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前几天,菲利普上伦敦找房子去了。他在威斯敏斯特大桥路附近走街串巷,可是这一片地方又脏又破,看了就让人反胃。最后他终于在肯宁顿找到了一条僻静古朴的老街,这里有点像萨克雷笔下那个河对岸的伦敦。肯宁顿路两旁的悬铃木正在抽芽吐叶,纽康[310]一家坐着四轮大马车前往伦敦西部时,想必就是从这条路上经过的。菲利普选定了这条街,街上的房子是些两层小楼,大多数房子的窗户上都贴着出租告示,有一栋房子的告示上写着出租不带家具的房子。菲利普敲了敲门,一个不苟言笑的女人带他看了套房子,有四个狭小的房间,其中一个有炉灶和洗槽。房租是一周九先令。菲利普其实不想要这么多房间,可是想到租金这么便宜,他又想马上安顿下来,所以还是订下了这套房子。他问房东太太能不能帮他打扫房间,做做早饭,房东太太说她的事儿已经够多的了,没工夫给他干这些,她还暗示除了收他的房租,她不想跟他有任何关系,这一点倒是让菲利普很高兴。她让他去街角那家杂货铺兼邮局打听一下,说不定能找到愿意给他“搞”这些事情的女人。
这些年下来,菲利普也攒了点常用的家具,有一把在巴黎买的扶手椅、一张餐桌、几幅素描,还有克朗肖送他的一小块波斯地毯。伯父还给了他一张折叠床,以前每到八月度假旺季的时候,伯父都会把牧师公馆的房子租几间出去,现在他不出租了,这张折叠床也用不着了。菲利普又花十镑添置了一些必需品。他把其中一个房间当作客厅,花十先令贴上了米黄色的墙纸,然后在墙上挂了一幅大奥古斯汀码头的素写,这是劳森送给他的,另外还挂了两张照片,一张是安格尔的《大宫女》,一张是马奈的《奥林匹亚》,在巴黎的时候他就经常一边刮胡子,一边欣赏这两张画。为了提醒自己他也曾进行过艺术创作,他把他给米盖尔·阿胡里亚画的炭笔画也挂了上去。这是他画过的最好的作品,画面上的西班牙小伙儿赤身**,紧握双手,双脚极其有力地抓着地板,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脸上坚毅的神情让人过目不忘。过了这么长时间,这幅作品的缺陷已经一目了然,但它代表着那段在巴黎学艺的时光,所以菲利普还是能用宽容的眼光来看待这件作品。他很好奇米盖尔后来怎么样了。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莫过于没有天赋却偏偏要追求艺术。也许他已经在饥寒交迫、贫病交加之下,在某家医院里撒手人寰,又或者在突然爆发的绝望中一心求死,纵身跳入了混浊的塞纳河;但也有可能出于欧洲南部人反复无常的脾性,他已经放弃了自讨苦吃的创作生涯,现在说不定在马德里某间办公室当职员,用自己滔滔不绝的本事和华丽的修辞来讨论政治与斗牛了。
菲利普请劳森和海沃德来他的新家坐坐,他们一个带了瓶威士忌,一个带了些鹅肝酱。两人都称赞他把新家布置得很有品位,菲利普高兴极了。他本来想把那个苏格兰股票经纪人也请来,可他家里只有三把椅子,只能招待这么几个客人。劳森知道菲利普是通过他认识的诺拉,而且两人还成了很好的朋友,就顺便说了句他几天前碰到了诺拉。
“她还问你最近怎么样呢。”
菲利普一听到她的名字就脸红了(他到现在也还是改不掉一尴尬就脸红的毛病),劳森有些诧异地看着他。劳森现在一年中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伦敦,他已经屈服于环境的压力,剪了一头规规矩矩的短发,平时都穿着干净整洁的哔叽西服,头上戴一顶圆顶硬礼帽。
“我猜你们俩已经彻底吹了吧。”他说。
“我已经好几个月没跟她见过面了。”
“她看上去状态挺好的,戴了顶很时髦的帽子,帽子上有很多白色的鸵鸟毛,想必混得很不错呢。”
菲利普故意岔开了话题,心里却一直在想着她,三人聊了一会儿别的事情,他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你觉得诺拉看上去生我的气吗?”
