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之间的冲突在两三个星期后达到了**。米尔德丽德被他的行为彻底激怒了。她心里有各种各样的情绪,换脸就像换衣服一样容易。现在她每天有大量的时间独处,没事就琢磨自己的处境。她没有把心里所有的感觉都付诸言语,甚至连这些感觉是什么都弄不清楚,不过有几件事情在她脑海中凸显出来,她就翻来覆去地琢磨着这几件事情。她一直都搞不懂菲利普,也一直不怎么喜欢他,不过她很高兴身边有这么个人,毕竟他是个绅士,父亲又是当医生的,伯父又是做牧师的,都是体体面面的上等人。说实话她有点儿鄙视他,因为她曾经把他耍得团团转;可是与此同时,她在他面前总觉得不太自在,没办法放开自己。她感觉菲利普有些看她不顺眼。

刚搬来这套小公寓时,她身心俱疲,深感羞耻,很高兴可以一个人待着。想到不用再付房租了,她心里很安慰;以后不用顶风冒雨出去赚钱了,不舒服的时候可以安安稳稳地躺在**,她痛恨她过的那种生活,见人就得赔笑脸,说话得低声下气的,那种日子实在太可怕了。即使现在,偶尔想起那些粗暴的男人和他们不堪入耳的言语,她都还忍不住自怜自哀地掉眼泪。不过她很少想到这些。她很感激菲利普把她从火坑里救了出来,想到他一直掏心掏肺地爱她,自己却那样作践他,她的心就因悔恨而一阵绞痛。要补偿他很简单,那种事对她来说不算什么。可是万万没想到他竟然拒绝了,不过她只是耸了耸肩——他爱摆架子就摆架子吧,她才不在乎呢,过不了多久他就会百爪挠心地求她了,到时候就轮到她来拒绝了。他要是觉得这是她的损失,那他就大错特错了。她毫不怀疑自己对他的掌控力。他这人是很古怪,不过她早就把他摸透了。他以前不是动不动就跟她吵架吗,每次都发誓再也不见她了,总是没过多久就跪在她面前求原谅。想到他那低三下四的样子她就浑身爽快。就算让他趴在地上,让她踩着他的背走过去,他也是心甘情愿的。她可是见过他痛哭流涕的样子呢。她很清楚该怎么对付他:不搭理他,假装没发现他在生气,把他晾在一边不闻不问,保证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摇着尾巴来找她了。想到他在她面前含垢忍辱的样子,她不禁得意地笑出了声。她现在放纵也放纵过了,男人这东西她已经看透了,以后再也不想跟他们有任何瓜葛。她已经准备好跟菲利普一起过日子了。说到底,他毕竟是个地地道道的绅士,这一点还是不能小瞧的,是吧?总之,她现在一点也不着急,也不打算主动出击。她很高兴他越来越喜欢她的孩子了,不过还是觉得很好笑;他居然对别的男人的孩子这么上心,真是让人笑掉大牙。这家伙就是个怪胎,绝对的怪胎。

可是有一两件事情让她很惊讶。她已经习惯了菲利普在她面前卑躬屈膝的样子,以前他什么都愿意为她做,而且还求之不得呢。她也习惯了菲利普因为她一句气话就伤心难过,因为她一句好话就眉开眼笑;他现在不一样了,她心想他过去这一年还是没什么长进,脾气还是这么古怪。她从来没想过可能是他的感情起了变化。菲利普对她的坏脾气视而不见的时候,她还以为他只是在假装。有时候他想看书,竟然直接叫她把嘴巴闭上,她真不知是该大发脾气还是甩脸子给他看,结果因为实在是太诧异了,竟然什么反应也没做。然后就到了那一次谈话,他说希望他俩的关系是柏拉图式的。她顿时想起了他们共同经历过的那件事情,还以为菲利普是怕她会怀孕。于是她想方设法打消他的顾虑,可是怎么说都没用。她这样的女人意识不到,男人并不是都像她那样满脑子想着那档子事儿;她跟男人的关系向来纯粹是性关系,她没办法理解他们居然还会有别的兴趣。她突然想到菲利普一定是移情别恋了。她开始密切地观察他,怀疑他勾搭上了医院的护士,或是平时出去幽会的哪个女人。经过一番巧妙的提问,她得出了一个结论——阿瑟尼家里没什么构成威胁的人物;至于护士嘛,她总觉得菲利普跟大多数医学生一样,都不把护士当女的看,一想到她们就仿佛闻到了淡淡的碘伏味儿。除此之外也没什么人给他写信,他的私人物品里也没有姑娘的照片。如果他真的爱上了别人,那他可真是藏得滴水不漏啊。再说每次问他问题的时候,他都回答得非常坦诚,显然没有怀疑过她是否别有用心。

