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伦敦后,菲利普成了外科病房的助理。他对外科的兴趣没有对药学的兴趣大,药学更像是一门经验科学,给了想象力更大的发挥空间。外科病房的工作也比内科室辛苦一些:每天上午九点到十点要上一节课,上完课马上就进病房包扎伤口、拆线、换绷带。菲利普对自己上绷带的技术有点得意,偶尔会自得其乐地从护士嘴里套出句夸奖。每周有几天下午会动手术,他就会穿上白大褂,站在阶梯教室的天井里,随时递上主刀医生需要的工具,或是用纱布把创口处的血吸走,方便医生看得更清楚。碰上比较罕见的手术,阶梯教室里会挤得水泄不通,不过一般在场的学生不超过六个,这种时候,整个手术过程会有种从容不迫的惬意感,菲利普很享受这种感觉。那段时间好像全伦敦的人都特别喜欢得阑尾炎,很多病人因此进了手术室,菲利普的指导医生还经常跟一个同事进行友谊赛,看谁割阑尾割得快并且创口小。
菲利普回到伦敦后成了外科病房的助理,每周有几天下午会动手术,他就会穿上白大褂,站在阶梯教室的天井里,随时递上主刀医生需要的工具。
过了段时间,菲利普被安排去值班,负责处理急诊病人。助理们轮流值班,每人每次连值三天,这三天就住在医院里,三餐都在休息室吃。休息室在一楼,靠近急诊室,里面有张折叠床,白天折起来放在壁橱里。值班的助理白天晚上都得随叫随到,随时准备照顾那些进来的伤号,一天到晚忙得脚不沾地;晚上每隔一两个钟头,头顶的铃铛就会叮当响,值班的助理马上条件反射地从**跳起来。最忙的时候当然是星期六晚上,星期六晚上最忙的时候则是酒馆打烊的时候。经常有喝得烂醉如泥的男人被警察拖进来,这种情况就得用洗胃泵。女人本来就不经喝,喝醉了还要挨丈夫打,不是被打破了脑袋,就是被揍得鼻子流血,有的发誓要把老公绳之以法,有的觉得太丢人,只说是自己不小心弄的。值班的助理会尽量把能处理的都处理了,碰到棘手的情况就去请住院医生;不过一般都不敢轻易惊动他,因为他可不想被人从五楼拽下来却发现问题一点也不严重。病人的伤势小到划伤手指,大到割破喉咙。有男孩护着被机器绞烂的手走进来,有被马车撞倒的男人被扛进来,有小孩子玩耍的时候摔断了胳膊腿,偶尔还有自杀未遂的人被警察抬进来。菲利普见过一个面如死灰、怒目圆睁的男人,一条又深又长的口子划过了他整个脸颊。他住了几个星期的院,好转之后还有个警员专门守着他。他沉默寡言,终日阴沉着脸,气自己居然还活着,并且明确表示一出院就会再次自杀。病房里总是人满为患,警察把人送来的时候,住院医生常常陷入两难,因为有时候很难判断送来的人是快死了还是喝醉了,如果只是喝醉了,洗好胃就可以让警察带回局子里,可是如果判断失误,病人死在了警察局,报纸上就会骂得很难听。菲利普总是累到精疲力竭了才去睡觉,这样一个小时之内都爬不起来了。没有病人照顾的时候,他就坐在急诊室跟夜班护士聊天。夜班护士头发灰白,长相很男性化,已经在急诊部工作了二十年。她喜欢这份工作,因为工作上的事情自己做得了主,也不用跟别的护士打交道。她动作有点慢,但绝对是一把好手,急救从来没失手过。新来的助理们没经验,遇事容易慌张,有她在就像吃了定心丸一样。她这些年见过的助理成千上万,她对谁都没什么特别的印象,统统管他们叫布朗先生。每次助理们表示抗议,告诉她自己真名的时候,她都只是点点头,然后继续叫他们布朗先生。急诊室里只有两张马鬃沙发和一盏火光摇曳的煤气灯,菲利普喜欢坐在这空****的房间里听她说话。她早就不把进急诊室的病人当人看了,在她眼里他们是醉鬼,是断了的胳膊,是割破的喉咙。她把世间的罪恶、不幸和残忍都视作理所当然,对她来说,人类的行为既无可称赞又无可指摘,她只是接受。她有种冷酷的幽默感。
“我记得有一个寻死的人,”她对菲利普说,“他跳进了泰晤士河,结果被人捞起来送到了这里,十天过后他得了伤寒症,因为喝了泰晤士河里的水。”
“那他死了吗?”
