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门口响起了一阵敲门声,孩子们一窝蜂冲了进来。一个个洗得干干净净,收拾得整整齐齐,用肥皂洗过的小脸蛋闪闪发亮,沾了水的头发梳得服服帖帖。他们全都要在萨利的带领下去主日学校。阿瑟尼一个劲儿地逗他们,看得出来,这些孩子个个都是他的心头肉。孩子们都长得很健康,也很漂亮,阿瑟尼对他们引以为傲,那样子看了很让人感动。菲利普感觉孩子们在他面前有点害羞,等爸爸把他们打发走的时候,他们显然都松了口气,一溜烟从屋子里跑出去了。几分钟后,阿瑟尼夫人进来了。她已经摘掉了头上的卷发针,前额耸立着繁复的刘海儿。她穿着一条素净的黑裙子,帽子上装饰着廉价的花饰,她正费力地把一双因为太过操劳而变得红肿粗糙的手挤进一副黑色的羊羔皮手套里。
“我要去教堂了,阿瑟尼。”她说,“你没啥需要的吧?”
“只需要你的祷告,我的贝蒂。”
“祷告对你也没啥用,你才不信这一套呢。”她笑着说,然后又转向菲利普,慢条斯理地对他说,“我没法儿让他去教堂。他呀,比无神论者好不到哪儿去。”
“她简直像极了鲁本斯[337]的第二任老婆。”阿瑟尼大声说,“要是再穿上十七世纪的衣服,肯定美得不可方物。要娶就要娶这样的老婆,我的老弟。你看看她。”
“你就别叨叨了吧,阿瑟尼。”她淡定地说。
她终于把手套扣好了,走之前又转向菲利普,露出了一个和蔼又有些尴尬的微笑。
“您会留下来喝茶的吧?阿瑟尼喜欢跟人聊天,难得遇到够聪明的人。”
“他当然会留下来喝茶啦。”老婆走了以后他接着说他,“我坚持让孩子们去主日学校,我也喜欢贝蒂去教堂。我觉得女人就应该笃信宗教。我自己不信那一套,不过我喜欢女人和孩子信教。”
菲利普在涉及真理的问题上很较真,阿瑟尼这种随意的态度让他有些震惊。
“可是,你怎么能看着你的孩子学一些你根本不相信的东西呢?”
“如果这些东西是美的,我就不太在乎它是不是真的。一个东西既要在理性层面吸引你,又要在美感层面吸引你,这个要求未免太高了。我想让贝蒂皈依罗马天主教,我想看着她头戴纸花冠改宗天主教,可惜她是个无可救药的新教徒。再说信不信宗教跟人的性情有关,如果你本身就有宗教气质,不管是什么你都会相信;如果你本身没有宗教气质,那无论别人给你灌输了什么信仰,你最后都会摆脱掉。宗教也许是道德教育最好的手段,就像你们开药的时候会用到的一些药,这些药本身没什么效果,但可以促进别的药物的吸收。你信了某个教就等于接受了某种道德观念,因为二者是捆绑在一起的,如果有一天你不再信这个教了,那些道德观念也还是会留在你心里。比起研读斯宾塞[338]的哲学著作,那些通过上帝的爱知道要与人为善的人,更可能成为一个善良的人。”
这跟菲利普的观点完全相反。他依然觉得基督教是一种可耻的枷锁,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必须挣脱。在他的潜意识中,基督教意味着特坎伯雷大教堂里乏味的礼拜仪式,意味着在布莱克斯特布尔冰冷的教堂里枯坐几个小时。他觉得阿瑟尼说的道德观念不过是宗教的一部分,是那些智商有限的人抛弃了信仰之后保留下来的,他们不知道,这些观念唯一的合理性正是由宗教赋予的。他正想着该如何回应,阿瑟尼却突然对罗马天主教大发议论,因为他更喜欢听自己说话而不是跟人讨论。对他来说,罗马天主教是西班牙必不可少的一个部分,而西班牙对他意义重大,因为他曾为了摆脱婚姻生活的桎梏逃到了那里。他挥舞着胳膊,用抑扬顿挫、引人注意的语气向他描述西班牙宏伟的大教堂,那巨大昏暗的空间,祭坛后面金碧辉煌的装饰画,华丽而斑驳的镀金铁艺,空气中浓郁的焚香气息,以及针落可闻的寂静。菲利普仿佛看见穿着细麻布白色短法衣的教士们和穿着红色法衣的侍祭们,经过圣器室来到唱诗班前,几乎可以听到晚祷时单调的吟唱。阿瑟尼提到的那些地名——阿维拉、塔拉戈纳、萨拉戈萨、塞戈维亚、科尔多瓦——在他心里吹响了嘹亮的号角。他仿佛看到了那些巨大的灰色花岗岩山体矗立在古老的西班牙城镇里,放眼望去是飞沙走石的苍茫旷野。
