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最后一周的星期一,菲利普开始在他负责的“产区”实习。这份工作很辛苦,因为他平均每天要照顾三个产妇。产妇们早些时候会从医院里拿到一张卡片,即将临盆的时候,会有一个报信人(通常是一个小女孩)拿着这张卡片去找医院的护工,护工再让报信人去马路对面那栋房子里找菲利普。如果是晚上接到报信,护工会自己去叫醒菲利普,他有菲利普住处的大门钥匙。菲利普就摸黑从**起来,穿行在南岸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这种半夜出诊的感觉有些神秘。晚上过来报信的一般是产妇的丈夫,如果这个丈夫已经有了好几个孩子,那基本上就是一脸愠怒加冷漠,而一个新婚不久的丈夫,则往往会紧张得六神无主,有时候为了缓解焦虑甚至会把自己灌醉。菲利普经常要走一英里甚至更远的路程才能到达产妇的住处。他边走边跟报信人聊天,问他们做什么工作,一家大小开销多少。久而久之,他对河对岸的各行各业都非常了解了。菲利普总是能赢得他们的信任。有时候产妇躺在占去半个房间的大**生产,他坐在密不透风的房间里一等就是好几个钟头,产妇的母亲和接生婆会很自然地跟他聊天,就像她们彼此之间交谈那样自然。过去两年的境遇教会了他一些关于底层人民的事情,他对这些事情的了解常常让他们感到惊奇。有时候他们会耍一些小把戏,见菲利普并不上当,不禁对他另眼相看。菲利普心地善良,照顾病人时下手很轻,从来不会发脾气。他一点也不高高在上,愿意跟他们一起喝杯茶,这让他们尤为高兴。有时候等到天亮了,孩子还没有生出来,他们就会递给他一片抹了油的面包,那种油是烤肉时滴下来的二次油。他现在一点也不挑食,什么东西都吃得津津有味。有些产妇住在某条昏暗的街道附近肮脏的天井里,所有房子密密匝匝地挨在一起,既不透光又不通风,脏得没地方下脚。有些产妇住的地方却出人意料地气派,虽说房子很残破,地板被虫蛀了,屋顶还漏水,但屋里有雕刻精美的橡木栏杆,墙上还镶嵌着护壁板。这些房子里人满为患。一家子住在一个房间里,每个房间都住满了人。白天,院子里不断传来孩子们嬉闹的声音。老旧的墙壁成了寄生虫滋生的温床。屋里的空气臭得令人作呕,菲利普有时不得不点上烟斗。住在这些地方的人都只能勉强糊口。新生儿是不受欢迎的,男人见了就满脸怒容,女人见了则一脸绝望,因为又多了张要吃饭的嘴,而家里那几口人本来就已经喂不饱了。菲利普经常能察觉到,有些父母希望孩子生下来就是死婴,或者出生后不久就死掉。有一次他接生的一个产妇生了对双胞胎(有些人开玩笑说这叫“祸不单行”),母亲听说自己一胎生了俩,当场就扯着嗓子一阵哀号。她的母亲脱口而出:
“我们可怎么养活这两个崽子哟!”
“也许上帝会在合适的时候把他们带走吧。”接生婆说。
丈夫看着这对并排躺着的小人儿,脸上那种凶狠愠怒的神情把菲利普吓了一跳。他感觉全家人的憎恨都集中在这两个不速之客的身上,他甚至怀疑如果他不严厉警告,肯定会发生什么“意外”。所谓“意外”经常发生,总有母亲不小心把孩子“压着了”,又或是给孩子吃错了东西,而这种错误也许并不总是因为不小心。
“我每天都会过来的。”他说,“我警告你们,孩子要是出了什么事,肯定会有人来调查的。”
当爹的没有答话,只是怒目圆睁地瞪了他一眼。他心里已经动了杀念。
“上帝保佑这两个小心肝哟。”当外婆的说,“他们以后会怎么样呢?”
