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一按铃就有个脑袋从窗户里探了出来,楼梯上很快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孩子们一窝蜂地跑下来给他开门。他俯身把脸凑过去让他们亲吻,那是一张苍白、焦虑又瘦弱的脸。孩子们见到他的热情和欢喜让他感动不已,为了平复一下心情,他故意在楼梯上逗留了一会儿。他现在情绪异常激动,任何一点小事都能让他落泪。孩子们问他上周星期天为什么没来,菲利普说他病了。他们追问他生了什么病,菲利普为了逗他们,编造了一种神秘的疾病,还取了个怪里怪气的名字,一半是希腊语,一半是拉丁语(这种奇怪的名字在医学术语中到处都是),孩子们听了又叫又笑,把他拖进客厅,让他再念一遍给爸爸听,让爸爸也长长见识。阿瑟尼站起来跟菲利普握了握手,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不过他那双眼睛又大又凸,任何时候都像是在瞪着别人,可不知为什么,菲利普这一次被他盯得不太好意思。
“你上周没来呀。”他说。
菲利普每次撒谎都觉得尴尬,刚解释完,他的脸就涨得通红。不一会儿,阿瑟尼太太进来跟他握了握手。
“希望您身体好些了,凯利先生。”她说。
菲利普有些纳闷,她怎么会知道他生病了呢。他跟孩子们上来的时候厨房门是关着的,而且孩子们一直都在他身边,没有人告诉她这事儿。
“还有十分钟才开饭呢。”她慢条斯理地说,“您要不要喝杯牛奶兑鸡蛋液,先垫一下肚子?”
她脸上那种关切的神情让菲利普有点不舒服。他哈哈干笑几声,说自己一点儿也不饿。萨利进来摆餐具,菲利普开始拿她打趣。他们家的人经常开玩笑,说萨利会变得跟阿瑟尼太太的一个姨妈一样胖。孩子们从来没见过这个伊丽莎白姨妈,不过在他们心里她就是那种猥琐的大胖子。
“我说萨利呀,咱们上一次见面到现在都发生了什么呀?”菲利普开始打趣了。
“没发生什么呀。”
“我敢说你肯定胖啦。”
“你肯定是没胖,”她回敬了一句,“你瘦得只剩骨架了。”
菲利普的脸唰一下红了。
“你刚刚用的是‘相似非难’,萨利。”她父亲喊道,“罚你脑袋上一根漂亮的头发。简,去把大剪子拿来。”
“可是爸爸,他真的很瘦,”萨利抗议道,“他瘦得皮包骨似的。”
“这不是问题,孩子。他想怎么瘦都可以,那是人家的自由。你要是胖起来可就不成体统咯。”
说着他骄傲地揽着闺女的腰,用赞赏的眼神看着她。
“让我把餐具摆好吧,爸爸。再说胖了又怎么了?只要我舒服就行,而且有些人不介意呀。”
“哎呀,这野丫头!”阿瑟尼喊道,夸张地把手一挥,“这丫头在讽刺我呢。有个叫约瑟夫的小伙子跟她求婚啦,他爸爸李维是霍尔本卖珠宝的。”
“你答应他了吗,萨利?”菲利普问。
“你到现在还不了解我爸爸吗?他刚才说的话没一个字是真的。”
“好吧,他要是没跟你求婚的话,”阿瑟尼大声说,“向圣乔治和快乐的英格兰发誓,我一定要捏住他的鼻子问他到底想干吗。”
“饭已经好啦,坐下来准备吃饭吧,爸爸。好了孩子们,都过去吧,全部都把小爪子洗干净,别偷懒啊,吃饭之前我可是会检查的,这事儿可没得商量。”
菲利普感觉自己快饿死了,可是才吃两口就直反胃,几乎什么也吃不下。他脑袋昏昏沉沉,没注意到今天阿瑟尼安静得有些反常。坐在这么舒服的房子里,菲利普觉得很宽慰,可他还是忍不住时不时瞥一眼窗外。外面正暴雨倾盆,晴朗的天空突然变脸,气温骤降,冷风呼啸,阵阵疾雨不时拍打着窗户。菲利普看着窗外的雨,不知道今晚该怎么办。阿瑟尼一家睡得很早,他最多只能在这里待到十点。一想到要走进这寒冷漆黑的雨夜,他的心就像掉进了冰窟窿。现在跟朋友们在一起,这凄风苦雨比他一个人在外游**的时候更加可怕了。他只能不停地告诉自己,今晚还有大把人要在外面过夜呢。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他努力跟大家聊天,每次听到雨打窗户的噼啪声,他都会吓得一激灵。
