为交换,他希望每两周他来巴黎时,她能有一晚上和他一起共度良宵。苏珊娜有生以来没有得到过这么大额供她花销,她立刻意识到,有了这一笔钱,她不仅可以生活和打扮得更时髦,还能供养她的女儿,甚至还能够未雨绸缪。不过,她还是有了片刻的犹豫,因为如她所言,她一直“钟情于绘画艺术”,现在要做一个商人的情妇,她肯定感到有点掉价。

“接受还是拒绝[15],”他说,“接受或者拒绝全凭你愿。”

她对他不反感,他纽扣孔里镶嵌的玫瑰形勋章证明了他是一个显要人物,于是,她冲他莞尔一笑。

“我接受[16],”她回答说,“我愿意接受。”

虽然苏珊娜之前一直居住在蒙马特尔,但是她觉得有必要与过往的生活一刀两断,所以在蒙马特尔大街附近的一幢大房子租下一套公寓,里面有两个房间,一个小型厨房,还有一间浴室;虽然在第六层,但是配有电梯。尽管电梯每次只能容纳两个人,像蜗牛一样慢,下楼时还得走楼梯。但是,对她而言,浴室和电梯代表的不只是一种奢侈,也是一种格调。

在他们在一起的前几个月里,制造商亚希尔·戈万先生每隔两个星期来巴黎一趟,他住在一家旅馆里,晚上和苏珊娜共享**后,再回到旅馆里一个人睡到天亮,然后赶火车,回去料理他的生意,享受简单的家庭幸福;但是后来苏珊娜向他提出,那样挥霍钱财是没有道理的,他可以留在公寓里,早晨再走,既省钱又舒适。他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为苏珊娜这么贴心的话语而感到受宠若惊。确实,在寒冷的冬夜到大街上拦出租车不是什么愉快体验,而且她不愿意他花冤枉钱的想法也打动了他。这是一个好女人,她不仅自己精打细算,还为自己的情人持筹握算。

亚希尔先生过得十分满意。通常情况下,他们会在蒙马特尔大街一家最好的饭店里用餐。但是偶尔苏珊娜也会亲自下厨,在公寓里为他做饭。她做的饭菜美味可口,深得亚希尔先生的喜欢。如果天气暖和,亚希尔先生用晚餐时就脱掉外套,只穿衬衫,颇有无拘无束、**不羁的艺术家风范。他有买画的嗜好,但是苏珊娜不允许他买她看不上的画,而他很快发现苏珊娜的判断值得信赖。苏珊娜不让他和经销商打交道,而是直接把他带到画家的画室里去买,这样他可以节省一半的钱。亚希尔先生知道她在攒钱,当她告诉他,她每年在自己的家乡购置一块地产的时候,他心中很是自豪。他知道在每一个法国人的内心和血液中都流淌着拥有土地的渴望,正因为苏珊娜拥有了土地,所以,亚希尔先生对她增加了几分敬意。

从苏珊娜的角度来讲,她非常满意。她对亚希尔先生既忠诚又不忠诚;更确切地说,她坚持不与别的男人建立任何形式的固定关系,但是如果她遇到了喜欢的人,她并不拒绝与对方幽会合欢。但是决不允许对方在她的公寓里过夜,对她而言,这是攸关体面的事情。她觉得自己能够过上这种有保障有尊严的生活,多亏了这个有钱有势的亚希尔先生。

我是在苏珊娜与一个画家同居时认识她的。因为这个画家恰巧是我的熟人,苏珊娜经常在他绘画时为他当模特;我有时坐在旁边看,我只是不定时地去看她,直到她搬到蒙马特尔之后,我和她的关系才亲密起来。很显然亚希尔先生(苏珊娜在谈起或当面称呼他的方式)看过我写的一两本书的法译本,因此,有天晚上,他邀请我去一家餐厅和他们共进晚餐。他个头不高,比苏珊娜矮半头,一头铁灰色的头发,干净整洁的灰色小胡子,他体态有点儿臃肿,肚子凸起,但是并不真的大腹便便,只是在一定程度上看起来如此。他迈着矮胖男人的那种四方步,昂首挺胸,踌躇满志。这顿晚餐非常丰盛。他非常有礼貌。他告诉我苏珊娜有我这样的朋友,他很高兴,他一眼就能看出我非常讲究社交礼节,而且他很庆幸我能看重苏珊娜。他事情太多,唉!把他束缚在里尔,脱不开身,使得可怜的苏珊娜经常独守空房;多亏有我这样受过教育的人相伴,真是一种安慰。他虽是一个商人,但是他素来对艺术家持有仰慕之心。