“反正我不相信他爱上别人了。”她最后这样对自己说。

她不禁松了口气,因为这样的话他肯定还是爱她的,可是这样一来他的行为也太令人费解了。既然他打算这样对她,当初为什么还让她搬过来呢?这太不正常了。米尔德丽德这样的女人不会想到,这一切也许是出于怜悯、慷慨和善良。她只得出这样一个结论:菲利普是个怪人。她突发奇想,觉得他这样做是出于骑士风度。她满脑子都是廉价小说里那些夸张的情节,马上就幻想出了各种浪漫的原因来解释他的矜持。她脑海中飞驰而过这样的画面:男女主人公因为误解而互生嫌隙,历经磨难之后重燃爱火,灵魂被淬炼得纯洁无瑕,最终在一个圣诞的极寒之夜天人永隔。她决定要在布莱顿度假的时候结束这种莫名其妙的状态。到时候两人共处一室,所有人都会以为他们是两口子,码头上海风一吹,乐队的音乐一起,一切就都顺理成章了。结果他死活不肯跟她住同一个房间,而且语气有种从未有过的坚决,她猛然意识到他对她没性趣了。她震惊了。她想到了他以前说过的那些情话,想到了他曾经爱她爱得多么疯狂。她感觉受到了羞辱,心里愤恨不已。不过她骨子里有种傲慢,所以忍忍也就过去了。他可别以为她米尔德丽德爱上他了,她才没有呢。有时候她恨他,恨不得好好羞辱他一番;可她发现自己竟无能为力,不知道该怎么对付他。她在他面前变得紧张起来,有一两次还偷偷哭了一场。她也试过拼命讨好他,有天晚上他俩一起在海边散步,她轻轻挽起他的胳膊,结果他过了一会儿就找了个借口挣脱了,好像被她碰一下都很不舒服似的。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现在她只有通过孩子才能牵制他。他好像越来越喜欢这个孩子了,只要扇孩子一巴掌或者推她一把就能气得他脸色煞白;也只有当她抱着孩子站着的时候,他的眼睛里才会流露出往日温柔的笑意。这是她有次抱着孩子站在海滩上让人拍照时发现的,从那以后她就经常摆出这样的姿势给他看。

回到伦敦后,米尔德丽德开始找工作。她之前一直信誓旦旦地说找工作很容易。她现在不想再依靠菲利普了;她想象着有一天跟他宣布她要搬走了,还要把孩子带走,想想就得意得很。可是真要开始工作的时候,她突然又打起了退堂鼓。她已经不习惯长时间工作了,也不想被哪个女经理呼来唤去,一想到又要穿上以前的制服,她就感觉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再说她跟邻居们说过,他们小两口的日子过得很滋润,要是让他们知道她还得自个儿出去挣钱,那岂不是太丢脸了?她那懒惰的天性又占了上风。她不想离开菲利普,只要菲利普愿意养她,她干吗非走不可呢?虽说没什么钱可挥霍,但至少有吃有住呀,而且说不定哪天他就时来运转了。他那个伯父一把老骨头了,指不定哪天就翘辫子了,到时候他肯定能继承点儿遗产。退一万步说,就算像现在这样过下去,也好过为了几先令的薪水每天起早贪黑给人做牛做马呀。这样一想,找工作的意志顿时松懈了。她还是会看日报上的招聘专栏,不过只是为了表明如果有合适的工作,她还是愿意试一试。可她时常感到恐慌,她怕菲利普哪天厌烦她了,不想再养她了。她现在已经彻底失去了对他的掌控,他很可能只是因为喜欢孩子才让她继续住下去。她翻来覆去地琢磨着这些事情,怒火中烧地想着总有一天要让他付出代价。她没办法接受他已经不再爱她了这个事实。她要逼他爱上自己。她心里恼怒不已,可有时又会莫名其妙地渴望他。他现在冷若冰霜的样子让她很恼火,她总是不由自主对他产生那种想法。她觉得菲利普对她的态度很过分,她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竟遭他如此对待。她不停告诉自己他们这样生活在一起很不正常。继而又想,要是情况有所不同,她怀上了他的孩子,他是肯定会娶她的。他这人是很古怪,可他毕竟是个地地道道的绅士,这一点谁也不能否认。她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办法,最后就跟着了魔似的,下定决心要扭转他们之间的关系。他现在甚至都不吻她了,她想要他的吻,她还记得他以前是多么狂热地吻住她的嘴唇。一想到这事她就心痒痒的。她经常看着他的嘴巴出神。

二月初的一天晚上,菲利普跟她说他要跟劳森一起吃饭,晚上很晚才回来。劳森要在画室里办生日派对,还从比克街那家酒馆买了两瓶他们最爱喝的潘趣酒,打算痛痛快快地玩儿一晚上。米尔德丽德问他会不会有女人在场,菲利普说没有,请的都是男的,他们就打算坐着抽抽烟聊聊天。米尔德丽德觉得这听上去很没意思,她要是画家的话,肯定得找半打模特作陪。晚上,她躺在**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突然她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个好办法。她从**爬起来,把楼梯平台的插销给插上了,这样菲利普就进不来了。凌晨一点左右,菲利普回来了,发现插销插上了,米尔德丽德听见他在门口咒骂,于是爬起来给他开门。

“你干吗把自己反锁在里面?不好意思,害你起来给我开门。”

“我专门给你留了门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就锁上了。”

“你快回去睡觉吧,不然会着凉的。”

