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请了他的指导医生雅各布斯先生来给他动这个手术,雅各布斯欣然同意了,他正好对疏于治疗的畸形足很感兴趣,正在为一篇论文收集资料。他提前给菲利普打了预防针,说他没办法把他的跛脚变得像另一只脚那样完好,不过他觉得能做的还是很多;以后走路还是会一瘸一拐的,不过可以穿上没那么难看的靴子了。菲利普想到他曾祈求能移开大山的上帝把他的跛脚变好,他不禁苦涩地笑了。

“我没指望出现奇迹。”他回答。

“我觉得你来找我做这个手术很明智。你以后开业行医了就会发现,跛脚会给你带来很大的麻烦。那些小百姓有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他们不喜欢找那些身体有毛病的医生看病。”

菲利普住进了一间“小病房”。这个房间位于楼梯平台上,每个病房外面都有一间这样的病房,专门用来安置一些情况特殊的病人。菲利普在这里住了一个月,因为雅各布斯要等他能走路了才放他出院。由于手术效果很好,他这段时间过得还算愉快。劳森和阿瑟尼都来探望过,有一天阿瑟尼太太还带了两个孩子过来看他,有几个同学也时不时过来跟他聊两句,米尔德丽德每周过来两次。每次受到别人的关心他都会觉得受宠若惊,现在看到大家都对他这么好,他心里既感动又感激。住院这段时间他暂时从焦虑中解脱了,不用担心以后的生活,不用担心钱够不够撑到最后,也不用担心能不能通过期末考,还可以抛开一切尽情读书。最近他没读进去多少书,因为米尔德丽德总是打扰他。有时候他正在集中精力思考问题,她偏偏要不着边际地闲扯几句,而且得不到他的回应绝不罢休;每次他舒舒服服地坐着看书的时候,她就有各种事情要找他帮忙,不是拿着个瓶子让他拔一下木塞,就是拿着个锤子让他敲一下钉子。

他们决定八月去布莱顿。菲利普想住家庭旅馆,米尔德丽德不肯,说这样的话她还是得做家务,只有住那种食宿全包的公寓她才能真正地放假。

“每天买菜做饭我都快烦死了,我真的想彻底休息一下。”

菲利普同意了,米尔德丽德正好知道肯普顿有一家公寓,一周的租金不超过二十五先令。他们说好由她写信去订房间,可是菲利普出院回到家里发现她什么也没干。他有些生气了。

“你不至于忙得连写信的时间都没有吧?”菲利普说。

“哎呀,我怎么可能什么事情都记得,就是忘了也不能怪我呀,是吧?”

菲利普恨不得马上就去海边,不想再浪费时间跟公寓的女主人联系。

“我们到时候把行李寄存在火车站,直接过去看他们有没有房间,有的话就请个搬运工把行李送过来。”

“随你的便吧。”米尔德丽德生硬地回答。

她不喜欢被人教训,马上就拉下脸来一言不发,菲利普忙着做行前准备,她就无精打采地坐在一边。这间小小的公寓在八月骄阳的炙烤下又热又闷,马路上扬起一阵阵臭得熏人的热浪。菲利普躺在那间刷着红色水浆涂料的小病房时,一直渴望着呼吸新鲜的空气,渴望海浪拍打他的胸腔。他感觉再在伦敦待一个晚上他就要发疯了。布莱顿的大街小巷都被度假的人挤得水泄不通,米尔德丽德一看到这番景象,心情马上就变好了。坐上去肯普顿的马车时,他俩都兴高采烈的。菲利普抚摸着小家伙的脸蛋。

“只要在这里住上个几天,这张小脸蛋就会变得红扑扑的啦。”他笑着说。

到了那家公寓门口,他们付了钱就让马车走了。开门的是个邋遢的女仆,菲利普问她有没有房间,女仆说她得去问一下老板娘。不一会儿,一个身材臃肿、手脚麻利的中年妇女从楼上下来了。她出于职业习惯把他们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问他们想住什么房间。

“两个单人房,如果有的话,最好再加一张婴儿床。”

“单人房都已经订完了,倒是有一间又大又舒服的双人房,我可以给你们加一张婴儿床。”

“这恐怕不行。”菲利普说。

“下周我就能给你们一间单人房。布莱顿现在人满为患,只能有什么住什么呀。”

“如果只用等几天的话,咱们就先将就住着吧,菲利普。”米尔德丽德说。

“我觉得还是两个房间更方便些,您能给我们推荐一下别的地方吗?”

