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完啤酒花,菲利普兜里揣着圣路加医院的录用信,跟阿瑟尼一家回到了伦敦。他拿到了圣路加医院助理住院医生的职位,在威斯敏斯特租了套简朴的房子,十月初就开始上班。这份工作既有意思又富于变化,每天都能学到新东西,他感觉自己能在岗位上发挥作用。工作之余他经常跟萨利见面。他感觉现在的生活格外惬意,不用接待门诊病人的日子里,六点钟左右就可以下班,然后就走路去萨利上班的店铺等她收工。几个小伙子在裁缝铺对面的马路上转悠,有时候聚在前面第一个转角处;姑娘们三三两两从店里出来,一眼就认出了这些小伙子,互相推搡着咯咯笑着。萨利穿着一身素净的黑裙子,跟那个曾和他并肩摘啤酒花的乡村少女判若两人。她快步从店里走过来,快走到他面前的时候就放慢脚步,朝他莞尔一笑。两人并肩走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菲利普跟她讲他在医院的工作,萨利跟他讲她这一天在店里忙了些什么。一来二去,菲利普知道了她那些女同事的名字。他发现萨利有着克制却敏锐的幽默感,她时不时对那些姑娘和迷上她们的小伙子发表几句评论,偶尔冒出来几句出人意料的玩笑话,逗得菲利普乐不可支。她说话的方式很特别,看上去一脸严肃,仿佛这件事完全没什么好笑之处,但实际上她的言辞非常犀利,经常逗得他哈哈大笑。这时她就会瞟他一眼,眼神里带着笑意,看得出来,她对自己的幽默浑然不觉。见面时,两人只握一握手,分手时也只是规规矩矩地握一下。有一次菲利普请她去他的住处喝下午茶,萨利一口回绝了。
“我不去,感觉怪怪的。”
他们谁也没对对方说过一个爱字。好像在一起散散步她就已经很满足了,除此之外别无所求。不过菲利普很确定萨利很高兴跟他待在一起。她还是像刚见面时那样让他捉摸不透,虽然已经认识她这么久了,他还是无法理解她的某些行为,不过他越了解她就越喜欢她。她聪明能干,冷静自制,还有着迷人的诚实品质,让人觉得在任何情况下都可以依靠她。
“你真的特别好。”有一次,菲利普没头没脑地对她说。
“我觉得我跟其他人没什么不同。”她回答。
菲利普知道自己并不爱她。他只是非常非常喜欢她,喜欢跟她待在一起,那种感觉让他莫名地安心。他对萨利有种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的感觉:他尊重这个十九岁的女工。他欣赏她那健康的体魄,她就像一头生机勃勃的野兽,浑身上下没有一点瑕疵,而肉体的完美总是让他充满钦佩和敬畏。他觉得自己配不上萨利。
回到伦敦大概三个星期后,有一天,他们走在下班的路上,菲利普发现萨利异常沉默。她平日里神情安详,现在眉心却出现了一道细纹,离眉头紧锁不远了。
“怎么了,萨利?”他问。
萨利没看他,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脸色突然阴沉下来。
“我不知道。”
菲利普马上就明白了。他心里咯噔一下,感觉脸上顿时没了血色。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你该不会是怕……”
他突然打住,不敢再说下去了。他从来没想过这种可能性。他看到萨利的嘴唇颤抖着,她在竭尽全力不让自己哭出来。
“我还不确定,也许没事儿。”
两人沉默地往前走,一直走到了法院街的街角,这是他们平时分手的地方。萨利伸出手朝他笑了笑。
“先别担心,尽量往好的方面想。”
