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几年的闯**,我刚好在费拉特角买了一所房子,于是时常可以见到艾略特。在他看来,我的地位已经很荣幸地上升了,所以他有时也邀请我去参加他的盛大的宴会。
“来帮我吧,老兄,”他说,“我和你一样,都觉得贵族会让宴会一团糟,可是别的人却很想见他们,我觉得应当对这些可怜的人稍微照顾一下。不过,天晓得,他们配不上。他们是世界上最不懂感恩的人;他们利用你,而当你不再有利用价值时,他们就会像扔破衬衫一样把你丢到一边;他们会接受你无数的恩惠,但是,这里面没有一个会走到马路对面帮你做点事情。”
艾略特煞费苦心和当地政府的权威人士搞好关系,所以,该区的行政长官、教区的大主教和总教士经常去他家做客。进入教堂前这位大主教曾是一位骑兵军官,在大战时,曾经指挥过一个团。他面色红润、身材高大,讲话时故意学军队里的那种粗鲁兼率直的派头,他的总教士很严峻,面色憔悴,常常手脚发麻,生怕主教说出什么下流的话语。他面带着一种不以为然的微笑听着他的上司讲他自己喜爱的故事。这位大主教有着卓越的管理才能,他在布道台上的施道很动人,就和在午餐上的打趣使人开颜一样厉害。他称赞艾略特对教会的虔诚,感谢他的慷慨大方,喜欢艾略特和气的态度和他的好酒好菜;两个人成了好朋友。所以,艾略特很是扬扬自得,说他在这两个世界里都混得不错,照我的大胆说法,他摆平了上帝和魔鬼。
艾略特对自己的房子很是中意;他很急切地想让姐姐看看自己的新家;他总觉得姐姐对他的赞许里面有些保留意味,因而他很是想让她看看他现在所过的生活,是多么有派头,看看他的那些要好的朋友,这是对她的保留的最具体的回答,这样她将没有办法不承认他确实混得风生水起。艾略特写信给布拉德利夫人,同时邀请格雷和伊莎贝尔同来,不是住在他家里,因为家里没有多余的房间,而是像他的客人一样住在附近的“角上旅馆”。布拉德利夫人回复道,她已经过了旅游的年纪,由于身体不适,她觉得自己最好待在家里,而且格雷无论如何也离不开芝加哥,他的事业蒸蒸日上,赚了一大笔钱,他得留在那儿。艾略特与自己姐姐的情感颇为笃厚,这封信让他慌张起来。他又写信给伊莎贝尔。伊莎贝尔给他回电报说母亲虽然身体不是很好,需要每周卧床休息一整天,但目前不会有生命危险;若悉心照料,就可以活上很长时间;可是,格雷需要休息,并且有他的父亲在芝加哥照应着,他是可以出来度假的。今年是不行了,明年夏天她和格雷会来欧洲旅行。
一九二九年十月二十三日,纽约证券市场崩溃。
五
那时我在伦敦。起初我们在英国的人并没有意识到形势多么严峻,也不知道结果会是这样的不可收拾。对我而言,虽然很懊恼损失了一大笔收益,但我损失的大部分是账面利润;一切尘埃落定后我才发现我自己的现款并没有减少。我知道艾略特之前在投机生意上常常赌得很大,恐怕他会跌得很惨重。但是,一直到我们都回到里维埃拉过圣诞节时我才见到他。他告诉我,亨利·马图林去世了,格雷也破产了。
我对生意经知之甚少,并且就算根据艾略特告诉我的,也有点混乱。据我所知,他们的公司碰上这么大的灾难,一部分是因为亨利·马图林的固执,一部分是因为格雷的鲁莽。起初亨利·马图林并不相信崩盘的严重性,反而自以为这是纽约股市经纪人给他们的同行施压的阴谋,想要偷当地同行的鸡[5]。于是他咬咬牙拿出更多的钱来支撑市场。他对芝加哥股市经纪人很愤怒,因为他们纵容那些纽约无赖的宰割。他的任何一个小客户,包括只有固定收入的遗孀、退休的官员等等,过去只要采纳了他的建议,都不曾损失一分钱,这件事他一直引以为豪。而现在,为了不让他们受到损失,他要自己掏钱来弥补他们的空头账。他说他已经做好了破产的准备,他可以重新挣一笔财产,但是若使那些信任他的小客户都损失了,他就永远抬不起头来做人。他觉得自己很有雅量,其实只不过是自负罢了。他的财产化为乌有,一天晚上,他突发心脏病。他已经六十多岁,一直努力工作,尽情玩乐,觥筹交错。经历了几个小时的痛苦,他离开人世,死于冠状动脉血栓。