“死了,死得硬邦邦的。我到现在都还搞不清楚他是不是自杀的……这些寻死的家伙很有意思。我记得有个男的因为找工作无望,老婆又死了,就把衣服当了买了把左轮手枪,结果一枪打歪了,只崩掉了一只眼睛,住了段时间的院就好了。再后来,说了你都不信,这家伙缺了只眼睛又崩坏了脸,居然突然就想通了,觉得这个世界好像也没那么糟糕,后来就幸福地生活下去了。接触了这么多自杀的人,我发现一个人寻死并非大家以为的那样,是为了什么情呀爱的,那只是小说家的幻想;人之所以寻死,是因为身无分文、走投无路了。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可能是因为金钱比爱情更重要吧。”菲利普回答。
他这段时间满脑子想的都是钱的事。他发现他经常念叨的那句话实在太不靠谱了,什么“多一个人只是多一副餐具而已”,他开始为现在的花销发愁了。米尔德丽德一点也不会过日子,两个人在家吃饭的开销就跟下馆子差不多;小家伙还得买衣服,米尔德丽德要买靴子雨伞和一些对她来说缺一不可的零碎物件。从布莱顿回来后,她嘴上说要找工作,却一直不见行动,没过多久又得了重感冒,在**躺了两周。感冒好了她去应聘了一两个职位,结果都石沉大海,不是到得太晚,别人已经招到人了,就是她觉得活儿太重,身体吃不消。有一次好不容易通过了面试,一周的薪水十四先令,她又觉得她不止这个价。
“可不能委屈了自己呀,”她说,“你开价太低的话,别人是不会尊重你的。”
“我觉得十四先令也没那么糟糕。”菲利普冷冷地回答。
他忍不住想,要是有了这笔收入,家里的开销可就轻松多了。米尔德丽德已经在暗示他,说她之所以找不到工作,是因为没有体面的裙子穿去面试。菲利普给她买了裙子,她又去面试了一两次,但菲利普已经看出来她只是装装样子,压根儿就不想工作。他知道的赚钱的办法就只有炒股,去年夏天尝到了甜头,现在做梦都想再赚一笔;可是德兰士瓦[353]爆发了战争[354],南非的一切都停摆了。麦卡利斯特告诉他,雷德弗斯·布勒上将[355]一个月之内就会攻下南非首都比勒陀利亚,到时候股市肯定会暴涨。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待,等英国军队吃一场败仗,让股价下跌一些,到时候就可以低价买入了。菲利普开始孜孜不倦地读他最爱的报纸上“市井杂谈”的板块。他忧心忡忡,脾气也越来越暴躁,有一两次凶了米尔德丽德几句。米尔德丽德说话没分寸,又没有气量,当场就对他甩脸子发脾气,两人因此大吵了一架。每次吵完架菲利普都会为自己说过的话表达歉意,可是米尔德丽德生性小气,不肯原谅,怄气怄个两三天是常有的事。菲利普发现她现在方方面面都很招人烦:她吃饭的样子很做作,一点也不爱整洁,衣服在起居室丢得到处都是。这场战争牵动着他的神经,无论晨昏他都如饥似渴地读着报纸,米尔德丽德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她认识了两三个街坊,有个街坊问她愿不愿意让副牧师去她家坐坐。她在家里接待了副牧师,还不忘戴上一枚婚戒,自称是凯利夫人。家里的墙上挂着两三幅菲利普在巴黎时的习作,全都是**人像,有两张是**,一张是米盖尔·阿胡里亚的画像,画上的他双手握拳,两脚张开,直挺挺地站着。菲利普一直保留着这几幅画,因为这些是他画过的最好的作品,而且能让他想起那段快乐的时光。米尔德丽德早就看这几幅画不顺眼了。
“我希望你能把这几幅画取下来,菲利普。”她终于跟他提了这事儿,“十三号楼那个福尔曼太太昨天下午过来小坐,我都不知道眼睛该往哪儿看。我看见她一直盯着这几幅画。”
“这些画有什么问题吗?”
“太不得体了。要我说就是恶心!怎么能把这些**画挂家里呢。再说对孩子的影响也不好,她现在已经会认东西了。”
“你怎么能这么庸俗?”
“庸俗?我管这叫内敛。我以前从来没说过什么,可是你以为我喜欢整天看着这些赤条条的家伙吗?”