“简直像三月的天气。”阿瑟尼说,“不会有人想在这种天气过英吉利海峡。”
不一会儿,大家吃完了饭,萨利进来收拾桌子。
“要不要抽支廉价的劣质烟?”阿瑟尼说着,递给他一支卷烟。
菲利普接过来,痛痛快快地吸了一口,紧绷的神经得到了极大的舒缓。萨利把桌子收拾干净了,阿瑟尼叫她出去的时候把门关上。
“现在没人打扰我们了。”他转身对菲利普说,“我跟贝蒂说了,别让孩子们进来,等我叫他们的时候再进来。”
菲利普有点惊愕地看着他,还没来得及消化这句话的意思,阿瑟尼习惯性地把鼻梁上的眼镜架推了推,然后说:
“你上周星期天没来,我就写信问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结果你信也没回,星期三我就去了一趟你住的地方。”
菲利普把头别向一边,没有答话,他的心剧烈地跳动着。阿瑟尼也没有说话,菲利普觉得这沉默压得他透不过气来,可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的房东太太跟我说星期六晚上就没见过你了,说你还欠着她上个月的房租。这整整一个星期你都睡在哪儿呢?”
菲利普难以启齿,扭头看着窗外。
“没睡哪儿。”
“我有找过你。”
“为什么?”菲利普问。
“我跟贝蒂也走投无路过,唯一不同的是我们还有孩子要养活。你为什么不来这里呢?”
“我做不到。”
菲利普生怕自己会哭出来。他感觉浑身无力,只好闭上眼睛,皱紧眉头,努力控制住自己。他突然对阿瑟尼感到愤怒,能不能不要再问了,能不能不要管他。可他心里的防线已经彻底崩溃了。过了一会儿,他闭着眼睛,跟他讲述了他最近几个星期像坐过山车一样的经历。他讲得很慢,好尽量稳住自己的声音。讲着讲着,自己都觉得他这段时间的举动很疯狂,这样一想就更难讲下去了。他觉得阿瑟尼肯定当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
“从今天开始,你就搬过来跟我们住吧,一直到你找到工作为止。”听他说完后,阿瑟尼说道。
菲利普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红了脸。
“你真的太好了,可我不能这样。”
“为什么?”
菲利普没有回答。他怕给他们添麻烦,所以本能地拒绝了。每次接受别人的帮助他都很忸怩。而且他知道阿瑟尼一家也只能勉强糊口,还有那么大一家子要养活,既没有空床也没有余钱来收留他,更何况他跟他们无亲无故。
“你当然要过来啦。”阿瑟尼说,“你可以睡索普的床,索普跟他弟弟挤挤就行了。这么一大家子人,多你一个人吃饭没什么区别。”
菲利普不敢开口,他怕自己的声音会颤抖。阿瑟尼走到门边叫了声太太。
“贝蒂,”她进来后,阿瑟尼对她说,“凯利先生要跟我们一起住了。”
“哦,那太好了!”她说,“我这就去铺床。”
她的语气如此亲切又热情,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当然,菲利普深受感动。他从来没指望过别人对他好,每次有人对他好他都受宠若惊又感动不已。现在他再也忍不住了,两颗豆大的眼泪从他脸颊上滚落。阿瑟尼夫妇商量了一下接下来的安排,都装作没看见他脆弱得掉眼泪的样子。阿瑟尼太太出去以后,菲利普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的狂风暴雨,不禁轻轻一笑。
“今晚这种天气确实不适合出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