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这一晚上都睡得很香甜,早上他突然从睡梦中惊醒,发现哈罗德正拿着根羽毛扫他的脸。他一睁眼孩子们就高兴得叫了起来。他还睡眼惺忪,昏昏沉沉的。
“快起来,懒骨头。”简嚷道,“萨利说你不快点儿她就不等你了。”
他这才想起昨晚发生的事情,他的心顿时往下一沉,本来已经从**爬起来了,又坐在**愣住了。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萨利,心里突然涌起强烈的自责感。他为自己昨晚的行为深感懊悔。萨利见到他的时候会怎么说呢?他不敢跟她见面,他问自己怎么这么傻。可是孩子们一直催他快走,爱德华手里拿着他的泳裤和毛巾,阿瑟尔斯坦把他的被子掀开了。三分钟之内,所有人都咔嗒咔嗒地走下楼梯,来到了马路上。萨利朝他笑了笑。她的笑容还是跟以前一样,甜美又纯真。
“你穿衣服可真慢。”她说,“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她的态度跟以前没有任何不同。菲利普以为肯定会有些或微妙或突兀的变化,以为她的态度会夹杂着羞耻或愤怒,又或是变得更加亲昵,然而所有这些都没有发生,她还是跟以前一模一样。他们一起往海边走去,一路上有说有笑。萨利很安静,不过她一直都这样,总是内敛又温柔,菲利普从来没见过她别的样子。她既不找话跟他说,也不刻意回避跟他说话。菲利普非常惊讶。他以为昨晚的事会让她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可她看起来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仿佛那只是一场梦而已。他一手牵着个小女孩,一手牵着个小男孩,边走边漫不经心地跟他们闲聊,心里却在寻找一个解释。他寻思着萨利是不是想把这件事忘了。也许她当时也跟他一样,一时失去了理智,觉得那只是特殊情况下的一个意外,她可能已经决定把一切都抛在脑后了。如果她真有这种与她的年龄和性格都不相符的意志力和睿智,那她的反应也就解释得通。可菲利普发现他一点也不了解萨利。她身上一直有一种谜一样的东西。
他们在水里玩儿跳背游戏,那又笑又闹的劲头跟昨天一样。萨利就像是所有人的妈妈,密切留意着他们的安全,只要看到他们游得太远了就会把他们叫回来。其他人在一边嬉笑打闹的时候,她只是乖乖地来回游泳,时不时仰躺在水面上。她很快就从水里出来了,然后开始擦干身体;她用有些不容商量的语气叫他们出来,最后只剩菲利普一个人还在水里。他趁机痛痛快快地游了一会儿。他比昨天更能适应这冰凉的海水了,在这一片咸咸的清凉里尽情地游着。他很高兴可以自由地划动四肢,他的双手有力地拍打着水面,一猛子游出去好远。萨利裹着毛巾走到水边。
“你现在就给我起来,菲利普。”她喊道,仿佛菲利普是个受她管教的小男孩。
菲利普觉得萨利霸道的样子很好笑,他微笑着游到她跟前。萨利斥责道:
“你真的太调皮了,不能在水里面待这么久。你瞧你的嘴唇都冻得发青了,牙齿都在打架了。”
“好吧,我这就起来。”
萨利以前从来没这样跟他说过话。仿佛昨晚发生的事情使他变成了她的人,她把他当成了一个需要被照顾的孩子。大家几分钟内就穿好了衣服,开始往回走。萨利注意到了他的手。
“你看看你的手,都已经冻得发紫了。”
“哦,没关系的。刚从水里起来,血液循环比较慢而已,过一会儿就好了。”
“把手递给我。”
萨利牵起他的手,先搓一只,再搓另一只,直到他的双手都恢复了血色。菲利普又感动又困惑,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孩子们都在,他也不好跟她说什么。两人的目光并没有相遇,但他很确定萨利不是故意要避开他的目光,只是碰巧这样而已。白天剩下的时间里,萨利的举止也没什么异样,仿佛他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也许她比平时话多了一些,坐在啤酒花田里采摘时,她跟她母亲说,菲利普游泳的时候很调皮,在水里冻得发青了才肯出来。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不过这样看来,昨晚发生的事情对她唯一的影响,就是激起了她对他的保护欲。她本能地想要像母亲一样照顾他,就像想要照顾她的弟弟妹妹们一样。
一直到傍晚的时候,他才发现了跟她独处的机会。萨利正在做饭,菲利普坐在篝火边的草地上。阿瑟尼太太去村子里买东西去了,孩子们到处乱跑,各玩儿各的。菲利普有些欲言又止,紧张得心怦怦乱跳。萨利正心平气和、手脚麻利地做着晚饭。她平静地接受了这种沉默的气氛,可菲利普觉得异常尴尬。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萨利又很少主动说话,除非别人跟她说话,或是有什么具体的事要说。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了。
“你不生我的气吗,萨利?”他突然冲口而出。
萨利平静地抬起眼睛,不动声色看着他。
“我?不生气啊。我生什么气?”