菲利普离开时思绪翻涌,脑子里一片混乱,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自己真是个大傻瓜!卑鄙无耻、可怜透顶的大傻瓜!他怒不可遏地痛骂了自己十几遍。他鄙视自己。他怎么能让自己陷入这样的麻烦?他的脑海中有千头万绪,好似一团乱麻,就像做了场噩梦,梦里到处是密密麻麻的拼图,他问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未来的一切都那么清晰,多年渴望的目标终于触手可及,结果愚不可及的他又给自己竖起了这个新的障碍。菲利普知道自己有一个毛病:他总是活在未来。他无比渴望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所以一直没办法克服这个毛病。刚刚在医院的岗位上安顿下来,他就马上忙着计划自己的旅行。以前他经常试着不去把未来的计划想得太细,因为这只会让他觉得灰心丧气。但是现在目标已经近在咫尺,他内心的渴望又如此难以抗拒,那放纵一下自己的想象又有何妨。首先他打算去西班牙,那是他魂牵梦绕的地方。他的脑海中满是这个国家的精神气质和浪漫气息,它的风情、历史和壮丽河山。他感觉这个国家能够给他一种任何国家都给不了的特别的启发。科尔多瓦、塞维利亚、托莱多、莱昂、塔拉戈纳、布尔戈斯,他对这些美丽而古老的城市无比熟悉,仿佛从小就在它们弯弯曲曲的街道上穿行。那些伟大的西班牙画家能够触及他的灵魂,他们的作品比世界上任何作品都更能安抚他这颗痛苦而焦躁的心。他想象着自己站在这些作品前的狂喜,他的脉搏飞快地跳动着。他读过那些伟大的西班牙诗人的作品,他们比任何地方的诗人都更具有民族特色。他们的灵感不是来源于世界文学的潮流,而是直接取自祖国炙热芬芳的平原和荒凉萧索的山脉。再过几个月他就可以亲耳聆听那门最适合表达灵魂和滔滔**的语言,被周围此起彼伏的说话声环绕。品味高雅的他感觉安达卢西亚是个声色犬马之地,太过安逸,甚至有些低俗,无法满足他对这片土地的一腔热情。比起安达卢西亚,他更常神游于卡斯蒂利亚风沙卷地的旷野和阿拉贡及莱昂的崇山峻岭。他不太清楚这些未知的旅途会带给他什么,但他感觉他能从中获得某种力量和启发,当他日后踏上更加遥远和陌生的土地,他就能更好地面对和理解那些纷繁复杂的奇观。
因为西班牙仅仅是一个开始。他已经联系了很多配备随船医生的航运公司,把他们的航线摸得一清二楚,又从坐过这些航线上的人那里了解到了各条航线的优劣之处。他排除掉了东方轮船和半岛东方航运公司。这两家公司的职位很难申请,而且他们的轮船客流量很大,作为船医没什么自由时间。不过也有些公司有开往东方的大货船,这些船行程不紧,沿途会在大大小小的港口停留,停留的时间有长有短,少则一到两天,多则两个星期,在这种船上当医生不愁没时间游玩,还经常有机会进入内陆旅行。这些船开的工资低,伙食也只是勉强够填饱肚子,所以没多少人申请他们的职位,任何一个在伦敦拿到医学学位的人,只要申请就基本上没什么问题。除了一两个临时工,船上没有别的乘客。从一个偏僻的港口驶向另一个偏僻的港口,船上的生活既亲密又惬意。菲利普已经把这些船途经的一连串地方熟记于心,每一个地名都让他联想到了热带的阳光、奇异的风土人情、精彩丰沛又神秘的生活。生活!这就是他想要的。他终于可以尽情地投入生活了。也许还可以在东京或上海换船,进入另一条航线,一路南下,进入南太平洋的岛屿。反正哪里都用得到医生。说不定还有机会一路北上,深入缅甸,他又怎么肯错过苏门答腊或婆罗洲茂密的丛林呢?他还年轻,还有大把时间。他在英国无亲无故,没有任何牵挂。他可以用好几年时间周游世界,体验生活的美丽奇妙与多姿多彩。
结果偏偏这时候出了这事儿。他排除了萨利搞错了的可能性,莫名地觉得她肯定是对的。毕竟这种事极有可能发生,谁都看得出来萨利天生就是做母亲的人。菲利普知道他该怎么做。他不能因为这个小插曲偏离原来的人生道路,哪怕一丝一毫都不行。他想到了格里菲斯,如果那家伙碰上了这样的事,他肯定会无动于衷,只会觉得遇到了一个大麻烦,然后像所有聪明人那样拍拍屁股溜之大吉,让姑娘自己收拾烂摊子。菲利普告诉自己,这件事既然发生了,就说明是不可避免的。这不能怪他,也不能怪萨利。萨利是个见过世面的成熟姑娘,已经不是懵懂无知的小女孩了,她知道自己的选择面临着怎样的风险。如果让这个插曲破坏了自己的人生图景,那他一定是疯了。人生苦短,须及时行乐,他是为数不多的深刻意识到这一点的人。他可以为萨利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可以给她足够多的钱。一个意志强大的人绝不会放弃自己的目标。
