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冬季学期开学还有几个星期,菲利普在门诊部度过了这段时间。十月就开始正常上课。他已经离开学院太久了,回来发现周围基本上都是些新人。不同年级的学生很少来往,跟他同级的人大部分都已经拿到了行医资格,有些去了乡村医院当助理,有些在圣路加医院任职。过去两年他的头脑都处于放空状态,他感觉自己得到了很好的休整,现在可以精力充沛地投入工作了。
阿瑟尼一家知道他时来运转,都为他感到高兴。菲利普从伯父的遗产里挑了几件东西,给阿瑟尼家每一个人都送了份礼物。送给萨利的是伯母的一条金链子。萨利已经长成大姑娘了,现在在一个裁缝手下当学徒,每天早上八点都要去摄政街的一家裁缝铺干活儿,一干就是一整天。她有双清澈见底的蓝眼睛,额头宽阔,秀发浓密而有光泽。她身材饱满,**肥臀。为此,她那个喜欢谈论她容貌的父亲,总是警告她不能长胖了。萨利很有吸引力,因为她健康,肉感,很有女人味。追求她的人很多,可她都不为所动,仿佛在她眼里谈情说爱纯粹是胡闹。不难想象,那些年轻人应该都觉得她有点难以接近。萨利有种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她习惯了帮母亲料理家务,照顾弟妹,所以养成了大家长的作风。为此她母亲经常说她有点儿霸道。萨利话不多,不过随着年纪渐长,她似乎形成了一种幽默感。虽然她大多数时候都不动声色,可她有时候会说出一些让人意想不到的话来,这才让人意识到她在暗地里偷着乐呢。菲利普发现他跟这一大家子打得火热,可唯独跟萨利怎么也亲近不起来。有时她那冷淡的态度甚至让他有些恼火。她身上有种谜一样的东西。
菲利普把那条金项链送给她的时候,阿瑟尼马上起哄让萨利亲一下菲利普。萨利红着脸缩到了一边。
“不,我不亲。”她说。
“这个不知感激的丫头!”阿瑟尼叫道,“为什么不亲?”
“我不喜欢跟男人卿卿我我的。”她说。
菲利普见她一脸尴尬,不禁觉得好笑。他故意岔开话题,转移了阿瑟尼的注意力。这向来不是什么难事。不过后来,她母亲显然又跟她聊了这事,因为菲利普再来他们家的时候,萨利趁着只有他俩的当儿跟他说:“上周我不肯亲你,你没有生我的气吧?”
“一点也没有啊。”菲利普哈哈笑道。
“不是我不知感激。”她把事先准备好的那番很正式的话语说了出来,脸上不禁泛起了红晕,“我会永远珍惜那条项链的,非常感谢你送我这么贵重的东西。”
菲利普发现跟她说话总是有点困难。她把所有该做的事情都做得干净利落,但好像觉得没有说话的必要,可她又不是那种不爱交际的人。有一个星期天下午,阿瑟尼和太太一起出去了,菲利普早就被当成了自家人,他就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看书。萨利走进来坐在窗户边缝衣服。阿瑟尼那些闺女的衣服都是在家里做的,萨利星期天也闲不下来。菲利普以为她想聊天,就把书放下了。
“继续读你的书呗,”她说,“我只是看你一个人坐这儿,就想进来陪你坐坐。”
“你真是我遇见过的最沉默的人。”菲利普说。
“家里已经有一个话匣子了,再来一个还得了。”她说。
她的语气里没有讽刺,她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可是菲利普从这句话中感觉到,她已经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把父亲当英雄看了;她记得父亲那些有趣的谈话,也记得他的不知节俭常常让这个家庭陷入困境;她把父亲的夸夸其谈跟母亲的实事求是做了番比较,虽然父亲的活泼带给她很多快乐,但也许有时也让她有些厌烦吧。她弯着腰做着手上的活计,菲利普注视着她,她健康、强壮,一切都那么正常,跟店里那些平胸的、脸色苍白的姑娘们站在一起,想必有些鹤立鸡群吧。米尔德丽德就有严重的贫血症。
过了段时间,好像有人跟萨利求婚了。她偶尔会跟店里的同事一起出去,碰巧认识了一个年轻人。那人在一家大公司当电机工程师,是个相当合适的结婚人选。有一天,萨利跟母亲说那人向她求婚了。
“你怎么回答的?”她母亲问。
“哦,我跟他说我现在一点儿也不急着结婚。”她习惯性地停顿了一下,然后又说,“不过他追得太紧了,我只好让他星期天过来喝个茶。”