“可以,不过我估计他们的房间也不比我多。”

“您要是不介意的话,就跟我说一下地址吧。”

那个胖女人推荐的公寓就在隔壁街,走路过去就可以了。菲利普现在走路不成问题,不过还是得拄着手杖,身体也还很虚弱。米尔德丽德抱着孩子,两人一路上都没说话。不一会儿,菲利普看见她在掉眼泪。他顿时觉得很心烦,故意装作没看见,可是米尔德丽德硬要他给点反应。

“借我张手帕行不行?我抱着孩子拿不到。”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别过头去不看他。

菲利普把自己的手帕递给她,但是什么也没说。米尔德丽德擦干眼泪,见他没说话,又继续说道:

“我是身上有毒还是怎么着?”

“不要在大街上嚷嚷好吗?”他说。

“为什么非得分开住呢?你说这看起来多可笑啊,人家会怎么想我们?”

“他们要是知道内情的话,估计会把我们当成道德模范的。”菲利普说。

米尔德丽德斜眼瞟了他一眼。

“你该不会打算跟别人说我们没结婚吧?”她赶紧问了一句。

“不会。”

“那你为什么不肯像我老公一样跟我住在一起呢?”

“亲爱的,我也说不清楚。我不想羞辱你,可是我真的做不到。我知道这很傻,也很没有道理,可是我也没办法,那种感觉不是我能控制的。我以前太爱你了,以至于现在……”他说到一半就打住了,“毕竟感情的事是没什么道理可讲的。”

“你根本就没有爱过我!”她嚷道。

第二家公寓的老板娘是个忙得团团转的老姑娘,她长着一双精明的眼睛,说话连珠炮似的。他们可以选择住双人房,一周的租金是二十五先令,外加五先令可以添一张婴儿床,也可以选择住两个单间,一周的租金是一镑。

“我得收这个价才行。”她有些抱歉地解释道,“因为有时候实在没办法了,单间里都能放两张床。”

“这个价钱也不至于要了我们的命。你觉得怎样,米尔德丽德?”

“哦,我无所谓,我有的住就不错了。”她回答。

菲利普对这个赌气的回答付之一笑。房东太太安排人去把他们的行李搬过来,两人终于可以坐下来休息一下了。菲利普的脚有点痛,他把脚搭在椅子上,舒舒服服地歇息着。

“你不介意我跟你坐在同一个房间吧?”米尔德丽德挑衅地说。

“咱俩别吵架,米尔德丽德。”菲利普温和地说。

“我还不知道你这么有钱呢,一周一镑的房租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你别生我的气,我们只有这样才能生活在一起。”

“说白了你就是看不起我。”

“当然不是了。我怎么会看不起你呢?”

“这太不正常了。”

“是吗?你该不会是爱上我了吧?”

“我?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没什么,只是你不是那种多情的女人。”

“这简直太丢人了。”她气呼呼地说。

“哦,我要是你的话,我才不会操心这个呢。”

公寓里住了十一二个人。吃饭的地方是一个逼仄灰暗的房间,所有人围坐在一条长桌边,房东太太坐在桌首分肉。饭菜让人难以下咽。房东太太管这叫法式烹饪,意思就是用随便勾兑的酱汁来掩盖食材的劣质,这样就看不出来他们吃的鳎目鱼其实是鲽鱼,羊羔肉其实是新西兰羊肉。厨房很小,做菜很不方便,每道菜上桌时都是温的。食客们无聊又做作,老太太身边坐着嫁不出去的老闺女,滑稽可笑的老光棍们故作斯文,脸色苍白、人到中年的小职员跟老婆坐在一起,大谈已经出嫁的女儿和在殖民地身居高位的儿子。他们在饭桌上讨论科雷利小姐[352]最新的小说,有些人喜欢莱顿勋爵多过阿尔玛-塔德玛,有些人喜欢阿尔玛-塔德玛多过莱顿勋爵。米尔德丽德很快就把她跟菲利普的浪漫姻缘告诉了周围的女士,菲利普发现自己一下子成了众人关注的焦点:原来他家是郡上的名门望族,但他还是个“噱生”的时候就结了婚,家里人剥夺了他的继承权;米尔德丽德的父亲则在德文郡拥有大片田产,但是因为嫁给了菲利普,家里不肯给他们任何资助,所以他们才来住寄宿公寓,也没给孩子请保姆;不过一定要住两个房间才行,因为他们都住惯了宽敞的大房间,不想挤在一个房间里。其他房客之所以住这里都各有各的理由:有位单身绅士度假一般都是住大都会,可是他喜欢热闹,那些高档酒店可没这种氛围;还有个带着老姑娘的老太太在伦敦有栋很漂亮的房子正在装修,她跟闺女说“亲爱的格温妮啊,咱们今年度假必须少花点儿钱了”,母女俩这才来到了这里,不过这跟她们住惯了的地方还是有天壤之别。米尔德丽德觉得他们都很有上流社会的范儿。她很讨厌庸俗粗鲁的人,觉得绅士就该是地地道道的绅士。