他把这些道理都讲给自己听了,可他知道他做不到。他没办法这样做。他太了解他自己了。
“我真的太他妈懦弱了。”他绝望地咕哝道。
萨利那么信任他,对他那么好,就算违背所有理智,他也不能做出这么可怕的事情。否则就算出去旅行了,他的良心也不会安宁,他会时时刻刻想到萨利很痛苦。再说了,她的父母一直都把他当成家人对待,他绝对不能这么忘恩负义。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快跟萨利结婚。他可以写信告诉索思医生他马上要结婚了,如果他之前的邀请还有效,他愿意当他的合伙人。这种专门接待穷人的医院是最适合他的,他们不会在意他的残疾,也不会嘲笑他的妻子不拘礼节。把她想象成自己的妻子,这种感觉有点怪怪的,他的心莫名地变得柔软,再想到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感动像海浪一样涌上他的心头。索思医生肯定会一口答应的,这一点他可以说毫不怀疑。他想象着跟萨利一起在渔村生活的画面。他们会有一座看得见海的小屋,他可以看着那些巨轮开往他永远也无法踏足的土地。也许这就是最明智的选择。克朗肖跟他说过,生活的实相对他来说无关紧要,他可以借着想象的翅膀,在时间和空间中徜徉。确实如此。你将永远爱下去,她也将永远秀丽[386]。
他将放弃自己所有的远大目标,而这就是他送给妻子的结婚礼物。这是他做出的自我牺牲。这种崇高感让他感到振奋,整个晚上他都想着这件事。他兴奋得没办法看书,像风一样冲到街上,在伯德凯奇道上不停地走来走去,高兴得心怦怦直跳。他已经有些迫不及待想见到她了,他想看到萨利听到他求婚时一脸幸福的样子,要不是因为太晚了,他恨不得马上就去找她。他想象着未来跟她在海边的小屋里度过的那些长夜,他们坐在温馨的客厅里,屋里的窗帘拉起来,能看到不远处起伏的大海,他在一边看书,萨利在另一边埋头做针线,在台灯柔和的灯光下,她那张可爱的脸蛋显得更加美丽。他们会一起聊聊孩子的事情,当萨利转过头注视着他时,她的眼神中闪烁着爱的光芒。他的病人们——渔夫和他们的妻子——会对他们敬爱有加,他们则有幸见证这些平凡生命的喜悦与痛苦。他的思绪又回到了他们的儿子身上。他感觉自己已经深深地爱上他了。他想象着自己轻抚过他那完美的小胳膊小腿,他知道这孩子一定会生得很美。他要把自己对于精彩人生的所有梦想都交给他。回首漫漫人生路,他愉快地接受了他经历的一切。他接受让他的生活如此艰难的残疾,他知道他的残疾扭曲了他的性格;可他也知道,正是因为残疾,他才拥有了自省的力量,通过自省获得了许许多多的乐趣。如果不是因为残疾,他永远都不会拥有如此敏锐的对美的感受力,也不会对文学和艺术充满热情,也不会对生活的精彩纷呈充满兴趣。那些压在他身上的嘲笑和轻蔑使他的目光向内看,他的心里慢慢开出了永不凋零的花朵。接着他意识到,所谓正常,恰恰是世间最罕有的东西。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有些缺陷,也许是身体上的,也许是精神上的。他想到了他这辈子认识的所有人(整个世界就像一个病房,一切都没有逻辑和道理可言),他看见人们排着长长的队伍,身有残疾或心灵扭曲,有的是肉体上的疾病,心脏或肺不好;有的是精神上的疾病,意志薄弱或嗜酒如命。此时此刻,他感受到了一种对世人圣洁的怜悯之情。他们只是一些无助的工具,被命运的机缘巧合操纵。他可以原谅格里菲斯的背叛,也可以原谅米尔德丽德给他造成的痛苦。因为他们没办法控制自己。唯一理智的做法就是接受世人的善良,理解他们的过错。他的脑海中浮现出耶稣临死前说的那句话:
原谅他们吧,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3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