“啊,我亲爱的先生[17],艺术和文学一直都是法国的一对国之瑰宝。当然了,它的军事实力也不逊色。我是一个羊毛制品的制造者,可以毫不犹豫地说我把画家、作家放在与将军和政治家同等重要的位置上。”

没有比这番话更言不由衷的了。

苏珊娜不愿雇一个女佣料理家务,一部分是经济方面的原因,另一部分是由于(她自己最了解的理由)她不喜欢有人参与到完全属于她自己的分内之事中来。她把公寓打扫得干干净净,东西摆放得整整齐齐,而且用时下最新潮的风格装点那一小套公寓,所有的内衣都是她亲手缝制。后来,她不再做模特了,手中有了大把自己可以支配的时间,但是她是一个闲不住的人,不久她便有了一个想法,为那么多画家做过模特,她没有理由不去绘画。她买来了油画布、刷子、颜料,并且即刻开工,画了起来。有时候我约她出去吃饭,会早点儿去,结果发现她穿着工作服在忙着画画。就像是子宫里的胚胎重演物种的进化进程,苏珊娜也重现了她所有情人的风格。她画风景画就像那个风景画家,画抽象画就像那个立体派画家,借助明信片上的图画,画了停泊的帆船,就像那个斯堪的纳维亚人画的一样。她的画技很差,但是有一种色彩的契合感,所以即使她的画不是很好,她也能够在绘画的过程中获得诸多乐趣。

亚希尔先生鼓励她画,想到他的情人竟然是位艺术家,他有一种满足感。在他的坚持下,苏珊娜送了一幅帆布油画去参选秋季的沙龙,看到油画展出的那一刻,两人都颇感自豪。亚希尔先生还为她提了一个好的建议:

“画画的时候,需要像男人一样刚劲有力,亲爱的,”他说,“要像女人一样柔情似水。不要以遒劲为胜,要以魅力为强。画风要实,在商业中,投机取巧或许会成功,但是在艺术上,求实至上,而且这也是唯一可行的成功之道。”

当我写到这里时,他们的关系已经持续了五年,而且双方都很满意。

“毫无疑问他没有使我痴迷,”苏珊娜说,“但是他很聪明并且有地位。到了一定的年龄,我必须考虑自己的处境。”

她富有同情心,又善解人意,亚希尔先生很尊重她的意见。他把生意场上和家庭内部的事务讲述给她时,她都会认真倾听。当他的女儿考试没考好时,她与他感同身受;当他的儿子与一个富家女订婚时,她与他一同庆祝。亚希尔先生娶的是他同行人家的独生女,两个厂家也由竞争转为合作,双方都获利。现在他儿子也认识到,经济利益共同体是幸福婚姻最可靠的基石,为此他感到甚是欣慰。他向苏珊娜透露自己的夙愿就是把女儿嫁给贵族。

“这是完全有可能的,她那么有钱。”苏珊娜说道。

亚希尔先生创造条件,把苏珊娜的女儿送到女修道院办的学校,她能在那儿接受良好的教育,并且保证等她女儿到了适当的年龄时,他会支付她女儿接受适当培训的费用,以便她女儿可以成为一名打字员或速记员,能自食其力。

“女大十八变,她长大后会成为一个美人。”苏珊娜说道,“但是很显然接受教育和会打字,对她而言都没有坏处。她年纪太小了,现在说还尚早,但是她也有可能成为没有气质的人呢。”

苏珊娜闪烁其词。言外之意由我去推测。我完全可以推测出来。

大约一个星期后,我和拉里不期而遇。当时是一个夜晚,我和苏珊娜一起吃完晚饭,看了电影,后来坐在蒙帕纳斯大街精品咖啡馆里喝啤酒,这时拉里踱步走了进来。苏珊娜吃了一惊,然后竟然把他唤了过来,这很出乎我的意料。拉里来到了桌旁,吻了吻她,又和我握手。看得出苏珊娜感到特别意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可以坐在这儿吗?”他问,“我还没有吃晚饭,想来这里吃点儿东西。”

“哦,能见到你真好,我的小宝贝[18],”她说着,眼神光彩熠熠,“你从哪里冒出来的?这些年为什么连个人影儿都不见,音信皆无?天啊,看看你多瘦!我还以为你已经死了呢。”

“我这不好好活着呢,”他回答道,双眸闪闪发亮,“奥代特怎么样?”

