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挨到了星期一,菲利普心想这漫长的折磨终于结束了。他查了一下火车时刻表,发现格里菲斯要想在当晚赶回家,能坐的最晚的一班火车是下午一点过几分从牛津出发的,米尔德丽德应该会坐比他晚几分钟的火车回伦敦。他很想去车站接她,可是又怕她想一个人休息一天。也许她今晚会寄封短信给他,说她已经回来了,如果没有的话,他可以第二天早上再去她住处找她。他现在不敢贸然行动,他的精神已经被彻底击垮了。他对格里菲斯恨之入骨,但是对米尔德丽德,即便发生了这一切,他心里还是只有百爪挠心的渴望。他很庆幸星期六下午海沃德不在伦敦,他当时心神狂乱,一心想要寻求安慰,肯定会不由自主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他,海沃德肯定对他的软弱感到震惊。在米尔德丽德已经委身于人之后,他居然还想让她做他的情妇,海沃德肯定会鄙视他,甚至觉得惊愕,恶心。然而惊愕也好,恶心也罢,他有什么好在乎的呢?他愿意做出任何让步,愿意承受更加可耻的羞辱,只要他能满足自己的情欲,一切都在所不惜。
傍晚时分,他不由自主来到了米尔德丽德住的地方。他抬头望着她的窗户,只见那里漆黑一片。他没敢去问房东她回来了没有,他相信她会信守承诺。可是到了第二天早上,他还是没收到她的信,将近中午的时候他又去了她的住处,女仆说她还没有回来。他有点儿蒙了。他知道格里菲斯昨天是必须得回家的,因为他要回去给人当伴郎,米尔德丽德身上又一分钱都没有。他把所有可能发生的事情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下午他又去了一趟她住的地方,顺便给她留了张便条,叫她晚上一起吃饭,语气之平静,仿佛前两周的事情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他写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然后抱着一线希望赴了约。他等了一个小时她也没有出现。星期三早上,他实在不好意思再去她的住处打探,只好叫了个信童送了封信去,并且嘱咐他一定要带着回信回来。可是一个钟头过后,男孩就把那封信原封不动地拿回来了,他说那位女士还没有从牛津回来。菲利普顿时有种五雷轰顶的感觉。这最后的欺骗超过了他能忍耐的极限。他恨她!他恨她!他一遍又一遍对自己说着这样的话。他把自己的失望全都归结到格里菲斯头上,他恨他恨得牙痒痒,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谋杀能带给人那么强烈的快感。他疯了似的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幻想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跟他“偶遇”,然后一刀刺穿他的喉咙,不偏不倚地割断颈动脉,让他像条狗一样死在大街上,那该有多解恨啊!他在极度痛苦和愤怒中失去了理智。他本来不喜欢喝威士忌,现在却猛地灌酒来麻痹自己。星期二和星期三的晚上他都喝得烂醉,倒在**昏睡过去。
星期四上午他很晚才从**爬起来。他两眼充血,脸色蜡黄,拖着疲惫的身体走进起居室,想看看有没有他的信。当他看见格里菲斯的笔迹时,他心里顿时有种不可名状的感觉。
亲爱的老弟:
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下笔,可我还是觉得必须写封信给你。希望你没有对我恨之入骨。我知道我不该跟米丽走,可是我真的控制不住自己。她把我迷得神魂颠倒,只要能得到她,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她说你主动给我们钱的时候,我真的没办法抗拒。现在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我感到万分羞愧,后悔不迭。希望你能写封信给我,说你没有生我的气,让我来看看你吧。米丽说你不想见我的时候我真的伤透了心。写封信给我吧,这才是我的好兄弟,告诉我你已经原谅我了。只要你一句话,我的良心就能得到安宁。我以为你不介意的,不然你也不会给我们钱,但我知道我说什么也不该收下。我星期一回家了,米丽想一个人在牛津待几天。她星期三会回伦敦,所以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你应该已经见过她了,希望你们一切进展顺利。一定要写信给我,告诉我你已经原谅我了。请你马上写信给我。
你永远的
哈里
菲利普怒不可遏地把信撕得粉碎。他根本就不打算回信。他看不起格里菲斯的道歉,也受不了他的良心不安。一个人大可以做出卑鄙无耻的事情,可是事后再来后悔那就太让人鄙视了。他觉得只有懦夫和伪君子才会写出这样一封信,那字里行间的煽情口吻让他恶心得想吐。
“以为干了禽兽不如的事情,只要说一声抱歉就万事大吉了,”他咕哝道,“哼,要是真有这么容易就好了!”