“一点儿也没有啊,她还说了你很多好话呢。”
“我有点儿想去看看她。”
“去吧,她又不会吃了你。”
菲利普经常想起诺拉。米尔德丽德离开他时,他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诺拉,他痛苦地告诉自己诺拉是绝不会这样对他的。他突然有种冲动想去见见诺拉,诺拉肯定会心疼他的遭遇的,可是他怎么有脸去见她呢?他深深辜负了一个一直真心爱他的人。
“我当时要是理智一点,留在她身边就好了!”他自言自语道。这时劳森和海沃德已经走了,他正抽着睡觉前最后一斗烟。
他想到了他们在文森特广场那间舒适的起居室里度过的那些愉快的时光,他们去画廊看过的展,去剧院看过的戏,还有促膝长谈的那些迷人的夜晚。诺拉总是急他之所急,想他之所想,一切都为他着想。诺拉对他的爱是一种恒久的慈爱,这种爱超越性欲,近乎母爱。他一直都知道这样的爱是多么珍贵,有幸得之,他真该感天谢地。他下定决心要恳求诺拉的宽恕。诺拉肯定曾为了他伤心欲绝,但她应该能宽宏大量地原谅他,因为她天性太善良,没办法记恨别人。要写信给她吗?不,他要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她的脚边——到时候他肯定不好意思做出这么戏剧化的举动,不过他喜欢这样幻想——然后告诉她,如果她愿意再给他一次机会,她可以一辈子依靠他。他已经治好了他罹患的那场恶疾,知道了她有多么宝贵,她现在可以信任他了。他的思绪一下子跳到了将来,他想象着星期天跟她一起在河上泛舟,他还要带她坐船去格林威治,他念念不忘跟海沃德那次畅快的郊游,伦敦池的美景更是他记忆中永久的珍宝;他幻想着在阳光明媚的夏日午后,跟她一起坐在暖洋洋的公园里聊天——一想到她那叽叽喳喳嘻嘻哈哈的样子,他就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她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就像溪水从鹅卵石上哗啦啦地流过,风趣幽默,油嘴滑舌,又充满个性。只要回到诺拉身边,他就会忘掉他所遭受的痛苦,就像忘掉一场噩梦一样。
第二天大概喝下午茶的时候,他出现在了诺拉家门口,他知道她这个时间肯定在家,可是敲了门之后他突然间没了勇气。她真的会原谅他吗?这样冷不丁出现在她面前也太唐突了。开门的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女仆了,菲利普问她内斯比特夫人在不在家。
“您问她能不能见一下凯利先生。”他说,“我就在这儿等着。”
女仆跑上楼去,一会儿又“咚咚咚咚”地下来了。
“请您上去吧,先生,二楼最前面那间。”
“我知道。”菲利普淡淡一笑。
上楼时他的心怦怦乱跳。他敲了敲门。
“进来。”门内传来那熟悉而又欢快的声音。
这个声音就像在说:“快进到一个祥和幸福的新生活吧。”他一进门,诺拉就走上前来问候他,然后热情地跟他握了握手,仿佛两人昨天才分开一样。这时一个男人站了起来。
“这位是金斯福德先生,这位是凯利先生。”
菲利普见她不是一个人在家,顿时大失所望。他坐下来仔细观察这个陌生人。他从来没听诺拉提过这个名字,可是这人坐在椅子上的样子非常放松,就像在自己家一样。他四十岁左右,脸刮得干干净净,浅色的长头发梳得服服帖帖;他皮肤发红,眼睛苍白,眼神有些疲惫,大多数白皙的男人青春不再之后都是这样。他长着大鼻子大嘴巴,颧骨高耸,身材魁梧,肩宽体阔,看上去比一般人要高大。
“我正想知道你最近怎么样了呢。”诺拉神采飞扬地说,“我那天碰到了劳森先生——他有跟你说吗?——我跟他说你真该来看看我了。”
菲利普从她脸上看不到丝毫尴尬之色,她把他觉得无比尴尬的一次会面应付得举重若轻,菲利普心里很是佩服。诺拉给他倒了杯茶,正准备往里加糖的时候,菲利普制止了她。
“哦,我真是太蠢了!”她喊道,“我忘了。”
菲利普不相信她真的忘了,她很清楚他喝茶从不放糖。他把这个插曲看作是一个信号,说明她的镇定是装出来的。
因为他的到来而中断的谈话又继续了,没过多久他就感觉自己有点儿碍事。金斯福德没怎么搭理他。他口若悬河,侃侃而谈,也算得上风趣幽默,只不过语气有些武断;他应该是个记者,碰到什么话题都能扯几句好玩儿的东西。可聊着聊着,菲利普发现自己居然插不进话了,他俩倒是在一边聊得火热,这让他非常恼火。他一边决定一直待到这个人离开为止,一边纳闷这家伙是不是对诺拉有意思。以前跟诺拉在一起的时候,他们经常聊到那些想勾搭她的男人,还一起在背后笑话他们。他试着把话题拉回来,聊一些只有他跟诺拉知道的事情,可是那个记者每次都会插一脚,成功地把话题引到他插不了嘴的事情上。他隐约有点儿生诺拉的气,她肯定看得出来他的处境很尴尬;不过她也许是在变相地惩罚他吧,这样一想他的心情又好转了。一直等到六点的钟声敲响了,金斯福德才终于站了起来。
“我得走了。”他说。
诺拉跟他握了握手,把他送到了楼梯平台处。她把身后的门关上,在外面站了几分钟。菲利普很好奇他们在说些什么。
“这位金斯福德先生是谁呀?”诺拉进屋后,菲利普快活地问道。
“哦,他是哈姆斯沃思旗下一家杂志社的编辑,最近跟我约了好多书稿。”
“我还以为他不打算走了呢。”
“我很高兴你留了下来,我刚才就想跟你聊一聊。”她把自己整个儿蜷缩进那把大扶手椅里,这对瘦小的她来说不是什么难事,然后她点上了一支烟。菲利普看到她又摆出了这个好笑的姿势,忍不住微微一笑。
“你这样真像只小猫。”
诺拉那双漆黑动人的眸子一闪,看了他一眼。
“我确实该改改这个习惯了。到了我这个年纪还像个小孩子一样,确实有点儿可笑。可我就是喜欢把腿放在下面,我觉得这样很舒服。”
“回到这间屋子里的感觉真是太好了。”菲利普高兴地说,“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想念这里。”
“那你为什么这么久都不来呢?”她乐呵呵地问。
“我不敢来。”菲利普红着脸说。
诺拉充满慈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扬起嘴角,露出了一个迷人的微笑。
“有什么不敢的呢?”