那是苏珊娜女儿的名字。

“哦,她已经长成个大姑娘了。很漂亮。她还记得你呢。”

“你从来没告诉过我你认识拉里。”我责怪苏珊娜。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又不知道你认识他。我们是老朋友了。”

拉里为自己点了鸡蛋火腿。苏珊娜把所有关于女儿和自己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讲给拉里听。苏珊娜喋喋不休地讲着,而拉里则倾听着,面带迷人的微笑。她告诉拉里,自己已经安定下来了,目前正在作画。然后她转向我,说道:

“我正在进步,你觉得呢?我不敢说自己是个天才,但是与我认识的那些画家相比,至少我毫不逊色。”

“你要出售你的画吗?”拉里问道。

“我没必要卖,”苏珊娜快活地答道,“我自己有收入。”

“幸运的女人。”

“你搞错了,这不是幸运,而是智慧。你可一定要来看看我的画作啊。”

她把自己的地址写在纸上,而且让拉里保证一定会去看画。苏珊娜心情激动,滔滔不绝,说个没完没了。后来,拉里叫侍者来买了单。

“难道你这就走吗?”她叫嚷道。

“是的。”拉里笑着说。

他付完钱,朝我们挥了挥手,然后离开了。我禁不住哈哈大笑。我总觉得他这样很有意思——这一秒还和你待在一起,下一秒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任何解释,出没无常,仿佛隐没在空气中。

“为什么他这么匆忙走掉?”苏珊娜恼火地说。

“或许有一个女孩正在等着他。”我嘲弄地答道。

“这是哪里的话。”她从包里取出化妆盒,往脸上搽了点粉。“我可怜任何爱上他的女人。噢啦啦[19]!”

“你怎么这么说呢?”

她看了看我,表情变得严肃起来,这种严肃是平日见不到的。

“我曾经差点儿爱上他。爱上他,如同爱上水中的倒影、一束阳光或是空中的云彩。多亏我侥幸逃脱。直至现在,回想起当时的险境,我还会怕得瑟瑟发抖。”

顾不得冒昧了!只要是人就想要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很庆幸苏珊娜心无芥蒂,心直口快。

“你究竟怎么认识他的?”我问道。

“哦,那是很多年以前了。六年前,还是七年前,我记不清了。奥代特当时只有五岁。我和马塞尔住在一起,而他认识马塞尔。他过去常来画室看马塞尔画画,有时会约我们出去吃饭。你永远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来。有时候几个星期来一次,有时候两三天来一次。马塞尔过去喜欢让他待在那里,说拉里在旁边,自己的画就会画得好些。后来我染上了风寒住进医院。出院后,日子过得异常艰难。”说到此处,她耸了耸肩。“我记得之前告诉过你这些。有一天,我去了几个画室,想找点儿事做,但是没有人要我,那一整天,我只喝了一杯牛奶,吃了一个羊角面包,晚上连住宿费都付不起。在克利希大街,我碰巧遇到了拉里。他停下脚步,问我近况如何,我告诉他我染上了风寒。他听后对我说:‘看起来你需要一顿美餐。’他的声音和眼眸中有一种东西击溃了我,我哭了起来。

“我们碰面的地方就在玛丽特大妈饭店的隔壁,他搀着我的胳膊,让我坐在餐桌旁。我饿极了,觉得自己可以吞下一头大象。但是当煎蛋卷端上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一点儿也吃不下。他逼着我吃了一点,还给我要了一杯勃艮第葡萄酒。我感觉好多了,然后吃了一点芦笋。我向他倾诉了我所有的困难和委屈。我虚弱得都坐不稳。我瘦成了皮包骨,状态十分差,也不指望能找个情夫了。我问他能不能借我一些钱,我想回我的家乡——至少我能和女儿在一起。他问我是不是真的想回去,我说当然不是真心想回。妈妈不想让我回去,物价这么高,她的养老金连养活自己都很困难,我寄给奥代特的钱已经全部花完了,但我若是回了,她看到我现在病怏怏的样子,也不会将我拒之门外。他看了我许久,我以为他会拒绝我,不愿意借给我钱。结果他说:

‘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到乡下的一个小地方去度假,也带上你的孩子?’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认识他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对我表示过好感。