他真恨不得哪天狠狠报复他一下。
不过他好歹知道米尔德丽德已经回城了。他急忙穿好衣服,脸都来不及刮,匆匆忙忙喝了杯茶,就跳上出租马车直奔她的住处。马车像蜗牛一样慢吞吞的,他心急如焚,恨不得马上见到她,甚至无意识中向他早就不相信的上帝祷告,希望她能和颜悦色地接待他。他只想把最近发生的一切都忘掉。他按响了门铃,心跳得像擂鼓一样。他多么想再一次把她拥入怀中,在这热切的渴望中,他已经忘了自己经受的所有痛苦。
“米勒夫人在吗?”他兴冲冲地问道。
“她走了。”女仆回答。
菲利普一脸茫然地看着她。
“她大概一小时前回来过,然后把她的东西都拿走了。”
菲利普一时无语,僵在那里。
“你把我的信给她了吗?她有没有说要去哪儿?”
他旋即意识到米尔德丽德又一次欺骗了他,她不会回到他身边了。为了给自己找个台阶下,他故作轻松地说:
“哦,好吧,她应该会给我写信的,她可能把信寄到另一个地址了。”
他转身离开了那里,绝望地回到了自己的住处。他早该猜到她会这样做,她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他,从头到尾都在把他当猴耍;她毫无怜悯之心,毫无善良和仁慈可言。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接受这无可避免的结局。这种痛苦太撕心裂肺,他宁愿死也不想忍受。他突然冒出来一个念头,不如一了百了了吧,他可以投河,可以卧轨,可是还没把这些想法变成话语,他就本能地觉得抗拒。理智告诉他,他早晚有一天会摆脱这种痛苦,只要拼尽全力,他一定可以忘掉她;再说为了这么个贱人自杀也太可笑了,他就这一条命,这么虚掷岂不是疯了?感性上,他觉得自己永远都过不去这个坎了,但理智上,他知道这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他不想待在伦敦了,这里的一切都让他触景生情。他给伯父拍了封电报,说他要回布莱克斯特布尔。然后他急忙收拾好行李,坐了他能坐的最早的那班火车赶回去。他想逃离伦敦那个肮脏的住处,那个让他遍体鳞伤的地方,他想呼吸乡间干净的空气。他觉得自己很恶心。他感觉他已经有点儿精神错乱了。
自从菲利普长大,牧师夫妇就把公馆最好的一间客房给了他。这个房间位于拐角处,其中一扇窗户前是一棵老树,郁郁葱葱的枝叶阻断了视线,不过透过另一扇窗户,可以看见公馆花园和田地外面那片广阔的草地。菲利普还记得这屋里的墙纸。墙上挂着维多利亚时代早期古色古香的水彩画,是牧师年轻时候的一个朋友画的。画面已经褪色发黄,有种古雅的气息。镜架台用僵硬的细棉布包边,还有一个旧旧的高衣柜用来放衣服。菲利普发出了一声惬意的叹息,他以前从来没意识到这些东西对他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牧师公馆的生活还是跟以前一样,连家具的位置都没有变过。牧师吃着同样的东西,说着同样的话,在同样的时间和地点散着同样的步,不过他比以前更胖了些,更寡言少语了些,思想也更加狭隘了些。他已经习惯了没有妻子的生活,也极少想念她。他还是三天两头跟乔舒亚·格雷夫斯斗嘴。菲利普去看了看这位教会执事,他比以前更瘦了些,头发更白了些,样子也更严肃了些,不过他还是跟以前一样专横,还是反对在圣坛上点蜡烛。街上的店铺依然那么古朴,看上去让人觉得很舒服。菲利普站在一家卖水手用具的店门口,里面陈列着高筒靴、防水油布和渔具,他记得童年时候的他就是在这里感受到了海洋的悸动和未知世界惊险的魔力。