“绅士淑女就该是绅士淑女嘛。”她说。

这话听得菲利普莫名其妙,不过他听她跟不同的人说过两三次,每次都能得到对方由衷的赞同,于是他得出了结论:也许是自己智商不够所以理解不了吧。这是米尔德丽德搬过来之后他们俩第一次朝夕相处。在伦敦的时候他不会整天看见她,下了班回到家里可以聊一下家务、孩子和邻居,也不至于没话说,然后他就可以安心学习了。现在他一天到晚都跟她待在一起。吃完早餐一起走路去海滩,游游泳,散散步,一个上午也就打发了;傍晚把孩子哄睡了,就一起在码头上吹吹风,这段时间也还可以忍受,毕竟耳边有袅袅不绝的音乐,眼前有川流不息的游客(菲利普自得其乐地想象着他们的身份,在脑海里编造关于他们的小故事,他已经习惯了嘴巴上应和米尔德丽德,思绪继续神游天外);可是下午的时间就漫长又难熬了,两人常常呆坐在海滩上,米尔德丽德说他们一定要充分利用“布莱顿医生”的疗养效果。菲利普想看书也不行,因为米尔德丽德没事就跟他叨扯几句,如果不搭理她,她就会抱怨说:

“哎呀,菲利普,把你那本破书丢到一边儿去吧。一天到晚看书对你没好处,你会把脑子看糊涂的我跟你说。”

“胡说八道!”他回答。

“再说这也太不合群了。”

菲利普发现跟她聊天很困难。她甚至连自己说话的时候都没办法专心,有时候一只狗从她面前跑过,或是一个穿着花哨夹克的男人路过,她都会岔开话题评论一句,然后就忘了自己刚才在说什么。她尤其不擅长记名字,每次想不起来的时候都很恼火,经常讲到一半的时候停下来苦思冥想。有时候半天也想不起来,只好悻悻作罢,可是经常没过多久又想起来了,她也不管菲利普在说什么,突然插一句进来:

“柯林斯!就是柯林斯。我就知道我会想起来的。我刚刚想了半天的名字就是柯林斯。”

每次都气得菲利普鬼火冒,因为这说明她根本就没有听他说话,可是如果他一言不发,她又会说他老是郁郁寡欢。她的脑子一团糨糊,一谈到抽象问题就转不了五分钟。菲利普若是滔滔不绝地谈论那些概念性的东西,她马上就会表现出厌烦的样子。她经常做梦,梦到了什么都记得一清二楚,每天都要啰里巴唆地讲给他听。