“‘以我现在的这种处境吗?’我说。我不禁苦笑了起来,‘我可怜的朋友,’我说,‘我现在这副德行,任何男人都不会要我的。’

“他冲我笑了笑。你留意过他的笑有多么美吗?就像蜂蜜一样甜美。

“‘别傻了,’他说,‘我没想那方面的事情。’

“我当时已经泣不成声。他给我钱去把孩子接来,然后我们一起去了乡下。啊,他带我们去的那个地方太迷人了。”

苏珊娜向我描述了那个地方,说那里离一个小城镇有三英里远,小城镇的名字我记不清了,说他们坐汽车去了一家客栈,客栈是位于河畔的一座摇摇欲坠的房屋,房前有一片草坪一直延伸到水边,草坪上长有法国梧桐,他们在树荫下享用食物。在夏天,画家们会来这里写生,但是他们去时,时令尚早,还不到写生的季节,所以他们可以独享客栈。客栈里的饭菜远近闻名。每逢礼拜日,人们趋之若鹜,开车前来只为享用午餐。但是在工作日很少有人来打破这里的宁静。经过充分的休息,以及美食和美酒的滋补,苏珊娜恢复了健康,加之女儿的陪伴,她感到非常幸福。

“他对奥代特很温柔,奥代特也很喜欢他。她总是缠着拉里,我必须阻止她这种讨厌的行为,但是无论她怎样缠着他,他都不会在意。他们在一起时就像两个孩子,经常引我发笑。”

“你平时都做些什么呢?”我问。

“哦,总有些事情做。我们会划船、钓鱼,有时我们还会借来客栈老板[20]的雪铁龙汽车去镇上。拉里喜欢那个小镇。那里有古老的房子和广场[21],四周静寂无声,只能听到自己走在鹅卵石路上的脚步声。那里有路易十四时期的市政厅[22]和一座古老的教堂,小镇的最边上是一个城堡和一个勒诺特尔[23]设计的园林。当你坐在广场[24]附近的咖啡厅里,你会有一种穿越回三百年前的感觉,停在路边的雪铁龙似乎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

在一次外出时,拉里向苏珊娜讲述了那个年轻飞行员的故事,也就是我在这本书最开始谈到的那个故事。

“真好奇他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呢?”我问道。

“我也不清楚。战争期间,这个小镇曾有一家医院和一座公墓,墓地里摆着一排排的十字架。我们去看过,但没有久待,那地方让我毛骨悚然——那么多可怜的年轻人都长眠在那里。拉里在返回的路上一言不发。虽然他平时饭量就小,但是那天晚餐他几乎颗粒未进。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恬静幽雅、繁星点点的夜晚,我们坐在河岸上,在茫茫黑夜中,杨树的轮廓被勾勒得别致多姿。他抽着烟斗,突然开始前言不搭后语地[25]跟我讲述他的那位朋友的故事以及这位朋友是如何为了救他而牺牲的。”苏珊娜喝了一大口啤酒,又接着说,“他是一个奇怪的人。我永远无法了解他。他过去喜欢读些东西给我听。有时是在白天,我给孩子缝些小玩意的时候,有时是在傍晚,我把女儿哄睡着之后。”

“他都读了些什么呢?”

“哦,什么都读。有赛维尼夫人[26]的《书简集》,还有圣西门[27]的《回忆录》中的一些片段。想象一下[28],像我这样只看报纸、偶尔读一本小说的人,读小说还只是因为当我听到别人在画室里谈论,不想他们把我视为白痴,才去读的!我没想到阅读竟是如此有趣。其实,过去的那些作家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愚蠢。”

“哪有人会认为作家愚蠢呢?”我低声轻笑。

“后来,他让我和他一起朗读。我们读了《费德尔》[29]和《贝蕾妮丝》[30]。他读男生的部分,我读女生的台词。你不知道有多好玩,”她天真率直地补充道,“当我念到悲惨的情节暗自啜泣时,他常常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当然了,那只是因为我的身体还没有恢复,才黯然神伤的。我现在还保留着这些书呢。直到现在,耳边没有他迷人的朗读声,没有潺潺的流水和河对岸的白杨树,我都无法继续阅读赛维尼夫人的《书简集》,心中总会隐隐作痛。我现在明白了那几个星期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那个男人是出现在我生命中的甜蜜天使。”

苏珊娜感觉自己有些多愁善感,害怕我嘲笑她(其实我并不会),于是停下来,耸了耸肩,又笑着说:

“要知道,我已经下定决心,等我老树枯柴,再也没有男人想要和我一起睡觉的时候,我就皈依教门,忏悔自己的罪过。但是我和拉里犯下的罪行,我永远不会忏悔。决不,决不,决不忏悔!”