只剩下格雷孤军奋战来应对这个局面。一直以来他做了大量的投机行为,没有了父亲的博学,他陷入了巨大的困境。他努力摆脱困境,却以失败告终。银行不贷给他钱;股市上有经验的人告诉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放弃,接下来的事情我也不大清楚。好像他无力承担自己的债务,于是宣告破产了。他早早抵押了自己的房子,也很愿意把房子交给受押户;他父亲在湖滨大道和麻汶的房子也都稀里糊涂地卖掉了;伊莎贝尔卖掉了她的珠宝;他们剩下的财产只有南卡罗来纳州的庄园,这个庄园写到了伊莎贝尔名下,而且也没人买这个庄园。格雷一贫如洗。
“你怎么样了,艾略特?”我问道。
“哦,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他轻松地答道,“上帝垂青于弱者。”
我再没多问下去,因为他的经济状况与我无关,但是我觉得不管他损失了多少,他和我们一样也都吃尽了苦头。
起初,经济危机并没有严重威胁到里维埃拉。我听说有两三个人损失惨重,大部分别墅冬天就关了,还有几栋挂起牌子被出售。旅馆客人稀少,蒙特卡洛的赌场也抱怨这个冬天生意冷清。直到两年之后,这个地方才感受到了这次危机的影响。这个时候,一位房地产商告诉我,从土伦到意大利这一带的沿海地区,有四万八千处大大小小的房产要出售。赌场的股票大幅度下跌,大旅馆用降价来吸引顾客的做法也是徒劳无功。唯一能见到的外国人就是那些一直很贫穷,穷到不能再穷的人;他们不花钱是因为他们无钱可花。店主也都陷入绝望。但艾略特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裁员或减工资;他继续为贵族和地位显赫的人提供佳肴美酒。他买了一辆新车,这辆车是从美国进口的,他还为此付了昂贵的关税。主教组织给失业家庭提供免费食物,他慷慨解囊。事实上,他过得好像经济危机从未发生过,并且东半球也并没有被经济危机所震**一样。
我偶然发现了其中的原因:艾略特现在除了每年两周去英国做衣服外,其他时间已经不去英国了,但他每年仍然会带着用人到巴黎自己的公寓里住上三个月,还有五六月也会搬到巴黎的公寓,原因是这几个月艾略特的朋友不到里维埃拉来;他喜欢那儿的夏天,一部分是因为海水浴,但我认为主要是因为炎热的天气让他有机会来纵容自己穿上五颜六色的衣服,这也是为了体统他一直避免的。这时候,他会穿上颜色醒目的裤子,比如红色、蓝色、绿色或黄色,搭配上色调相反的汗衫,比如淡紫色、蓝紫色、深褐色或杂色的。他会接受他的服装所带来的称赞,嘴边露出一点谦虚的神情,就像是一位女演员听别人说她扮演了一个新角色并且非常成功一样。
那年春天,我回弗拉特角途中,恰巧要在巴黎待一天,于是请艾略特和我共进午餐。我们在里茨饭店碰面,这里面不再挤满寻乐子的美国大学生,十分冷清,像一个剧作家由于第一场剧失败而受到冷落一样。我们点了鸡尾酒,艾略特终于向大西洋对岸带来的习惯妥协了,随之又点了午餐。午饭结束后他提议去古董店转转;我告诉他虽然我没钱买,但乐意奉陪。我们步行走过旺多姆广场,他问我是否愿意去一趟沙尔韦店;他在店里定做了一些衣服,想看看做好了没。他好像是做了一些汗衫和短裤,还在上面绣上了自己名字的缩写字母。汗衫还没做好,但短裤已经做好了。店员问艾略特想不想看看。
“好。”他说。店员去拿的时候,艾略特和我说:“我让他们定制了我自己的图案。”
店员把短裤拿过来;我认为这和我平时在麦西服装店买的是一样的,只不过是丝绸做的。但是吸引我注意的是在E.T.上面绣了一个伯爵的王冠。我没说什么。
“不错,不错,”艾略特说,“衬衫做好后,一起给我送过去吧。”
我们离开商店,艾略特走开时,笑着对我说:
“你注意到那个王冠了吗?说实在的,我叫你上沙尔韦店来的时候都把它给忘了。我记得我还没有和你说过吧,教皇陛下给我恢复了我的古老家族的头衔。”
“你的什么?”我说,客气中夹带着震惊。
艾略特很是不以为然地扬了一下眉。
“你不知道吗?我母系这边是德·劳里亚伯爵的后裔。他随从菲利普二世来到英国,并娶了玛丽王后的一个贵嫔。”
“你是说血腥玛丽吗?”