“我一直挺想去塞维利亚的。”菲利普随口说了一句,阿瑟尼正好停顿了片刻,一只手夸张地举在空中。
“塞维利亚!”阿瑟尼喊道,“不不不,不要去那里。一说起塞维利亚就会想到姑娘们打着响板在瓜达尔基维尔河[339]边的花园里唱歌跳舞,还有斗牛表演、香橙花、绣花披肩和头纱。塞维利亚代表的那个西班牙就像一部喜歌剧,塞维利亚就是西班牙的蒙马特,只有肤浅的人才能在它唾手可得的魅力中乐此不疲。泰奥菲尔·戈蒂耶[340]已经把塞维利亚所有能体验的乐趣都体验过了,我们这些后来的人只能是炒冷饭。他那双大胖手把那些肤浅的东西全都摸了个遍,那里的一切都很肤浅;所有东西都沾上了他的手指印,被他磨得油光发亮。塞维利亚的代表画家就是穆里洛[341]。”
说完他站起来,走到那个西班牙橱柜前,拉开那个有着镀金大合页和精美锁头的柜门,只见里面有很多个小抽屉。他从里面拿出来一沓照片。
“你知道埃尔·格列柯这个人吗?”他问。
“哦,我记得我在巴黎的时候有个朋友被他的作品给震撼了。”
“埃尔·格列柯把托莱多画活了,可惜贝蒂找不到我想给你看的那张照片,那是埃尔·格列柯画的他深爱的那座城市,画得比任何照片都要真实。过来坐在桌子边一起看看。”
菲利普把椅子往前拖了拖,阿瑟尼把那张照片摆在他面前。他好奇地看着这幅画,默默凝视了很久。他伸手去拿另外的照片,阿瑟尼直接递给了他。这是他第一次见识这位神秘大师的作品,第一眼看过去他觉得有些不安,因为画家的笔触很随意,画面上的人物被肆意拉长,人物的脑袋很小,姿势很夸张。这显然不是现实主义的作品,可是即使在这些照片中,依然可以感受到令人不安的真实感。阿瑟尼急切而生动地描述着画中的景物,菲利普只感觉耳边的声音变得很模糊。他很困惑,却又莫名地感动。这些画似乎在向他传达某种意义,可他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有些画的是男人的肖像,画中人的眼睛大而忧郁,好像在向你诉说着什么;有的是穿着方济各会或多明我会长袍的修士,他们看上去忧心如焚,做出你不明其意的姿势;有一张是圣母升天图;有一张是耶稣受难图,画家不知道施了什么魔法,竟能让人感觉到耶稣的尸体不仅仅是肉体凡胎,更是神圣不可亵渎的;另一张耶稣升天图中,救主耶稣似要飞向九天之上,却又稳稳地站立在空中,仿佛脚下是坚实的土地,使徒们高举双臂,衣袂翻飞,做出狂喜的姿势,让人感觉到那种极乐和神圣的喜悦。几乎所有作品的背景都是夜晚的天空,这是灵魂的暗夜,地狱的邪风席卷着狂云,天上是一轮惨白阴森的月亮。
“这样的天空我在托莱多看见过好多次。”阿瑟尼说,“我怀疑格列柯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就是在这样一个晚上,这景象深深地烙在了他的脑海中,他一辈子都没能摆脱。”