“但是,根据你刚刚的描述,我没听出你有什么必须要忏悔的呀。”

“我还没给你讲完呢。你知道,我的体质生来就好,那段时间整天都待在户外,吃得好,睡得香,无忧无虑,三四星期之后,我就和之前一样健康了。我气色看起来很好,脸颊红扑扑的,头发也有了光泽。我感觉自己又回到了二十岁。拉里每天早晨都会在河里游泳,我常常在一旁看他。他身材健美,但不像我那个斯堪的纳维亚情夫的运动员型身材,而是强健有力,优雅迷人。

“我虚弱的时候,他对我非常有耐心,但是现在我完全恢复了,我想没有理由让他继续等待了。我给了他一两次暗示,表达我已经准备好做任何事情了,但是他似乎不明白我的暗示。当然了,你们盎格鲁撒克逊人都有些古怪,你们冷酷无情却又多愁善感。不可否认的是,你们并不擅长谈情说爱。我告诉自己,‘可能这就是他的含蓄之处吧。他已经为我做了太多,还让我把孩子带过来,可能是他根本不想让我报答他的恩情,但是无论怎样,这是他的权利。’所以一天晚上,我们准备去睡觉时,我问他,‘今晚你想让我去你的房间吗?’”

我听了哈哈大笑。

“你有点太直接了,不是吗?”

“嗯,我也不能让他来我的房间啊,因为奥代特睡在里面。”她巧妙地答道,“他用温柔的眼眸看了我一会儿,然后莞尔一笑,问:‘你想来吗?’

“‘你觉得呢?用你迷人的身材想想看?’

“‘好吧,那就过来吧。’

“我上了楼,脱掉衣服,然后,沿着走廊,溜进了他的房间。他正躺在**看书,吸着烟斗。他放下烟斗和书,挪动一下身体,给我空出地方。”

说到此处,苏珊娜沉默了一会儿,我也不好意思再追问下去。但是没过多久,她又继续讲了下去。

“他是一个奇怪的情人,和蔼可亲、情深意切,甚至是温柔体贴,雄健却不狂热,不知道你明不明白我的意思,他有情欲,但丝毫不下流。他的爱就像是一个热血的青年学生一样,有点滑稽却又令人感动。当我离开他的时候,我感觉我应该感激他,而不是他感激我。我离开把门关上时,看到他又拿起刚刚放下的书,继续读。”

我又哈哈大笑起来。

“我很高兴这逗笑了你。”她带有一点严肃地说道。但是她也忍俊不禁,咯咯地笑了。“我很快明白了如果我等待他邀请的话,我会无限期地等下去,所以当我想那事时,我就会直接去他的房间,爬上他的床。他总是非常配合。总之,他有人类天性的本能,但是他就像全神贯注的人,忘记吃饭一样,但当你把一顿丰盛的晚餐放在他的面前时,他则津津有味地吃完。一个男人会不会爱上我,我心里清楚。如果我认为拉里爱上了我,那我就是白痴。但我认为,他会习惯有我在他身边。在生活中,一个人必须讲求实际,我自言自语道,如果我们回到巴黎之后,他带我和他一起生活的话,那正合我意。我知道他会让我把孩子留在身边,而且我本应该喜欢那样的生活。我的直觉告诉我,如果我爱上他,那我就是傻瓜,你知道,女人是非常不幸的,一旦她们陷入爱河,就变得不可爱了,我下定决心要时时保持警惕,不让自己爱上拉里。”

苏珊娜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然后把烟从鼻子里散出来。夜色已晚,许多桌子也已经空了,但是仍然有很多人围在吧台旁边。

“一天早上,吃完早餐,我坐在河岸上做针线活儿,奥代特在玩着拉里给她买的积木,这时,拉里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是来和你告别的。’他说。

“‘你要离开了吗?’我惊讶地说。

“‘是的。’

“‘永远不回来了吗?’我问道。

“‘你现在身体已经完全康复。这里有些钱,足够你们这个夏天用的,可以帮助你回到巴黎后重新开始生活。’