“我想异教徒是这么叫她,”艾略特用很不自然的口气答道,“我恐怕没告诉过你我一九二九年九月是在罗马度过的。这件事情很无聊,因为罗马那个时候空****的。然而,多亏我的责任感要比我追求世俗享乐的愿望强烈得多。我在梵蒂冈的朋友跟我说要爆发经济危机了,并强烈建议我卖掉所有美国股票。天主教会有着两千多年的智慧,于是我一刻也没犹豫。给亨利·马图林发了电报,让他卖掉所有股票然后买黄金,我也给路易莎发电报让她这样做。亨利·马图林回电问我是不是疯了,并说只有当我再次发电报告知他这样做,他才会去做。我立刻给他回电报并坚决地告诉他遵照我的意愿做,并让他做完后给我回电报。可怜的路易莎并没在意我的意见,最后吃了大苦头。”
“所以经济危机爆发时,你却高枕无忧?”
“这是我们美国语言,我看你还是尽量不用的好,可是,这句话用来形容我的情形倒是非常适合。我什么都没损失;事实上,我还赚了一笔,甚至可以说是一大笔钱。不久后我就用了之前很少的一点钱把原来卖出去的股票全买回来了;我把这一切归因于上帝的直接干预,所以我为上帝做一些事来作为回报。”
“那你是怎么做的呢?”
“嗯,你知道领袖在庞廷尼沼地收回了大片的土地,他们告知我,说教皇陛下非常揪心,因为那边的居民少一个做礼拜的地方。因此,别的我就不多说了,我就建造了一座小小的罗马风格的教堂,和我在普罗旺斯看到的一座完全一样。教堂的每个细节都很完美,要我说,简直就是个宝。它是献给圣马丁的,我好运当头,刚好买到了一扇有关圣马丁事迹的老旧染色玻璃窗,上面的圣马丁正把他的袍子一截为二,把半边袍子给了一个赤身露体的乞丐;因为这里的象征非常恰当,故我买了下来,装在高祭坛上面。”
我没有打断艾略特,问他圣坛的庆典仪式和他的行动之间存在什么样的联系。因为他只不过靠着及时卖掉股票赚了一笔钱,现在把这些票子踢了出来,以答谢上帝,就好似是给代理人佣金似的。但对于一个像我这样的缺乏想象力的人来说,是不太能理解这类事件之间的联系的。艾略特继续说了下去。
“当我很荣幸地把照片展示给教皇的时候,他很是满意,他说他一眼便知我是一个很有眼光的人。他还补充说道,在这样一个堕落的时代,非常欣慰能碰到我这样一个既忠实于宗教又具有这样难得的艺术修养之人。这是一次难忘的经历,伙计,很难忘。但这以后不久,教会通知我,教皇很乐意赐给我一个头衔,这让我无比惊讶。作为一个美国公民,我觉得要谦逊一些,除了在梵蒂冈非用不可之外,在其他地方都不使用这个头衔,所以我不让约瑟夫叫我‘伯爵先生’;我相信你也会尊重我的想法。我不希望把这件事情传播出去。但我也不想让神父觉得我不珍惜他给我的荣誉,所以纯粹是出于尊重,我把这个王冠绣在了自己的衬衣上。我不介意告诉你,把我的头衔隐藏在美国公民的朴素的内衣上面,有一种谦虚的骄傲。”
我们分别了。艾略特告诉我,他六月底会去里维埃拉。但他没能去。他正准备把用人从巴黎转过来,自己悠然自得地开着汽车,这样在到达之时各种事情均已就位。就在这个时候,他收到了伊莎贝尔发来的电报,说母亲病情突然恶化。正如我在前面所提到的,艾略特不但和姐姐要好,他还有很强烈的家庭责任感。他乘第一班轮渡出了瑟堡,又从纽约到了芝加哥。他写信告诉我,布拉德利夫人病得很严重,骨瘦如柴,他见了后很是震惊。她可能只能活几周或几个月了。但无论如何,陪着她走到最后,是他的责任。他说芝加哥的高温天气比他之前预计的要容易忍受不少。但是这里缺乏正儿八经的交际活动。他勉强容忍吧,因为那时他没心情顾这些。他说他对自己的同胞对经济危机的反应感到失望;他期望的是他们能平静地对待这场灾难。当旁观者固然容易。我认为,艾略特既然有生以来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富足过,恐怕根本没有资格这样严格要求别人。最后,他请我带信给他的几个朋友,并且请我务必牢记向所有碰见的人解释为什么他的房子今年夏天没有开放。