菲利普记得克拉顿曾深受格列柯的影响,现在他终于见识到了这位大师的作品。他觉得克拉顿是他在巴黎认识的人里面最有趣的,他那冷嘲热讽和目中无人的态度让人很难深入了解他,可是现在回过头看,菲利普觉得他身上有种悲剧性的力量,这种力量想要通过绘画来表达自己,只可惜总是徒劳无功。克拉顿是个特立独行的人,他在一个毫无神秘主义倾向的时代追求神秘主义,他无法忍受自己的生活,因为他发现自己无法表达他内心那些模糊的冲动所暗示的东西。他的才智满足不了他精神的需要,所以当他看到那个希腊人发明出了新的技巧来表达他灵魂的渴望时,会对他深感投契也就不足为奇了。菲利普又看了一遍这个系列的西班牙绅士的肖像,他们穿着带褶边的衣服,蓄着小山羊胡,脸色在素净黑衣和昏暗背景的衬托下显得很苍白。埃尔·格列柯是捕捉灵魂的画家,他笔下的这些绅士苍白清癯,不是因为生命力衰竭,而是长久的克制所造成的;他们怀着备受折磨的心灵行走在世间,却对世间的美毫无觉察,因为他们的眼睛只看向自己的内心,被那些无形事物的光芒所惊艳。没有哪个画家更加无情地揭示出这一真相:这世界不过是一个驿站,我们只是尘世的过客。他笔下这些人物的灵魂透过自己的眼睛述说着奇怪的渴望;他们的感官出奇地敏锐,不是说善于听音辨色或识味,而是说能够捕捉到灵魂最微妙的感觉。这位高贵的画家怀着僧侣之心行走在世间,他的眼睛所看到的,正是圣徒们在闭关修行的小屋里所参悟的,而他并不为所见之物感到震惊。他的嘴唇也从不显露出微笑。
菲利普依然沉默着。他又回到托莱多那幅画的照片,觉得这是所有照片里最吸引人的。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画面,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站在一个新世界的入口,冒险的快感让他激动得颤抖。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到了曾将他吞噬的爱情,比起现在内心汹涌的兴奋感,爱情似乎变得微不足道了。这幅画很长,山丘上是密密麻麻的房屋,画面一角有个男孩,手里拿着一大张这个城镇的地图,另一角是一个代表塔霍河[342]的经典人物,天空中是被天使簇拥的童贞玛利亚。这幅风景画跟他的所有观念都大相径庭,因为他一直以来生活的圈子对逼真的现实主义推崇备至,可他在这幅画里感受到的真实感,比他虚心追随的任何一个大师表现出来的真实感都要强烈,这一点连他自己也感到奇怪。他听阿瑟尼说,这幅作品刻画得实在太精确了,托莱多的市民来看这幅画的时候,竟从上面认出了自己的房子。画家只是把他看到的东西一五一十地画了下来,只不过他是用心灵之眼去看的。这座灰色的城镇似乎不属于尘世,这是一座灵魂之城,照耀着它的惨淡光线既非白昼又非夜晚。城镇矗立在绿色的山丘上,这种绿也不是尘世的绿;外围耸立着结实的城墙和堡垒,任何人类发明的机器或引擎都无法将其摧毁,只有祷告、禁食、懊悔的叹息,以及肉体的禁欲才有如此力量。这里是神的领地。这些灰色的房屋是用石匠们从来没见过的石材建造的,外表看上去森然可怕,不知道里面会住着些什么人。走在街上若是发现这些房屋全都荒废着,你也不会感到惊讶;房子虽荒废但并非空无一物,你能感觉到里面有某种存在,虽然目不能视,但每一个内在的感官都能清楚感知。这是一座神秘的城市,想象力在这里也会失去作用,就像从光亮的地方一脚踏入黑暗;灵魂赤身**穿行其中,知晓了一切不可知的,体验了超越一切的绝对,并莫名意识到了这私密又难言的体验。那片蓝天如此真实,不是肉眼所见而是灵魂所见的真实;奇异的微风吹动缕缕白云,就像迷失的灵魂在哭泣叹息。你会看见在这片蓝天中,圣母玛利亚身着红裙蓝袍,被羽翼丰满的天使们簇拥,而你并不会为此感到惊讶。菲利普感觉这里的居民也不会对此奇景感到震惊,他们会怀着崇敬和感恩之心继续前行。