阿瑟尼最喜欢这种场合了。为了扮演好严父的角色,好好教育教育这个年轻人,他排练了整整一下午,逗得孩子们笑得满地打滚。就在年轻人快要进门的时候,阿瑟尼翻箱倒柜找出了一顶土耳其帽,非把帽子戴上不可。
“你就闹吧,阿瑟尼。”他太太说。她穿着自己最好的衣服,一条黑天鹅绒裙子,不过她一年比一年胖,裙子穿在身上紧绷绷的。“你会误了咱女儿的终身大事的。”
她拼命想把帽子从他头上扯下来,可这个小个子男人敏捷地闪开了。
“住手,女人!说什么我也不会摘下来的。这个年轻人一进门就必须知道,他要进入的这个家庭可一点儿也不普通。”
“让他戴着吧,妈妈。”萨利用她那平静又无动于衷的语气说,“唐纳德先生要是接受不了可以滚蛋嘛,正好少了个麻烦。”
菲利普感觉一场严峻的考验正等待着这个年轻人。阿瑟尼穿着棕色天鹅绒夹克,脖子上系着飘逸的黑领结,头戴红色的土耳其帽,那位无辜的电气工程师看了非惊掉下巴不可。年轻人一进门,男主人就像西班牙大公一样高傲地向他致意,阿瑟尼太太则表现得亲切又自然。他们坐在朴素的高背椅子上,面前是一张旧熨衣台。阿瑟尼太太用一只虹彩茶壶倒了些茶,这只茶壶给这个喜庆的日子增添了一股英伦乡村风情。她亲手做了些小蛋糕,桌上摆着自家做的果酱。在这栋詹姆士一世风格的房子里吃着农家下午茶,菲利普觉得这真是古怪又有趣。阿瑟尼不知道抽了什么疯,突然心血**,要聊一聊拜占庭历史。他最近在读《罗马帝国消亡史》最后几卷。他夸张地伸着一根食指,滔滔不绝地讲述西奥多拉和艾琳之间的丑事,听得那个年轻人目瞪口呆。他口沫横飞地对着客人大吹牛皮,可怜的年轻人陷入了沉默和窘迫,看上去特别无助,只好不时点点头,表示自己不仅听得懂,而且还非常感兴趣。阿瑟尼太太对丈夫的鬼话充耳不闻,只是时不时打断他,给年轻人斟点儿茶,或是执意让他多吃点蛋糕和果酱。菲利普看着萨利。她眉眼低垂地坐在一边,镇定自若,默不作声,规规矩矩的,那双长长的睫毛在她脸颊上投下漂亮的阴影。看不出来她是否觉得眼前的场景好笑,也看不出来她是否喜欢这个年轻人。真是个叫人猜不透的谜啊。不过有件事情是肯定的:这个电机工程师相貌堂堂,皮肤白皙,脸刮得干干净净,五官端正又讨喜,那张脸看上去非常真诚;更不要说他身材高大,体格健壮。菲利普心里不禁想,他真是萨利的如意郎君啊。想到他们日后的幸福生活,他心里突然涌起强烈的妒意。
不一会儿,年轻人说他该告辞了。萨利二话没说就站起来,把他送到了大门口。回来后,她父亲脱口而出:
“萨利,我们都觉得你这个小伙子很不错,我们已经准备好让他加入这个大家庭了。让教堂贴结婚启事吧,我会亲自给你创作一首婚礼进行曲。”
萨利收拾着桌上的东西,没有答话。突然,她飞快地瞟了菲利普一眼,问他:
“你觉得他怎么样,菲利普先生?”
她一直都不肯像弟妹那样叫他菲儿叔叔,也不肯叫他菲利普。
“我觉得你们俩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萨利又飞快地看了他一眼,脸微微一红,又继续收拾桌子。
“我觉得他是个非常不错的很有礼貌的年轻人。”阿瑟尼太太接过话说,“像他这样的小伙子,哪个姑娘嫁了都会幸福的。”
萨利有一会儿没有说话,菲利普好奇地看着她。她有可能是在考虑她母亲说的话,不过也有可能是在想她的心上人。
“跟你说话呢,萨利,你怎么不吭声啊?”她母亲有些生气地说。
“我觉得他是个傻瓜。”
“那你不打算嫁给他了?”
“不嫁。”
“这么好的条件你不要,我真不知道你到底想要什么样的。”阿瑟尼太太显然火了,“他是个体体面面的年轻人,可以给你一个温暖的家。咱家里这么多张嘴要吃饭,少你一个不少。这么好的机会送到你面前,你居然还不要。我敢说你要是嫁给他,肯定雇得起姑娘帮你干粗活儿。”
菲利普从来没听过阿瑟尼太太这么直白地提及生活的艰辛。他现在才知道要养活这么多孩子,她身上的担子有多重。
“你继续说下去也没用,妈妈。”萨利平静地说,“我是不会嫁给他的。”
“我觉得你真是个铁石心肠、残忍自私的姑娘。”
“妈妈,你要是想让我自食其力的话,我大可以出去帮佣的。”
“别傻了,你知道你父亲绝不会答应的。”
菲利普看了一眼萨利的眼睛,感觉那里面闪过了一丝笑意。他有些纳闷,刚才这段对话到底有什么触动了她的笑点。她可真是个奇怪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