不到一个月,我收到他的另一封信,他说布拉德利夫人去世了。他的信写得真诚,异常感人。我早就认为尽管他人很势利,而且有很多时候荒唐做作,但他依然还是一个友好、慈爱、诚实的人;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就再想不出他的信怎么会如此得体、真实和单纯。在信中他说布拉德利夫人身后的事情杂乱无章。她的大儿子是个外交家,由于驻日大使缺席,在东京当代理大使[6],所以离不开他的岗位。她的二儿子,坦普尔顿,在我初认识布家时,就待在菲律宾,后来被召回华盛顿并在国务院任重要职位。他母亲病危时,他和妻子来过芝加哥,但是葬礼结束后马上要回首都。考虑到这种种情况,艾略特认为他不得不待在美国,直到所有事情解决。布拉德利夫人把财产平均分给了三个孩子,但可以看出她在一九二九年经济危机中也遭受了很大损失。幸运的是他们找到了一个要在麻汶买农场的主儿。艾略特在信中把农场叫作亲爱的路易莎的乡间住宅。
他写道:“一个人到了卖掉自己祖传的房子的地步时,总是伤心,但是近几年我见多了我的英国朋友走投无路的境况,我觉得我的两个外甥和伊莎贝尔需要用同样的勇气和淡泊的心态来接受这个不可避免的事情,他们有这种神圣的责任。”
他们也很幸运可以处理掉布拉德利夫人在芝加哥的房子。也一直有一个计划,就是拆掉布拉德利夫人的旧房子,然后改建一栋大公寓,但这个计划被固执的布拉德利夫人阻止了,她坚决要死在自己所住的房子里,因而计划始终没有实现。布拉德利夫人一离世,立即有经纪人出了价,布家很快就接受了。但是,即使如此,还是不够伊莎贝尔的开支。
破产后,格雷曾试着找工作,即使在那些顶过风暴的经纪人的写字间里当个职员也行,可是总不成功。他找他的老朋友想找点事做,不管地位多低,也不管薪金多少,但还是徒劳。为了度过这场无可抗拒的灾难,他也做过疯狂的挣扎。加之后来的焦虑、屈辱,最终导致精神崩溃;他一开始因头痛剧烈而整整二十四小时都动弹不得。头痛停止后,人好似一块抹布一样垮掉了。伊莎贝尔只好带着他和孩子去南卡罗来纳州的庄园,等到格雷重获健康再说。想当年这个庄园光是水稻就可以带来一年十万美元的收入,但是多年以后却成了一片沼泽地和橡树林的荒野。对于爱好打野鸡的人是有用的,却找不到想买下这个庄园的人。自从破产他们就在这生活,他们说现在仍然打算回去,但要等到国内形势有所改善,格雷找到工作时,再做考量。
“我不允许他们做这样的事,”艾略特在信上写道,“伙计,他们的生活像猪一样狼狈。伊莎贝尔没有仆人,也没有保姆照顾孩子,只有两个黑人妇女照顾他们。所以我把自己巴黎的公寓提供给他们住,并打算让他们待到美国荒唐的境况有所改善的时候再回去。我会给他们分派几个用人。事实上,我厨房里的女用人做菜就不错,所以我预备把她留下照顾他们,我可以很容易地再找个人来代替她。我准备自己承担所有的开支,伊莎贝尔就用她那点收入买点衣服,或者用在家庭的饭菜上吧。这也就意味着我要在里维埃拉待更长时间,所以老兄,会比以前见你的次数多很多。伦敦和巴黎还是现在这个样子的话,我更习惯于住在里维埃拉。里维埃拉是我唯一能够碰到讲我自己语言的人的地方。我有时也会去巴黎待几天,但是我去的时候也不介意在里茨酒店凑合一下。我很高兴,因为我已经说服了格雷和伊莎贝尔,现在只等把必须做的事情料理好,就带他们来。家具和油画(质量不好,老兄,而且真假难辨)下个星期就可以卖掉了;目前,因为我觉得在老房子里住到最后一刻会使他们伤心,所以我先带他们去德雷克酒店和我一起住。到了巴黎安顿好他们之后,我就回里维埃拉。不要忘记替我向你尊贵的皇家邻居问好。”
谁能否认艾略特虽然是一个极其势利的家伙,但也是一个最友好、最体贴、最慷慨的伙伴呢?
[1] 原文为法语。
[2] 达姆施塔特:位于德国黑森林南部的一座城市。
[3] 原文为法语。
[4] 原文为法语。
[5] 偷鸡:股票买卖中的一种策略,错失牛股买涨,被迫割肉。
[6] 原文为法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