菲利普大吃一惊,他没有答话。萨利把锅盖揭开,把里面的东西搅拌了一下,然后盖上了盖子,空气里顿时飘浮着香喷喷的味道。萨利又看了他一眼,嘴角上带着平静的微笑,这种微笑几乎从来没有从她的嘴角上消失过,也许那种笑意更像是眼睛里的。
“我一直都喜欢你。”她说。
菲利普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他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往脸颊上冲。他不好意思地轻轻一笑。
“我一点儿都不知道。”
“那是因为你是个傻瓜。”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喜欢我。”
“我也不知道。”她又往篝火里添了点儿柴火,“有一次你在外面睡了一夜,什么东西也没吃,然后就到了我们家,你还记得吗?我跟妈妈一起把索普的床腾出来给你睡。就是那天我知道了我喜欢你。”
菲利普的脸又红了,他以为她并不知道他当时经历了什么。现在回想起那件事,他只觉得可怕又可耻。
“所以我才不想跟其他人搅和在一起。你记不记得妈妈想让我嫁的那个年轻人?他一直缠着我不放,所以我才让他来家里喝茶,但我一开始就知道我是不会答应的。”
菲利普太惊讶了,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他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他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可除了幸福,那还能是什么呢?萨利又拌了一下锅里的东西。
“希望孩子们赶紧回来,不知道他们跑哪儿去了。晚饭已经做好了。”
“要不要我去找一下他们?”菲利普说。聊这些实际的事情让他松了口气。
“嗯,这确实是个好主意……哦,妈妈回来了。”
菲利普站起身时,萨利丝毫不觉得尴尬地看着他。
“晚上等我把孩子们哄睡了,可以跟你一起散步吗?”
“好的。”
“那你就在树篱闸口那边等我吧,我忙完了就过去找你。”
菲利普坐在闸口的梯蹬上等待着,头顶是满天繁星,两边是高高的树篱,树篱上的黑莓正在成熟。夜晚馥郁的芬芳从脚下的泥土中升起,空气柔和而静止。菲利普的心狂跳不已。他一点也无法理解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他以为爱情意味着歇斯底里的哭喊,意味着山崩海啸般激烈的情感,可是在萨利身上这些都不存在。可除了爱情,还有什么能让她委身于他呢?可是萨利怎么会爱上他呢?如果她爱上的是她的表哥皮特·甘恩,他一定不会觉得惊讶。那人高高瘦瘦,身板笔直,一张脸晒得黑黝黝的,走起路来昂首阔步、从容不迫。菲利普纳闷她到底看上自己哪一点。她对他的爱是他所理解的那种爱吗?然而他深信她的感情是纯洁的,他隐约觉得有很多因素促成了那天的事情,这包括某些她感觉到却没有意识到的东西,令人沉醉的乡间空气,啤酒花田和美丽的夜色,一个正常女性健康的本能,满溢的脉脉柔情,以及混合着母爱和姐弟情谊的感情。她给出自己的一切,是因为她的心里充满慈爱。
他听到马路上响起了脚步声,一个人影从黑暗中走出来。
“萨利。”他呢喃道。
萨利停下脚步,然后走到了闸口边。随她而来的是清新甜美的乡间气息,她身上仿佛带着刚收割的草料的气息,盛开的啤酒花的香气,还有青青草地的清新。她那柔软而饱满的嘴唇紧贴着他的双唇,她那丰盈而结实的身体在他怀里是如此饱满。
“奶与蜜,”他说,“你就像那奶与蜜[385]。”
他让萨利闭上眼睛,然后亲吻着她的眼睑,先亲一只,再亲另一只。她的胳膊强壮健美,露出手肘以下的位置。他用手轻轻抚过她的小臂,惊叹于它的美丽——她的小臂在黑暗中闪烁着光泽,她的肌肤白得惊人,白得透亮,就像鲁本斯画中那些少女的肌肤。手臂一边是一撮金色的汗毛。这是撒克逊女神的胳膊,然而没有哪个不朽的神灵像她这样自然,像她这样美丽而温馨。菲利普想到了一座乡间农舍的花园,还有花园里那些在所有男人心中怒放的花朵,有约克郡白玫瑰、兰开斯特红玫瑰,有蜀葵与黑种草,美洲石竹与忍冬花,还有飞燕草和虎耳草。
“你怎么会喜欢我呢?”他说,“我又瘸又丑,普普通通又无足轻重。”
萨利把他的脸捧在掌心,亲吻着他的嘴唇。她说:“你真是个大傻瓜,简直傻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