“你真的一点儿幽默感也没有吗,米尔德丽德?”他冷冷地问。
“这跟幽默感有什么关系?你不摘我都想自己动手了。你想知道我对这些画的看法吗?告诉你吧,我觉得这些东西很恶心。”
“我不想知道你的看法,我禁止你碰这些画。”
每次米尔德丽德生他气的时候都会拿孩子来惩罚他。小家伙很喜欢菲利普,就像菲利普很喜欢她一样。她每天早上最高兴的事情就是爬进他的房间(她快满两岁了,已经走得很稳了),被他抱进被窝里。每次米尔德丽德制止她的时候,可怜的孩子就会号啕大哭。菲利普让她别这样,她就这么回他一句:
“我可不想让她养成习惯。”
如果他再多说什么,她就会说:
“我的孩子我爱怎么管怎么管,跟你有什么关系。外人要是听到你说这些话,还以为你是孩子他爸呢。我是她母亲,我知道什么对她好。”
菲利普被她干的这些蠢事给激怒了,不过他现在一点也不在乎她了,所以也只是偶尔才被她激怒。他渐渐习惯了屋里有她这么个人。圣诞节到了,他可以休几天假。他买了些冬青树枝,把公寓装饰了一番,圣诞节当天还给母女俩各送了一份小礼物。由于两个人吃不完一只火鸡,米尔德丽德就烤了一只鸡,还煮了一个从附近的杂货店买的圣诞布丁。两人还开了瓶红酒犒劳自己。吃完饭,菲利普坐在炉子边的扶手椅里抽着烟斗。他好久不喝酒了,突然喝几杯还有点不习惯,脑袋晕晕乎乎的,终于暂时忘记了对金钱时时刻刻的焦虑。他感觉幸福又惬意。不一会儿,米尔德丽德进来说孩子要睡了,想让他亲亲,菲利普笑着走进了她的卧室。跟孩子说完晚安,他灭掉煤气灯,留了条门缝,免得听不见她的哭声,然后回到起居室。
“你要坐哪儿?”他问米尔德丽德。
“你还是坐你的椅子吧,我坐地板上就行了。”
他坐下来之后,米尔德丽德在火炉前坐定,然后背靠着他的膝盖。他不禁想到她住在沃克斯豪尔大桥路的时候他们就是这样坐着的,只不过现在的位置对调了,以前是他坐在地板上,把头靠在她的膝盖上。那时候的他爱她爱得多么痴狂啊。一时间,他对她产生了久未有过的柔情。他似乎感觉孩子那两条柔软的小胳膊还搂着他的脖子。
“你这样坐着舒服吗?”他问。
米尔德丽德抬头看着他,微微一笑,然后点了点头。两人都出神地望着炉火,谁都没跟谁说话。最后她终于转过身,好奇地看着菲利普。
“你知不知道,自从我搬到这里之后,你还没吻过我呢。”她突然说道。
“你想让我吻你吗?”菲利普微微一笑。
“我想你对我已经没有那种感觉了吧?”
“我非常喜欢你。”
“你更喜欢孩子。”
他没有回答,米尔德丽德把脸靠在他手上。
“你已经不生我的气了吗?”过了一会儿,她低垂着眼睛问道。
“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呢?”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这么喜欢你。浴火重生后我才学会了爱你。”
她居然用了一个她狂看的那种廉价小说里的词语,菲利普不禁打了个寒战。他心里纳闷她说的这些话对她来说到底有没有意义,也许除了引用《家庭先驱报》上那些生硬的语句,她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真情实感吧。
“我们这样住在一起真是太可笑了。”
菲利普许久没有答话,沉默再一次降临。不过他终于还是开口了,而且好像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沉默了许久。
“你不要生我的气。感情的事情是由不得人控制的。我还记得我曾因为你这样那样的行为怪你恶毒残忍,现在想来我真的很傻,你不爱我,我不应该因此责怪你。我以为我能让你爱上我,现在我知道了这是不可能的。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让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但无论是什么,这个东西才是最重要的。如果这个东西不存在,那无论你用什么办法,善良也好,慷慨也罢,都不可能让对方爱上你。”
“我以为你要是真的爱过我,现在就会依然爱着我。”
“我也这样以为。我以前觉得这种感觉会持续一生,我宁愿死也不能没有你,我还经常盼着你人老珠黄的那一天,等所有人都离你而去了,你就是我一个人的了。”
米尔德丽德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她站起身,说她准备去睡了。她怯怯地对他微微一笑。
“今天是圣诞节,菲利普,你不给我一个晚安吻吗?”
菲利普哈哈一笑,微微红了脸,俯身吻了吻她。她转身进了卧室,他拿着本书看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