每次门口响起邮差的两次敲门声,他的心都会不由自主地怦怦跳,觉得房东太太有可能会把米尔德丽德的信从伦敦转寄过来,然而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米尔德丽德根本就不会写信给他。现在冷静下来后,他想明白了一件事:当初他想尽办法逼米尔德丽德爱上他,根本就是在白费工夫。他不知道一个男人传递给一个女人的,以及一个女人传递给一个男人的到底是什么东西,竟然可以让其中一方成为奴隶。当然可以简单地称之为性本能,可是如果仅仅是性本能,那为什么某个人会被这个人而不是那个人迷得神魂颠倒呢?这种吸引力让人难以抗拒,理智无法与之抗衡,友谊、恩情和利益在它面前也毫无威力。就因为他没有对米尔德丽德产生性吸引力,他所做的一切都没办法触动她一丝一毫。这个想法让他觉得恶心,因为这样一来,人类跟原始的野兽有什么区别?他突然感觉人的内心到处是阴暗的角落。他见米尔德丽德对他无动于衷,就以为她性欲冷淡,她那苍白的脸色和单薄的嘴唇、平胸窄臀和无精打采的举止都佐证了他的猜测。然而事实证明,她也会突然燃起情欲之火,而且为了满足自己的情欲,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他一直无法理解她和埃米尔之间的感情,她当时的行为看起来太不像她了,她自己也解释不清她为什么会那样。现在目睹了她和格里菲斯的感情,菲利普终于明白了,当时发生的事情跟现在如出一辙:她被难以控制的情欲冲昏了头。他想弄明白这两个男人身上到底有什么东西,竟然能够对她产生这么不可思议的吸引力。他们俩都爱讲一些低俗的笑话,这正好跟她那肤浅的幽默感对上胃口;此外,他们的本性都有些粗俗。然而真正收服她的也许是他们明目张胆的撩拨,他们都毫不掩饰自己的性欲,这是他们身上最为显著的特点。米尔德丽德喜欢装斯文,一听到男女之事就恶心得起鸡皮疙瘩,她觉得人体功能都是不洁的;她有各种各样的委婉语来称呼那些日常用品,一样东西如果有简单和复杂两种称呼,她总是会选择后者,因为她觉得复杂的词语更为得体。对于这样一个忸怩作态的女人来说,这些男人野蛮的性欲就像是一条鞭子,抽打在她瘦削洁白的肩膀上,每抽一下她都忍不住颤抖,而伴随着疼痛而来的,是一阵阵过电般的快感。
菲利普做了个决定,他不想回到那间充满痛苦回忆的宿舍了。他写了封信给房东太太把房子退了,决定重新租几间不带装修的房间。他想用自己的东西把房间布置起来,一来温馨舒适,二来租金便宜。现在最迫在眉睫的事情就是缩减开支,因为过去一年半他已经花掉了将近七百镑。他现在必须勒紧裤腰带过日子,把这个大窟窿补起来。有时候一想到未来他就恐慌,后悔在米尔德丽德身上花了那么多钱,可是他知道如果从头来过,他还是会那样做。有时候想到朋友们对他的看法他觉得好笑,由于他心里的感受并不会写在脸上,再加上他走路总是慢条斯理的,朋友们都觉得他意志坚定,从容不迫,冷漠孤傲。他们觉得他非常理智,称赞他实事求是,只有他知道他那平静的外表不过是被他无意识戴在脸上的一张面具,就像蝴蝶身上的保护色一样保护着他。事实上他对自己的意志力之薄弱深感震惊,他就像一片风中的树叶,任何情感的微风都能吹动他,当情欲袭来时便被裹挟而去。他毫无自控力可言,有也只是看起来有,因为他对很多让别人动容的事情都无动于衷。
想到自己建立的人生哲学,他觉得有些讽刺,因为这套东西并没有在他经历的这段危机中起到多大的作用;他甚至有些怀疑,所谓的思想是否真的能在人生大事中发挥作用。他感觉他更像是被一种异于自己却又源于自身的力量左右,这股力量催促着他,就像地狱的狂风不停驱使着保罗和弗朗切斯卡[309]。他做出行动之前都会深思熟虑,可是真的到了该行动的时候,他却被本能、情感和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牢牢控制,没有一点挣扎的力气。他就像是一台机器,被他所处的环境和自身性格这两股力量驱动着,他的理智只能作壁上观,看着发生的一切却无力插手。就像伊壁鸠鲁所说的那些神灵,他们在九天之上看着人们的所作所为,却没有能力对发生的事情做出丝毫改变。