菲利普迟疑了一会儿,他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你还记得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情景吗?我对你简直是狼心狗肺——我已经羞愧得无地自容了。”
诺拉定定地看着他,没有答话。菲利普心里慌乱起来,似乎这才意识到他这样贸然上门乞求原谅是多么可恨的行为。诺拉并没有帮他化解尴尬,他只好直截了当地说了一句:
“你可以原谅我吗?”
然后他情急之下,一股脑儿地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了她。他说米尔德丽德离开了他,他痛苦得差点儿要自杀。他把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她,包括孩子的出生,跟格里菲斯的见面,他是多么信任他们,又是多么愚蠢,还有他们撒下的那些弥天大谎。而她是那么善良,那么爱她,每每想起他就悔恨不已,当初不该那么轻易地把她丢弃。只有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他才是幸福的,现在他终于明白了她有多珍贵。他激动得声音沙哑。有时候他说的那些话让他太难为情,他说的时候只好埋头盯着地板看。他痛苦得五官都扭曲了,却在这样的倾诉中感受到了莫名的宽慰。最后他终于说完了,猛地往后一仰,精疲力竭地瘫在椅子里,等待着诺拉的回应。他没有任何隐瞒,甚至在自我贬低的讲述中,把自己说得比实际上更加卑鄙。诺拉沉默了许久,他有些惊讶,终于忍不住抬眼看了看她。诺拉的眼睛并没有看着他,她脸色惨白,似乎迷失在了自己的思绪中。
“你没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诺拉一开口就红了脸。
“恐怕你确实过了段很痛苦的日子。”她说,“真是苦了你了。”
她好像还想说下去,可是又突然打住了,菲利普又一次陷入了等待。终于,她像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对他说:
“我已经跟金斯福德先生订婚了。”
“那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告诉我呢?”菲利普嚷道,“为什么要让我在你面前丢人现眼呢?”
“对不起,我刚才没办法打断你……我遇到他是在你——”她似乎想找一个不会伤害他的词语,“——是在你跟我说你朋友回来后不久。我有段时间非常痛苦,他一直无微不至地关心我。他知道有人伤了我的心,当然他不知道那个人是你。那段时间要是没有他,我真不知道自己会干出什么事来。我突然觉得不能再这样没日没夜地工作下去了,我觉得太累了,太难受了。我跟他说了我老公的事,他说他可以给我钱办离婚手续,只要我离完婚之后可以尽快嫁给他。他有一份很不错的工作,我可以什么都不用做,除非我自己想干活儿。他实在是太喜欢我了,巴不得马上照顾我。我被他感动得不行,现在我也非常非常喜欢他。”
“那你离婚了吗?”菲利普问。
“已经拿到了暂准令,七月正式生效,然后我们就马上结婚。”
菲利普半晌无语。
“我真不该在你面前说那些蠢话。”他终于咕哝了一句。
他想着他那滔滔不绝、丢人现眼的忏悔。诺拉好奇地看着他。
“你从来没有真正地爱过我。”她说。
“爱一个人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不过他总是能很快地镇定下来,他站起身,伸出手对诺拉说:
“我希望你过得幸福甜蜜。毕竟对你来说,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诺拉握住他的手,有些依依不舍地看着他。
“你还会再来看我的吧?”她问。
“不了,”菲利普摇了摇头说,“看到你那么幸福我会眼红的。”
他缓缓离开了诺拉的家。诺拉说得对,他从来都没有爱过她。他有些失望,甚至有些恼火,但与其说是他的心受了伤,不如说是他的虚荣心受到了伤害。他马上就意识到高天之上的神灵拿他开了个恶毒的玩笑,他不禁苦笑了几声。他很有自嘲的天赋,只是这种滋味着实不太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