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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星期的实习快要结束了,菲利普一共照顾了六十二个产妇。实习期最后一天晚上,他十点左右才回到家里,满心希望晚上不要再被人叫出去了。他已经有十天没睡过一个整觉了。刚看完的这个产妇情况很可怕,来请他的是一个魁梧的壮汉,喝得醉醺醺的。他被带到了一个臭气熏天的院子里,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地方都要脏。接着被领进了一个狭小的阁楼,一张木床占去了大半个房间,**罩着脏兮兮的红色帷幔。天花板很低,他一伸手就能摸到顶。屋里点着一支孤零零的蜡烛,扑火的虫子被烧得吱吱响。菲利普就着微弱的烛光给产妇做检查。产妇是个身材肥硕、面容邋遢的中年人,她已经连生了好几胎死婴。这背后的故事他已经不是头一回听说了:她的丈夫在印度当过兵,由于英国公众谈性色变,他们强加给印度的医疗法规任由这种最令人痛苦的疾病蔓延开来,结果遭殃的都是无辜的人。菲利普打了个哈欠,脱掉衣服洗了个澡。他拿起换下的衣服对着洗澡水抖了几下,看着那些虫子在水面上蠕动。正准备上床睡觉时,门口响起了一阵敲门声,医院的护工拿进来一张卡片。

“去你妈的,”菲利普说,“我今晚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你。卡片是谁送来的?”

“应该是产妇的丈夫,先生。要我让他等您吗?”

菲利普看了看卡片上的地址,这个地方他挺熟悉,于是跟护工说他自己能找到。他在五分钟之内穿好衣服,然后提着黑包走到了街上。有个男人走到他面前,黑暗中菲利普看不清他的长相。男人说他是产妇的丈夫。

“我想我还是等您一起过去比较好,先生。”他说,“我们那块儿比较乱,附近的人也不知道您是谁。”

菲利普哈哈一笑。

“放心吧,他们都认识我这个医生。我去过不少比威弗尔街乱得多的地方呢。”

这话不假。他手里那个黑包就是走街串巷的通行证,让他平平安安地去了很多连警察也不敢独闯的穷街陋巷和臭气熏天的院子。有一两次,一伙男人好奇地看着他走过。菲利普听到他们交头接耳,其中有个人说了一句:

“是医院的医生。”

他从他们面前经过的时候,有一两个人还跟他打了声招呼:“晚安,先生。”

“您要是不介意的话,咱们走快点吧,先生。”男人说,“他们说没时间耽搁了。”

“那你为什么拖到这么晚?”说着他加快了步子。

走过一盏路灯的时候,他瞟了一眼身边这个男人。

“你看起来可真年轻啊。”菲利普说。

“我已经满十八了,先生。”

小伙子皮肤白皙,脸上一根毛也没有,看上去还是个男孩子。他长得很矮,但是很壮实。

“你结婚结得真早。”菲利普说。

“没办法。”

“你一周挣多少钱?”

“十六先令,先生。”

这点钱要养活老婆孩子实在算不得多。从两口子住的房间来看,两人可以说一贫如洗。房间不大不小,但是显得特别大,因为里面几乎一件家具也没有。地板上没有地毯,墙上也没有挂画,大多数人家里怎么着也挂着点儿东西,像是照片,或是从圣诞节画报上剪下来放在廉价相框里的图画。产妇躺在最便宜的那种小铁**。菲利普看到她那么年轻不禁吓了一跳。

“老天,她最多才十六岁。”他对过来陪产的女人说。

她在卡片上写的年纪是十八,但是菲利普知道那些特别年轻的孕妇一般都会虚报一两岁。她不仅年轻,还很漂亮,在这种阶层不常看到这么漂亮的姑娘,因为她们吃着糟糕的食物,呼吸着浑浊的空气,做着对身体有害的工作,体质已经变得很差了。而眼前这个产妇五官精致,有一双蓝色的大眼睛,乌黑浓密的头发精心梳理成街边小贩的发式。她和丈夫都非常紧张。

“你就在外面等着吧,这样我需要你的时候你就能马上过来。”菲利普对他说。

现在菲利普能看清他的样子了,他再一次惊讶于他的男孩子气。他这个年纪应该在街上跟小伙子打闹,而不是在这里焦急地等待孩子出生。几个钟头过去了,将近凌晨两点孩子才呱呱坠地。一切看上去都很令人满意,女人的丈夫被叫了进来。他有些笨拙又羞涩地吻了吻妻子,菲利普看了很感动。他收拾好东西,临走前又给产妇号了一下脉。

“我的天哪!”他叫道。

他赶紧看了一眼产妇,顿时意识到出问题了。出现紧急情况时要通知高级产科医生,他有行医资格,整个产区都归他管。菲利普匆匆写了张便条给那个丈夫,让他赶紧跑到医院去,并且嘱咐他一定要快,他的妻子有生命危险。丈夫拿着便条拔腿就跑。菲利普焦急地等待着。他知道产妇在大出血,很可能会流血至死。他怕她撑不到主管医生过来的时候,先把能做的事情都做了。他在心里一遍遍祈祷,主管医生可千万别在这时候出诊去了!等待的每一分钟都漫长得没有尽头。最后,医生终于来了,他一边给产妇做检查,一边低声问菲利普问题。菲利普看他的脸色就知道情况很严重。主管医生叫钱德勒,是个沉默寡言的高个子,鼻子修长,清瘦的脸上有很多皱纹,看上去有种与年龄不相符的沧桑。他摇了摇头说:

“一开始就没救了。丈夫在哪儿?”