“那一瞬间,我难过极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用他那坦率的方式站在我面前,微笑着。

“‘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惹你不高兴了?’我问他。

“‘没有,你别这样想。我有工作要做。我们在这里一起度过了快乐的时光。奥代特,过来和叔叔说再见。’

“她太小了,还什么都不懂。拉里把她抱起来,亲了她一下;然后亲吻了我,就走回了客栈;不久,我听到车走远的声音。我看着手里的钞票。竟有一万两千法郎。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这该死的[31]。’我对自己说。至少有一件事情值得庆幸,幸亏我没有让自己爱上他。但是我真的不能理解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哑然失笑。

“要知道,曾经有段时间,我只是简简单单地道出事情的真相,竟被冠以‘幽默作家’的美誉。大多数人都颇感意外,以为我在开玩笑。”

“我看不出你的话与此事有什么关联。”

“嗯,我认为,在我见过的人里,拉里是唯一一个完全没有私心的人。这让他的行为看起来很古怪。有些人做事情仅仅是为了上帝的爱,而其实他们自己都不相信上帝,我们还没习惯这样的人。”

苏珊娜凝视着我。

“我可怜的朋友,你已经喝醉了。”

[1] 原文为法语。

[2] 原文为法语。

[3] 亚历山大大帝(公元前356年-前323年),古代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帝国皇帝,世界古代史上著名的军事家和政治家。

[4] 埃莉诺拉·杜丝(1858—1924),意大利女演员,因扮演亨利克·易卜生的戏剧中的女主人公而著名。

[5] 莫里斯·梅特林克(1862—1949),比利时剧作家、诗人、散文家。1911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是象征派戏剧的代表作家。

[6] 原文为法语。

[7] 意大利诗人但丁的作品《神曲——地狱篇》中的一对悲惨恋人。

[8] 威廉·莎士比亚著名戏剧作品之一《罗密欧与朱丽叶》(Romeo and Juliet)中的一对命运坎坷的恋人。

[9] 海妖是希腊神话中的海上女妖,是半人半鸟形(或者半人半鱼)的怪物,她们唱着蛊惑人心的歌曲,用歌声迷惑航海者,使他们如痴如醉,把过往的船只引向该岛,然后撞上礁石,船毁人亡。

[10] 又译为帕斯卡,法国数学家、物理学家、哲学家、散文家。

[11] 《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是莎士比亚于1607年左右编写的罗马悲剧,它是源于古罗马历史学家普鲁塔克的《希腊罗马名人传》。戏剧讲述的是当时罗马的三大首领之一:安东尼因沉迷于埃及女王克莉奥佩特拉的美色而无暇于国家大事,终日与她在埃及厮混,天天醉生梦死。后来,两人双双而亡。

[12] 《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是在西方流传了近1000年的古老传说,主要是关于特里斯坦和敌国的伊索尔德公主的爱情故事,是西方两大爱情经典之一。

[13] 爱尔兰爱情故事里的人物。

[14] 原文为法语。

[15] 原文为法语。

[16] 原文为法语。

[17] 原文为法语。

[18] 原文为法语。

[19] 原文为法语。

[20] 原文为法语。

[21] 原文为法语。

[22] 原文为法语。

[23] 安德烈·勒诺特尔(André Le Notre, 1613—1700),法国造园家和路易十四的首席园林师。令其名垂青史的是路易十四的凡尔赛宫苑,此园代表了法国古典园林的最高水平。

[24] 原文为法语。

[25] 原文为法语。

[26] 赛维尼夫人(Madame de Sevigne, 1626—1696),法国作家。原名玛丽·德·拉比丁-桑戴尔(Marie de Rabutin-Chantal)。出身贵族,接近路易十四宫廷。所写《书简集》反映当时宫廷和上层贵族的生活,为十七世纪法国古典主义散文的代表作。

[27] 圣西门(1675—1755),法国作家,其代表作为《回忆录》。

[28] 原文为法语。

[29] 《费德尔》是让·拉辛最美妙,最激烈,最成功的作品。同时也是他最后一部作品。让·拉辛(1639—1699),法国古典主义繁荣时期最重要的悲剧家,其创作代表了古典主义悲剧的最高成就。

[30] 《贝蕾妮丝》是爱伦·坡的短篇小说。埃德加·爱伦·坡(Edgar Allan Poe)(1809—1849),十九世纪美国诗人、小说家和文学评论家。

[31] 原文为法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