阿瑟尼提到了西班牙的一些神秘主义作家,谈到了大德兰修女[343]、圣十字若望、迭戈·德·莱昂修士[344]。他们无一例外都有着对无形事物的热情,正如菲利普在埃尔·格列柯的作品中感受到的。他们似乎拥有触碰无实体之物、看见不可见之物的力量。他们代表着那个时代的西班牙,胸中激**着一个伟大民族的英勇壮举。他们的幻想中满是在美洲的辉煌战绩和加勒比海岸绿色的岛屿;他们的血管中流淌着常年与摩尔人征战的骁勇;他们傲视群雄,因为他们是世界的主人;他们心中是卡斯蒂利亚广袤的土地、黄沙漫漫的荒野和白雪皑皑的高山,是安达卢西亚[345]的骄阳和蓝天以及鲜花似锦的平原。生活如此热烈斑斓,正因为生活赐予他们的太多,他们总是躁动不安地渴望更多;生而为人,所以不知满足;他们旺盛的生命力需要一个出口,于是狂热地追逐那些美得不可言喻的事物。阿瑟尼很高兴他闲暇时翻译的诗歌终于有了听众,他用磁性动听的声音吟诵起赞美诗《灵魂和它的爱人》,第一句便是“在一个漆黑的夜晚[346]”,接着又朗诵了路易斯·德·莱昂修士[347]写的《静夜》。他翻译得非常简单,也用到了一定的技巧,并且找到了能体现原文那种沧桑壮丽的词语。埃尔·格列柯的画作为这些诗歌做了注脚,这些诗歌又反过来诠释了他的画作。
菲利普有些鄙视理想主义。他一向对生活充满热情,而他见过的所谓理想主义,大抵都是对生活的逃避。理想主义者无法忍受被人群推来搡去,所以总是退缩到一边;他没有勇气去奋斗,就说奋斗是低俗的;他自视甚高,周围人不肯同样高看他,他就反过来鄙视他们以自我安慰。菲利普觉得海沃德就是个典型的理想主义者。他皮肤白皙,懒懒散散,发福得像个吹胀的气球,脑袋也秃得很厉害,但他还是很宝贝自己残存的美貌,还是精心计划着将来某一天要做的那些有格调的事情,背地里却总是喝着威士忌,在花街柳巷寻欢作乐。
正是因为反感海沃德代表的这种生活,他才渴望面对生活的本来面目。肮脏、丑恶、残疾对他来说都不算什么,他想看到人的灵魂最**的样子。每次有什么卑鄙、残忍、自私、**邪的事情发生,他就会心满意足地搓着双手,觉得这才是真正的生活。在巴黎的时候他明白了一个道理:世间并无美丑,唯有真实,追求美是多愁善感的表现。以前他为了逃避“好看”的暴政,不是专门在一幅风景画里画了个梅尼耶巧克力的广告牌吗?
可是现在他似乎有了新的领悟。他一直在走向这一领悟,犹犹豫豫,跌跌撞撞,只不过他现在才意识到这一点;他感觉自己即将有一个新的发现。他隐约感觉到有一种比他一直崇拜的现实主义更好的东西,但那绝不是冷血的理想主义,不是懦弱地逃避生活,因为它太过强大,充满阳刚,它接受生活的鲜活饱满,丑陋与美好、失意潦倒与英雄主义。本质上它依然是一种现实主义,但它是一种更高形式的现实主义,它就像一束强光,照亮了现实生活,使之呈现出崭新的模样。透过这些已故的卡斯蒂利亚贵族肃穆的双眼,菲利普似乎能更加深刻地看待事物;这些圣徒的姿势初见之下看似狂野而扭曲,现在却似乎有着某种神秘的意义。可他说不清那到底是什么,就像有人传递了一条非常重要的信息给他,可用的却是一种未知的语言,他无法理解。他一直想在生活中寻求一个意义,现在似乎就有一个意义摆在他面前,只不过有些晦涩朦胧。他心神不宁,想看个究竟,却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一个看似真理的东西。就像在漆黑的暴风雨夜里,只有在电闪雷鸣的一瞬间才能看见远处山脉的轮廓。他似乎领悟到,一个人不需要把自己的生活交给偶然,因为人的意志是强大的;他似乎领悟到,一个人不一定要臣服于**才能体会到生命的热烈与活力,自我克制的人生也同样可以;他似乎领悟到,一个人不一定要开疆扩土、寻幽探秘,因为向内的生活也一样精彩纷呈,跌宕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