最难的是让分娩后的母亲卧床休养十天,这是医院一再要求的最少的休养天数。可是产妇一卧床就没办法照顾家人,也没人愿意免费给她们看孩子,她们的丈夫牢骚满腹,说干了一天的活又累又饿,回来竟然没口现成的饭吃。菲利普以前听说穷人之间会互相照应,可是很多女人都跟他抱怨,说如果不付钱,根本就没人肯帮她们打扫做饭,可她们哪儿付得起这笔钱呀。菲利普经常听这些女人一起聊天,有时会从她们偶然说出的话里听出些弦外之音,通过她们的谈话他渐渐发现,这些底层人跟上层人之间几乎没什么相同之处。他们并不眼红那些在他们之上的人,因为大家的生活实在太不一样了。再加上他们追求的是一种无拘无束的生活,中产阶级的生活在他们看来太过规矩而呆板。他们甚至有些瞧不起这些人,觉得这些人柔柔弱弱吃不得苦,不用自己的双手去挣生活。清高一点儿的穷人只希望别人不要来扰他清净,不过大部分穷人都想从富人身上揩点儿油水。他们知道说什么话给那些行善的人听,能让他们乖乖地往外掏钱;他们把救济金当作理所应得的权利,觉得这归功于富人的愚蠢和自己的精明。副牧师上门探访时,他们总是爱理不理,脸上写满了鄙视,若上门的是教区区长助理,则会让他们恨得牙痒痒。她一进来就把你家窗户打开,问都不问一下你的意见,像“我本来就有支气管炎,窗户一开就得重感冒了”;她还伸着鼻子犄角旮旯里到处闻,嘴上没说你家里脏得要命,脸上也已经写得明明白白,“她们当然轻松啦,十指不沾阳春水,啥事儿都有用人干,你让她也拉扯四个孩子试试,给他们缝洗做饭忙个不停,我倒要看看她家里能干净到哪儿去”。
菲利普发现对于他们来说,最大的悲剧并不是生离死别,因为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其痛苦也可以通过眼泪来缓解。对他们来说最大的悲剧是失业。有天下午,菲利普看见一个男人回到家里,那时他的妻子生完孩子才三天,他跟妻子说他被炒了。他是个建筑工人,那时候正好没多少活儿干。说完他就坐下来埋头吃饭。
“哦,吉姆!”他的妻子哀叹道。
男人麻木地吃着盘子里那团剩饭剩菜,这是妻子赶在他回来之前用炖锅热的。他怔怔地盯着盘子,妻子不时惶恐地看他几眼,然后悄无声息地哭了起来。这个建筑工人身材短小,长相粗野,那张饱经风霜的脸非常粗糙,前额有一道长长的白疤;他的手掌很大,手指又短又粗。不一会儿,他把盘子一推,好像实在没办法逼自己吃下去了,然后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这个房间在顶楼的背阴面,窗外除了阴云什么也看不见。沉默的空气中充满绝望。菲利普觉得什么安慰都没用,他只能悄悄离开。他已经熬了差不多一个通宵,拖着疲惫的步子走出这里时,他对这个世界的残忍充满愤怒。他知道找工作时的那种绝望,也知道比挨饿更难以忍受的凄凉。他很感激他可以不用相信上帝,否则如何忍受得了这种境遇?人之所以活得下去,就是因为生活是没有意义的。
菲利普觉得那些花时间帮助穷人的人一开始就错了,因为他们想改变的是他们自己觉得受不了的事情,殊不知穷人早就已经习惯了,一点也不会觉得困扰。他们不想要宽敞通风的房间,因为他们怕冷,他们的食物没什么营养,血液循环不通畅,房间大了反倒觉得冷飕飕的,烧煤取暖又要花钱,而煤炭是能省则省的;几个人睡在一个房间也不觉得苦,他们更喜欢这样;他们从出生到死亡没有过一刻独处的时间,孤独感让他们感到压抑;他们喜欢这种杂乱无章的生活环境,周围没完没了的噪音充斥着他们的耳膜,他们就像没听见似的。他们觉得没必要天天洗澡,菲利普经常听到他们气冲冲地抱怨,说进个医院还得先洗个澡。这对他们来说既是一种侮辱,又是件麻烦事。他们主要希望别人不要来打扰他们。只要家里的男人有份稳定的工作,日子就还算过得去,而且也不无乐趣。女人们有大把时间说长道短,男人们累了一天可以喝杯啤酒,那滋味真是好得没话说,大街上有源源不断的乐子,想读点儿东西的话有《雷诺兹报》和《世界新闻》。“唉,我都不知道时间咋过得这么快。实话跟你说啊,咱当姑娘的时候是少有的喜欢看书的人,现在成家了,这事儿那事儿忙得脚不沾地,居然连翻报纸的时间都没有了。”