他走进起居室,把煤气灯调亮了。米尔德丽德跟着他进了起居室,走到火炉边。

“我想暖一下脚。我的脚冻得跟冰块一样。”

菲利普坐下来脱靴子。他眼睛发亮,红光满面。米尔德丽德一看就知道他喝酒了。

“玩儿得高兴吗?”她说着对他微微一笑。

“高兴,太高兴了。”

菲利普现在相当清醒,不过这一晚上说说笑笑的,他到现在都还很兴奋。这样的夜晚让他想到了以前在巴黎的时光。他兴致勃勃,快活极了。他从口袋里掏出烟斗,把烟丝装满了。

“你不去睡觉吗?”米尔德丽德问他。

“一会儿再睡,我现在一点儿也不困。劳森玩儿得可高兴了,从我进门到走的时候,他那张嘴巴就没停过。”

“你们都聊了些什么呀?”

“天知道!天南地北,什么都谈。个个都扯着嗓子嚷嚷,谁也没听谁的,你真该看看那场面。”

菲利普回味着今晚的时光,高兴得哈哈大笑,米尔德丽德也跟着笑了。她敢肯定他今晚喝大了,这正是她意料之中的事情。男人嘛,她太了解了。

“我可以坐下来吗?”她说。

菲利普还没来得及答话,她就一屁股坐在了他的大腿上。

“你要是还不睡的话,最好去披一件睡袍吧。”

“哦,我这样挺好的。”她搂住他的脖子,用脸贴着他的脸说,“你对我怎么这么坏呀,菲儿?”

菲利普试着站起身来,但是米尔德丽德搂住他不放。

“我真的很爱你,菲利普。”她说。

“别在这儿瞎扯淡了。”

“我没有胡扯,我说的是真的,没有你我活不下去。我想要你。”

菲利普挣开了她的怀抱。

“你快起来。你这是在丢人现眼,弄得我也跟个白痴一样。”

“我爱你,菲利普!我想补偿我对你造成的所有伤害。我没法儿这样过下去了,这太违反人性了。”

菲利普从椅子里滑出来,留她一个人坐那里。

“很抱歉,可是已经太迟了。”

她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听着很揪心。

“可是为什么?你怎么能这么残忍?”

“可能是因为我以前爱你爱过头了吧。我已经把**耗尽了,一想到这种事我就害怕。我现在一看到你就会想到埃米尔和格里菲斯。这种事我也没办法,我想我就是过不去心里的坎儿吧。”

米尔德丽德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不停地吻着。

“别这样!”他喊道。

她颓然地跌坐回椅子里。

“我不能这样过下去了。如果你不爱我,我宁可搬走。”

“别傻了,你又没地方去。你想在这里住多久就住多久,但前提是我们只是朋友关系,这一点你必须明白。”

她突然收敛起如火的**,发出了一阵轻柔而魅惑的笑声。接着故作娇羞地走到他面前,抬起两只胳膊搂着他,然后压低声音哄他说:

“别傻了,你只是紧张而已,你都不知道我在**有多温柔。”

她贴着他的脸,轻轻蹭着他的脸颊。菲利普觉得她的笑容****得令人作呕,她眼里的**光让他不寒而栗。他本能地往后一缩。

“别乱来。”他说。

可她说什么也不肯放他走。她噘起嘴凑近他的嘴巴,菲利普抓住她的手一把掰开,然后把她推到一边。

“你让我恶心。”他说。

“我?”

她一手撑着壁炉台稳住自己,一边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她的脸颊上突然冒出了两个小红疙瘩。她突然怒不可遏地尖声大笑。

“我居然让你恶心!”

她停顿片刻,猛吸一口气,突然对着他破口大骂。她扯着嗓子咆哮着,用她能想到的各种脏话骂他,言辞之**让菲利普目瞪口呆。她一向爱装斯文,说话拿腔拿调,任何粗言秽语都让她惊恐失色,菲利普万万没想到她居然能骂出这些话。米尔德丽德走到他身边,猛地抵住他的脸。她激动得脸都变形了,声声咒骂就像山洪暴发,口水汇成涓涓细流,不住地往下淌。

“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你,一次都没有!我从头到尾都在耍你,你这人无聊透顶,你把我烦得要死,我恨你!要不是为了钱,我永远都不会让你碰我,你知不知道你那副嘴脸凑过来亲我的时候我有多恶心。我跟格里菲斯没少在背后嘲笑你,因为你他妈就是个大傻瓜!大傻瓜!大傻瓜!”

说完又是一阵劈头盖脸的痛骂。她控诉他做过的每一件刻薄的事情,她说他为人吝啬,说他呆板沉闷,说他虚荣自私。她的嘲笑像喷射而出的毒液,专门瞄准他最敏感的地方。终于她转身走了,边走边用不堪入耳的词语骂他,骂得歇斯底里,骂得疾风暴雨。她一把抓住门把手,猛地把门拉开,然后转过身骂出了对他来说最有杀伤力的一句话。她把所有的恶意和憎恨都注入其中,铆足劲骂出了这个字眼,就像给了他一记重拳。

“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