“我让他在楼梯间等着。”菲利普说。

“叫他进来吧。”

菲利普把门打开叫他进来。楼梯间黑漆漆的,他正坐在通往楼上的第一级台阶上。他急忙走到妻子床边。

“怎么了?”他问。

“唉,内出血,止不住。”主管医生迟疑了片刻,他知道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会让人心碎,于是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刻意粗声粗气地说,“她快死了。”

男人一句话也没说,一动不动地僵在那里,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妻子。妻子躺在**昏迷不醒,脸色惨白。最后接生婆说了一句:

“两位先生都已经尽力了,阿里。”她说,“一开始我就知道会这样。”

“别说了!”钱德勒喝止了她。

屋里没有装窗帘,夜空中渐渐透出了几缕微光。黎明还没有到来,但已近在咫尺了。钱德勒用尽办法延续产妇的生命,但生命的气息还是从她身上一点一点溜走了,突然她就咽了气。那个小丈夫站在廉价铁床的床尾,手搭在床栏上。他一句话也没说,看上去面如死灰。钱德勒不安地瞥了他两眼,见他嘴唇灰白,担心他会突然晕过去。接生婆在一边抽抽搭搭地哭着,男孩站在那儿就像没听见似的。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妻子,眼神里充满困惑,就像一条犯了错的狗,被人狠狠抽了顿鞭子,却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主管医生和菲利普收拾好东西,临走前,钱德勒对丈夫说:

“你最好躺一躺吧,我看你也快累垮了。”

“我没地方可躺,先生。”他声音里那种谦卑让人痛心。

“楼里有认识的人能让你借宿吗?”

“没有,先生。”

“他们上周才搬进来,”接生婆解释道,“在这儿谁也不认识呢。”

钱德勒有些尴尬,他犹豫了片刻,然后走到男人面前。

“出了这样的事情,真的很遗憾。”

他伸出手,男人本能地瞟了一眼自己的手干不干净,然后才握住了医生的手。

“谢谢您,先生。”

菲利普也跟他握了握手。钱德勒让接生婆早上去取出生证。两人走出了这栋楼,一起沉默地往回走。

“第一次碰到这种事,有点难受吧?”钱德勒终于打破了沉默。

“有点儿。”菲利普回答。

“我可以跟护工说今晚不要再让你接诊了。”

“没关系,反正我今天早上八点就实习结束了。”

“你接了多少个产妇?”

“六十三个。”

“很好,可以拿到实习证明了。”

两人来到了医院门口,主管医生进去看有没有人要找他。菲利普继续往前走。昨天一整天都很热,清晨的空气非常清爽,街上静悄悄的。他不想回去睡觉,实习已经结束了,反正也不用着急。他慢慢往前走,痛快地呼吸着新鲜空气,享受着清晨的宁静。他想站在桥上看泰晤士河上的日出。街角的一个警察跟他道了声早安。他一看菲利普的黑包就知道他是谁。

“今天真晚呀,先生。”他说。

菲利普朝他点点头,继续往前走。他倚靠着桥上的护墙,眺望着清晨的景色。此时此刻,这座巨大的城市像一座死城。天空清朗无云,星星在熹微的晨光中变得暗淡。河面上漂浮着轻柔的薄雾,北岸宏伟的建筑像矗立在仙境的宫殿。几条驳船停泊在河心。眼前的一切都镀上了奇异的紫罗兰色,令人心惊,也令人敬畏。转瞬间,一切都黯然失色,蒙上了一层灰白寒冷的色调。接着,太阳从河面上露出来了,一抹金黄的阳光照亮天际,霎时间,整个天空都变得色彩斑斓。菲利普眼前总是浮现出那个死去的姑娘的样子,她躺在**,脸色惨白,面容憔悴,男孩站在床尾,像一头挨了鞭子的野兽。那间脏兮兮空****的屋子放大了那种悲痛。她的生命才刚刚开始,就因为一个愚蠢的意外戛然而止,命运实在太残忍了。可就在他这样对自己说的时候,他想到了等待着她的那种生活。她会生儿育女,在贫困中苦苦挣扎,在辛劳和匮乏中失去美好的青春,变成一个邋里邋遢的中年妇人——他仿佛看见那张美丽的脸孔变得苍白瘦削,浓密的头发变得稀稀拉拉,纤纤玉手被粗活儿磨得粗糙不堪,最后变得像老兽的爪子——家里的男人盛年一过,工作越来越难找,薪水越来越微薄,他们终将落入一贫如洗的境地。就算她精力充沛,勤俭持家,也还是逃脱不了这样的命运,年老体衰的时候,只能靠孩子的接济勉强度日,或是在济贫院了此余生。既然生活给她的少之又少,谁还能同情她的早逝呢?

然而同情是徒劳的。菲利普觉得这些人不需要同情。他们并不同情自己,他们接受自己的命运,就像接受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如果他们心有不甘,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他们会成群结队地游到河对岸,涌入这些坚固宏伟的高楼大厦,烧杀劫掠,无恶不作。然而天已破晓,天色温柔如水,薄雾如纱,一切都沐浴在柔和的光辉中。泰晤士河的河面上色彩斑斓,**漾着灰白、玫红和浅绿,灰白如珍珠母的光泽,浅绿如黄玫瑰的花心。萨里郡一侧林立的码头和仓库有种凌乱的美。眼前的景色如此优美,菲利普的心剧烈地跳动着,他被这个世界的美丽深深震撼了。除此之外,一切似乎都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