产妇分娩之后,菲利普按照惯例要去看望三次。有一个星期天,他正好在午饭时间去看望一个产妇。她那天产后第一次下床了。
“我不能再躺着了,我真的躺不住了。我这人一闲下来就心慌,一天到晚啥也不干憋得我难受,所以我就跟厄尔布说‘我要起来给你做饭吃’。”
厄尔布坐在餐桌边,刀叉都已经拿在手上了。他很年轻,眉眼开阔,有一双蓝眼珠。他现在挣钱不少,两口子过得还算滋润。他们结婚才几个月,刚生了个粉嘟嘟的大胖小子,两人都喜欢得不得了。孩子正躺在床脚的摇篮里。屋里有股煎牛排的肉香味儿,菲利普的眼睛不自觉望向了炉灶。
“我马上就可以上菜了。”女人说。
“你忙你的。”菲利普说,“我看一下小继承人就准备走啦。”
两口子听到他这句话都笑得合不拢嘴。厄尔布站起来跟他一起走到摇篮边,一脸骄傲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他看着可健康了,是不?”菲利普说。
他拿起帽子准备走了,这时厄尔布的妻子已经把牛排端上桌了,桌上还放了盘青豌豆。
“你今天有口福啦。”菲利普笑着说。
“他星期天才回来一趟,我就想让他吃顿好的,这样他在外面干活儿的时候就知道想家了。”
“想请您一起吃个便饭,您怕是不肯赏脸吧?”厄尔布半开玩笑地说。
“哦,厄尔布!”他妻子惊愕地说。
“你敢请,我就敢答应。”菲利普露出了他那迷人的微笑。
“喏,这才叫朋友嘛。我就知道他不会介意的,波莉。再拿个盘子来,我的好姑娘。”
波莉一时慌了神。她觉得厄尔布经常把人吓一跳,你永远都不知道他会搞些什么名堂出来。不过她还是赶紧去拿了个盘子,牵起围裙飞快地擦了擦,然后从抽屉柜里拿出了一副崭新的刀叉。她最好的刀叉都跟最好的衣服一起放在抽屉柜里。桌上有一大罐黑啤酒,厄尔布给菲利普倒了一杯。他想切一块大点儿的牛排给菲利普,但菲利普坚持两人吃同样的分量。这间屋子采光很好,有两扇很大的落地窗,以前是一个宅子的会客厅。那栋宅子就算称不上时髦,至少也称得上体面,五十年前说不定住着个有钱的商人,或是拿半薪的退休军官。厄尔布结婚前是个足球运动员,家里的墙上挂着各支球队的照片,上面的人摆着各种不自然的姿势,头发梳得服服帖帖,队长骄傲地坐在一群人中间,手里捧着座奖杯。还有些细节也说明这家人过得很富足:照片上厄尔布的亲戚和他妻子都穿得体体面面的;壁炉台上有一个用小石头做的微型饰品,上面精心装饰着一些贝壳;两边各有一只马克杯,杯子上用哥特字体写着“索森德赠”,一只杯子上印着码头风光,一只印着游行队伍的照片。厄尔布是个很有个性的人,他没有加入工会组织,工会为了逼他入会可谓费尽了心思,说起这些事情他还很愤怒。工会对他来说有啥用?他从来不愁找不到工作,只要是个好手好脚的人,不怕苦不怕累,什么活儿都肯干,就不愁拿不到好薪水。波莉比较胆小,换作是她的话,她肯定会加入工会的,上次大罢工的时候,厄尔布每次出门她都提心吊胆的,生怕他会被救护车抬回来。她转身对菲利普说:
“他这人犟得跟头牛一样,跟他说什么都没用。”
“要我说啊,这是个自由的国度,我是不会任人摆布的。”
“自不自由有啥用,”波莉说,“他们只要一有机会还是会打爆你的头。”
吃完饭,菲利普把烟袋递给厄尔布,两人抽起了烟斗。不一会儿,他站起身准备走了,说可能有人在他住处等他出诊,然后跟厄尔布握了握手。他看得出来两口子很高兴他肯一起吃饭,他们也看得出来他这顿饭确实吃得很开心。
“那么再见了,先生。”厄尔布说,“希望下次我老婆‘干丑事’的时候还能碰到你这么好的医生。”
“你可真不害臊,厄尔布,”他老婆回嘴道,“你怎么知道还会有下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