有一天早上他收到了阿瑟尼寄来的一封长信。他正在用一种奇特又很有寓意的方式度假,这很符合他的性格。他像这样度假已经有十年了。他把全家带到了肯特郡的一个啤酒花田,那里离阿瑟尼太太老家不远,一家人在那里摘了三个星期的啤酒花。这种度假方式可谓一举三得,既可以待在户外,又可以挣点外快(阿瑟尼太太对此尤其满意),还可以重建跟大地母亲的联结。阿瑟尼强调的正是最后一点。田间地头的劳作给他们注入了新的活力,仿佛经由某种神奇的仪式重新焕发了青春,四肢变得强健有力,心灵充满甜蜜的喜悦。菲利普曾听他就此发表过许多议论,他把劳动对人的益处说得神乎其神、天花乱坠。阿瑟尼邀请他过去住一天,想跟他分享一下他近来对莎士比亚和玻璃琴的思考,而且孩子们也吵着要见菲利普叔叔。下午跟米尔德丽德坐在海滩上时,他又把信拿出来读了一遍。他想到了阿瑟尼太太,这个子女众多、热情好客又和蔼可亲的慈母;他想到了萨利,她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稳重,俨然扮演着小妈妈的角色,在孩子里很有威信,她梳着长长的浅色发辫,有着宽阔饱满的额头;他还想到了剩下的那堆孩子,他们一个个活泼欢乐、健康俊美。他的心飞到了他们身边。这家人身上有一种他未曾在别人身上见过的品质,那就是善良。虽然现在他才意识到这一点,但是很显然,这一家人吸引他的,正是他们身上那种善良之美。理论上来说他并不相信所谓善良,因为如果道德准则仅仅是为了方便人们在社会上生活而制定的,那么善良和邪恶就没有任何意义。他不想推翻这一个逻辑,可是他们身上的确有种单纯的善良,自然而然,毫不刻意,他觉得这很美。想着想着,他不知不觉把手里的信纸撕成了碎片。如果要去的话,他想不到该怎么甩掉米尔德丽德,可他又不想跟她一起去。

天气炎热,万里无云,热浪把他们赶到了一个阴凉的角落。小家伙一本正经地在海滩上玩儿石头,时不时爬到菲利普面前,把一颗小石头塞进他手里,然后又把它拿走,小心翼翼地放下来,她在玩儿一个只有她自己知道的神秘又复杂的游戏。米尔德丽德睡着了,头往后仰,嘴巴微张,两条腿大剌剌地伸直,靴子从衬裙里露出来,撇成个难看的八字。菲利普的目光本来只是不对焦地落在她身上,现在他开始认真审视起她来。他想到自己曾爱她爱得死去活来,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却对她毫无感觉了。这种转变让他心里隐隐作痛,仿佛他经受过的所有痛苦都是白费。以前只要碰一下她的手他就会欣喜若狂;他曾经渴望进入她的灵魂,和她分享每一个想法和感受;他曾经感到痛苦万分,因为当他们陷入沉默时,她随口说出的一句话让他意识到他们的思绪相隔有多远;他曾想对抗他们之间那堵难以逾越的高墙,想超越不同性格之间的隔阂。他曾经爱得如此疯狂,现在却对她心如止水,这让他感到莫名地悲哀。有时候他恨她,这个女人完全不懂得吸取教训,人生的起起落落并没有教会她任何东西。她还是像以前那样傲慢无礼。每次听到她对公寓里辛苦干活儿的女佣颐指气使,他都觉得厌恶不已。

他开始考虑今后的打算。四年级末就可以参加产科考试了,考完试再过一年就可以取得行医资格,到时候也许能去西班牙旅游一趟。他想亲眼看看那些只在照片上见过的作品,他深深觉得格列柯的画作暗含着对他来说异常重要的启发,他觉得到了托莱多一定可以参透。如果旅途中一切从简,也许一百镑就够他在西班牙生活半年——只要麦卡利斯特再给他推荐一只好股,他可以轻轻松松赚到这笔钱。一想到那些古老美丽的城市和卡斯蒂利亚黄沙遍地的平原,他心里就暖融融的。他深信比起生活现在所给予的,他还可以从中得到更多,他在西班牙可以活得更加热烈。也许他可以在某个古老的城市里行医,那里有很多外国人,有短暂停留的也有长期定居的,他应该能在那里谋生。不过这还要等到很久之后,首先他必须找一两个在医院的工作,先积攒一些工作经验,以后找工作也会容易些。他想在那种不定期不定航线的货轮上谋个船医的职位,那种货轮行程宽松,他可以在沿途停靠的地方游览观光。他想去东方,脑海中满是曼谷、上海和日本港口的画面;他想象着油亮的棕榈树和炽热的蓝天,黝黑的人们和一座座宝塔,东方的香气充斥着他的鼻腔。他的心脏跳动不已,渴望一睹世界的美丽与神奇。

米尔德丽德醒了。

“我想我肯定是睡着了。”她说,“喏喏喏,你这个淘气的小妞,你瞧你都把自己弄成什么样了。菲利普,你看看,她这条裙子昨天还干干净净的呢,现在都弄成个什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